书城小说全球华语小说大系·都市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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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跑步穿过中关村(6)

他为这个天才创意兴奋不已。一路写下去,见到车就写,车头没擦的写车头,车头擦过的就写车尾,直写到手指发麻,胳膊变酸,右手看上去就像黄土团成的。有人看他也不管,只顾闷头写,写完就走。写到下午两点,粗算一下,不下三百辆。然后找了个小馆子犒劳自己。看吧,等着别人来找吧。卖光盘的同志们多年以后应该也会感谢他,是他真正开创了光盘的外卖业务。

一顿饭没吃完,果然手机响了。敦煌兴高采烈地去接,对方说:“是卖碟的吗?”

“是。小姐您好,需要哪部电影?”

“有病啊你!”

敦煌觉得不对劲儿,想缓和一下气氛,就说:“小姐您好,我好像没有这部电影。”

“你别装疯卖傻,我告诉你,别到处乱写乱画,爪子痒了到石头上磨去!”说完就挂了。

敦煌很高兴,回骂道:“磨你奶奶的腿!”这种事办假证时常遇到。广告写在人家讨厌的位置,或者带背胶的小广告贴错地方,无聊的家伙就会打电话来撒气。敦煌高兴的原因是,广告的效果出来了。有人吐口水,一定也会有人送钱来。

买单时手机又响了。是个小伙子,要买碟,也是在车上看到的广告。单位在长虹桥,敦煌就坐车过去了。到那里四点半,小伙子在五楼。几个办公室的同事都围过来,每个人对影视都在行。他们对影片的随口评论相当地道,后来敦煌离开,才发现那是专门搞文艺的单位。那一座楼全是搞文艺的。不是玩小说、诗歌、戏剧的,就是弄舞蹈、音乐、影视和出版的。小伙子说,一直有个卖碟的定期来,最近三个月不见了人影。敦煌说,那以后我定期来,想要什么碟可以提前打招呼。单位里的人对碟片的品相比较满意,这个敦煌还是有点自信的,虽说是盗版,他的碟盗得好。“盗”亦有道嘛。卖了三十一张。

离开时敦煌问:“其他单位能去吗?”

小伙子说:“没问题,直接上门就是了。原来那个就是直接上门推销。”

敦煌高兴得快晕过去,真是天上掉了泡狗屎落他粪筐里了。十几层的楼,他只跑了两层,人家下班了。就这两层也卖了八十多张。八十多,啥概念啊,纯利润两三百块钱。

上公交车前敦煌买了份报纸,吓一跳。报纸上说,昨夜北京下了三十万吨的土。他对三十万吨的唯一想法是,那能垒出多少个坟堆啊。报纸还说,这三十万吨土,一部分是北京自产自销的,北京现在就是一个大工地,没风的时候都可能尘土飞扬;另一部分是从新疆、内蒙古和大沙漠里刮来的。想想风这东西真他妈伟大,硬挺着把一粒粒尘埃千里迢迢地送过来,大工程啊。还有一个耳目一新的消息,新疆某列火车遭遇沙尘暴,一侧的车窗玻璃全被击碎,乘客只好一边站俩人,拿被褥堵住窗口,千里迢迢地与天斗与地斗。敦煌估计,这种事可能一点乐趣也不会有。但对这些消息,敦煌莫名地兴奋,很想找个人说一说。找谁呢?除了七宝好像没别人了。七宝,七宝呢,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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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去一趟长虹桥,卖了一堆碟。下午回来就得进货。敦煌来“寰宇”的频率让旷山吃惊,一个人零散地卖,生意竟能如此之好。

敦煌说,就一条:拼命。书面语是:敬业。

他每次进货回来,都要抽样把碟片在机子里试一下,以免客人买了放不出来。进货时,同样的盗版碟挑质量最好的,少赚一点无所谓,信誉要保证。这是他办假证积累的经验,回头客很重要。他们满意了,会主动替你做广告。然后就是送货及时。敦煌从汽车广告里尝到了甜头,买了几盒带背胶的口取纸,写上小广告,逮着机会就在闲人出没的地方贴。铺开来效果就显著了,经常有人电话订购。私人订购量都不大,有时候只要一部两部,敦煌也尽量送货上门,再游说一番,又可能多卖出几部。有个女孩不吃他这套,每次只一两张,绝不会多,而且只要暴力和恐怖片。

