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感美人没好气地说,谁啊,不怕把门铃摁坏了!听说是敦煌,口气好了一点,七宝不在。敦煌问七宝去了哪里,她说不知道,问她手机去。这话说的,问她手机去。能问到还有你的事?敦煌初步认为,骨感美人不高兴的原因是,她不得不把身上的男人临时掀下来去听电话。他去超市买了一盒口取纸,开始写小广告。广告词改成:啥碟都有。写完了,又去找犄角旮旯处贴。现在环卫工人在清除小广告,称之为“城市牛皮癣”,贴在显眼的地方纯粹是为了让他们撕。贴完了又去马兰拉面馆吃了碗面,七宝还没回来。骨感美人这回没发脾气,让他上楼等。敦煌说就在下面等吧。他怕听到骨感美人令人发指的叫声。他在楼前小花园的矮墙上坐下来,脑袋放到膝盖上,两分钟不到就像一个坚硬的三角形一样睡着了。醒来时已经凌晨一点,七宝站在他面前,满嘴酒气,你怎么在这儿?
敦煌站起来,浑身的骨头咔嚓咔嚓响,肚子里有莫名的悲愤要冲出来,“我该在哪儿?”
“对不起啊,跟朋友玩去了。”
“都什么神仙朋友,非玩到三更半夜?”
“酒肉朋友好了吧。走,我扶你上楼。”七宝做着样子要来搀敦煌的胳膊。敦煌一把甩过去,说:“我他妈的不想上!”
“你小点声。”
“我为什么要小点声?”敦煌突然就歇斯底里喊起来,“睡什么睡!都他妈的给我起来!”
跟着就有好几扇窗户亮起灯,伸出脑袋喊:“嚎什么嚎,还让不让人睡觉!神经病!”
敦煌指着他们喊:“你他妈的才神经病!”
“你疯了你?”七宝说。“跟我上去!”
“我他妈的不上!”敦煌转身往外走,七宝叫他也不理。七宝跟到小区外的街上,说:“敦煌,再不站住我杀了你你信不信?”
敦煌站住了,说:“杀吧。现在就杀。”
七宝走到他面前,发现敦煌眼泪都下来了,心就软了,掏出纸巾给他擦眼泪。“我知道你是为保定的事。”她说,“今晚的确是跟朋友吃饭,手机下午就没电了。骗你是这个。”她用手指作四条腿的小狗。
敦煌点上一根烟,此刻一点幽默感都没有,觉得心里长满了荒草,他对七宝说:“你回去吧。”然后继续走,他不知道如果关在里面的不是保定,而是他,保定会怎么做。他一根接一根抽,烟屁股随手扔到地上。七宝一直跟在后面,敦煌扔一个烟头她就捡一个,一直捡到苏州桥。一个多小时的路,七宝在北京多少年没走过这么远的路了,累得脚疼,多一步都不想再走,就拦了一辆出租车,开到敦煌边上。
“上车。”七宝向他摊开手里的一堆烟头,“你要再摆这臭德性,打明天起,你他妈的别来找我。”敦煌看看她手里的烟头,一共十三个,拉开门上了车。
16
五月里又来了一场沙尘暴。天气预报说,这在北京的历史上也属罕见。但它就是来了。一天一夜的长风鼓荡,尘沙被送到天上。为防止落进低胸的裙子里,女人们加了一件高领的罩衫;男人把领子竖起来,鼻梁上架起墨镜。北京的五月很少如此庄重和严谨。然后风就停了,很突然,像百米冲刺跑了一半,硬生生收住了脚。气象部门都没反应过来。细密的沙尘在天上下不来,天地昏黄,空气污染指数高得可怕。新闻里说,这种浮尘天气不宜外出。说得相当正确,敦煌每天都外出,在避风的地方也卖不出几张碟片。碟不好卖不算太正常,也不算太不正常,消息说,风声有点紧,这回是真的。敦煌开始谨慎,磨磨叽叽地卖,一周没进货。浮尘被人工降雨弄下来了,天开始变高变蓝,敦煌数了数碟,该去“寰宇”了。
站在路边上看“寰宇”,门上多了两张交叉的封条。封条上的日期是前天。敦煌背着空包站在门前,手机在掌心里转。夏小容,旷山,他在掂量给谁打更合适,最后决定给旷山打。旷山的声音像个紧张的老头子,听说是敦煌才放松下来。旷山说:“兄弟,我栽了。”
旷山早上刚从拘留所里出来,夏小容把家里的积蓄差不多全送进去才把他弄出来。那帮警察大白天就进去,直接掀开布帘子进了后面的小仓库。盗版碟成捆成袋码在架子上。刚进的货,要不是这场沙尘暴早散出去了。一张没剩,他们是开着小货车来的。车里已经堆了不少,看来倒霉的不止他们一家。他们能够上来就挑布帘子,显然是对所谓的音像店心知肚明。正版的光盘贵得要死,不卖盗版吃个屁啊。幸亏毛片大部分都放在家里的床底下,否则出来怕没现在这么容易。他跟周老板一起被带走的,当然都出来了,也是家人拿钱赎出来的。
“有什么打算?”
“