她住在知春里,敦煌过去要穿过大半个中关村。要命的是,从蔚秀园到知春里公交车不好坐,要么转,要么下车再走一大截。第一次去花了敦煌近一个小时。她住那小区最里的一栋楼,最高层。女孩挺漂亮,就是喜欢板着脸,跟别人欠她钱似的,经常叼着细长的女士烟,吸烟的动作有时候颓废不振,有时候咬牙切齿。她的烦躁和焦虑显而易见。不让敦煌进门,从防盗门的铁栅栏间交货。透过防盗门可以看到房间里面惊人的豪华,起码把敦煌给吓着了。他只在电视和电影里看过如此的排场。所以敦煌不理解,都天上人间的日子了,还苦大仇深的。有一回送碟,敦煌忍不住问她,为啥老看暴力和恐怖片?文艺片、爱情片,经典的获奖影片都可以看看嘛。他没说完,女孩就烦了,有完没完?爱卖不卖!把刚点上的香烟都扔地毯上了。地毯发出了怪异的焦味。

“对不起,我就随口说说。”敦煌说,转身要走。“地毯烧了。”

女孩说:“我知道!”

敦煌气鼓鼓地下了楼。拽什么拽,长得好看就可以随便发火啊。敦煌决定下次不要这个外卖了,一次一两张碟,赚几块钱都送给公交车了,还惹一身刺。但下次女孩打电话要碟,敦煌又送过去了。一个小丫头,跟她计较什么呢。还有就是,他对女孩的状况隐隐有点好奇,也有点担忧,他从没看见过她房间里有别人。这无论如何有点不正常。也许看点其他片子对她有好处。敦煌交货时就多了一个心眼儿,不去推荐,只聊天,随口说,你们这个小区跟某部电影的小区很像,那电影看得我眼泪稀里哗啦往下掉,女孩子要看,起码得准备一条毛巾被。或者是,对不起,路上堵车,出租车追警车的尾了,有意思吧。这情节好像某部电影有过,你看过吗,那电影简直像《圣经》一样感人肺腑。这后一句是他从书上看来的。

那女孩开始还一脸的嘲讽,像看马戏一样。她一下子就看穿了敦煌的小把戏。几次以后态度好转一点,不那么焦躁了,烟抽得也淑女了一点。但依然不主动去打听那部电影。敦煌有了成就感,决定继续说下去,他相信总有一天那女孩会接受暴力和恐怖片之外的电影。

因为女孩几乎隔一两天要一次碟,敦煌不得不考虑买一辆自行车。他的生活也需要。早上在北大三角地贴了求购二手车的启事,中午就有人要求面谈。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穿西装打领带,文质彬彬。他带着敦煌在图书馆、教室和宿舍楼前转,一排排自行车看过去,问敦煌哪种车子比较合适。敦煌觉得一辆六成新的山地车看着更舒服,又怕买不起。西装说,没问题,价钱好商量,就这样的?

“差一点的也行。”

傍晚敦煌到北大西门外取货,那家伙已经等在石狮子旁边了,戴墨镜,屁股底下那辆车越看越觉得眼熟。敦煌就纳闷,跟中午那辆怎么这么像?“什么叫像?就是。”西装嘿嘿地笑,“当然锁不一样。刚装上的。”敦煌看车锁,果然变了,中午车上还挂着两把上好的链锁,现在只有一个最简单的那种插锁。“这样不行吧?”敦煌说,“认出来就麻烦了。”

“操,全中国这种车子多了去了,怎么认?”西装说,“怕认?好办。”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嘎吱嘎吱对着横梁一阵刮,油漆落了一地。敦煌还犹豫。西装说,“操,你这人,搞一辆破车都这么磨叽,找不到老婆吧?找到也早晚要被甩。不要我可扔了。他以为上了两把锁就安全了。”

最后八十块钱成交。敦煌骑上车子,感觉相当不错,有车阶级就他妈爽。西装分手时嘱咐他,回去最好加把好锁,这种车子最不安全。又给了他一张名片,以后有哥们想要自行车,一个电话就成。名片上的头衔是:张先生,“二手”自行车店总经理。敦煌觉得这名片颇具收藏价值。世界已经疯了,这就是见证。他喜欢那辆二手山地车,跨上车顿时觉得生活充满激情。捷安特。他妈的捷安特山地车。

他骑着这辆车去给知春里的女孩送碟片,越发觉得应该把她从暴力和恐怖片的世界里拯救出来。敦煌甚至想,看看三级片、毛片也不错啊,至少能学点生活常识,打打杀杀午夜凶铃有啥意思呢。女孩没有接受他的建议,但还是有所改观。接碟时不再像过去那样随意地穿着睡衣,而是稍微正式了一点,头发也出现了梳理过的痕迹。那天敦煌跟她说,你骑过捷安特山地车吗?感觉真他妈好。我刚买了一辆。来你家的路上。我可以把车子借给你骑骑。

最后这个“借给你骑骑”终于让她笑了一下,准确说是笑了一半。当她发现自己在笑,果断地把另一半扼杀了。“谢谢,”她说,“再见。”开始关门。

敦煌赶紧说:“你看过《偷自行车的人》没有?拍得非常好!”

他出了楼道,自行车不见了。他明明记得放在楼底下的,插在两辆自行车之间,那两辆自行车还在,都是破车。敦煌楼前楼后找了好几圈,连个影都没有。完了,被偷了。敦煌一下子想起西装。他调出西装的电话打过去。

“你好,你朋友也想买一辆?”

“他们都开轿车。”敦煌说,“我的自行车丢了!”

“你的意思是,还想再搞一辆?”

“去你妈的,我的车丢了!”

“车丢了找警察,找我有屁用!”

“只有你认识那辆车!”

“操,你丫脑子进了水是不是?只搞认识的车子,我他妈的喝西北风去啊?”

“那我车子怎么会被偷?”

“问小偷去!问你的锁去!”西装在那头也挺来火,“你以为我三包啊,神经病!”

敦煌不吭声了。他忘了给他的捷安特山地车加一把好锁。他觉得车子白天靠在身边,晚上锁在院子里,不可能丢,就没买锁。

西装说:“谁让你舍不得那几个钱?就那种插锁,别说小偷,随便抓个小孩,一伸手也拽下来了。活该!我一点都不同情你!要不,再给你搞一辆?五折?”

敦煌说:“去你妈的!”沉痛地挂了电话。越想越气,最后决定,要什么鸟自行车,自行车没发明之前人类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我跑,不信两条腿也能被偷去。

真就跑步去了知春里。敦煌发现跑起来速度并不比自行车慢多少。他一路跑得意气风发,闯了三次红灯,两辆车为他紧急刹车,很多人盯着他看。在拥挤繁华的中关村,很难看到狂跑不止的疯子。他把《杀死比尔》和《暴力街区》从防盗门里递进去。女孩穿着裙子,披一条火红的披肩。她想看一下《偷自行车的人》。

“没有偷自行车的人,”敦煌开了个玩笑,“只有自行车被偷的人。”

“你的车子被偷了?”

“嗯,前天在你楼下被偷的。”

“多少钱?我赔你。”

“八十,二手的。”

“八十?还捷安特?”女孩终于笑出了声,从旁边桌子上拿起钱包,掏出五张一百的要给敦煌。“骗人!哪有这么便宜的捷安特。”

敦煌当然不会要。此后,三公里之内他基本上都是跑步送碟。念书的时候他长跑不错,多少年不动,开始跑还有点不适应,跑了几次感觉就上来了,觉得运动的确是种乐趣。下一次给女孩送了两部碟,外加《偷自行车的人》,还是跑着去。女孩还要赔他钱,再不要就赔他辆捷安特了。敦煌说千万别,我现在跑得正高兴,别放我的气,再不锻炼这一百四十斤就该废掉了。

11

那天他从知春里回来,刚到魏公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那男人压低声音问,看到你的广告了,有光盘么?毛的。敦煌犹豫一下说,要多少?那人说,越多越好。在哪儿?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北门,穿灰色夹克,红领带。

敦煌坐车过去,看见灰夹克坐在北航大门对面的马路牙子上。你要碟?灰夹克点点头,找个没人的地方说。他们在僻静的街道拐角停下来,敦煌从背包的夹层里拿出三张毛片。还有呢?敦煌把背包放到脚前,又拿出十来张,都在这儿了。灰夹克看了看敞开口的背包,不少碟啊,三级的有么?敦煌从一大堆碟里准确地抓出五张来。他带的不多,三级并不好卖。灰夹克翻看碟片包装纸时一条腿不停地抖,一张张都看遍了,突然说:

“我是警察!”

敦煌一愣,马上笑了笑,说:“大哥,别吓我,我胆小。”

“不信?”灰夹克左手从兜里掏出个证件,迅速打开,果然是警察;与此同时右手已经抓住了背包的一根带子。“所有碟没收!”敦煌指着地上说:“你的钱?”灰夹克低头去看,敦煌一把抓过背包,拖着就跑。灰夹克上了当,想用另一只手去抓包,已经晚了。那根带子被他扯断然后脱了手。他喊站住!敦煌拼命地跑,背包口张着,一路往外掉了好几张碟片。幸亏跑得快。灰夹克追了不到五十米就停下了。敦煌一口气跑到中科院门口才停下,逃跑中间结结巴巴拉上了背包链。他没看见灰夹克跟上来,才一屁股坐到马路边上。腿肚子直哆嗦,吓得转筋了。海淀桥那次记忆犹新。

还好,这回逃掉了。

整整一天敦煌都没缓过劲儿来,妈的,出门撞见鬼。碟卖得三心二意,猛不丁就张皇四顾,担心警察冲过来。损失了不到三十张碟,够他心疼的了。后遗症不仅是下意识就要警觉一下,手机响一声都让他惊心。第一个打来的是旷山,用的是别人的手机,告诉他要的《漂流欲室》已经到货,随时可以拿。因为号码不熟,敦煌犹豫半天才接。第二个电话还是陌生的号,敦煌咬咬牙接了。对方张嘴就说:

“喂,乌鸦吗?你丫是不是又钻李小红裤裆里出不来了?半年没见你了!”

敦煌松了口气,“对不起,你打错了。”

“老子会打错?你那鸟腔烧成灰我都听得出来,丫还装。”

“我再说一遍,你丫打错了!”

“啊?真不是?”

“是你妈个头啊!”敦煌就挂了。对方又拨过来,一直响,敦煌只好又接。

对方居然还能沉得住气,“不好意思,打扰了。那你知道乌鸦的电话吗?朋友给我你的号码。”

“找乌鸦到故宫去,我只认识喜鹊。”

骂完人敦煌舒服了一点,准备专心卖碟。天黑了,于是忍不住又开始骂灰夹克,一路都在说,狗屎警察,狗屎警察。快到海淀时,脑袋里一亮,想起灰夹克拿的那个证件,老觉得哪地方有问题。他转着脖子找毛病,想起来了:灰夹克的证件上,落款的最后一个字挤在边线上。正常的落款不可能设计得如此局促。挤在边线上是他们故意做出来的。保定接过一单这样的生意,敦煌陪他一起去取货。当时保定还问了一句,落款是不是有点问题?制作的家伙说,都这样,做公安局的假,得留点破绽,给自己一条后路,就像假钞,细微处总有点明显的区别。那家伙还大义凛然地说:这是我们这行的职业道德。

敦煌又仔细回忆了灰夹克的证件,绝对有问题。心情立马好起来,狗日的,造假造到老子头上了。他连着对找乌鸦的那家伙的气也消了。谁知道是不是找错人了,说不准是无聊的骚扰电话。这么一想,脑袋里又一道光,为什么不能照葫芦画瓢,打电话找七宝呢?敦煌忍不住夸奖自己的智商,人要聪明起来,那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转身往回走,到人行道上、公交车站牌上、灯箱广告上包括垃圾筒上找办假证的小广告,那些广告上写着:办证,上网,发票,然后是手机号码。敦煌见一张撕一张,回到小屋里开始照着搜集来的号码一个个打过去。是女人接,敦煌就说:“是七宝吗?我是乌鸦啊。”

对方就回答:“不是。打错了。”

敦煌就再问:“不会吧,朋友给我的这号码。那你认识七宝吗?”

“不认识。没听过。”

“哦,对不起,打扰了。”

是男人接,敦煌就说:“你好,我是乌鸦啊,最近见到七宝了吗?”

对方说:“乌鸦是谁?我不认识你。七宝我也没听过。”

敦煌就说:“哦,对不起,打错了。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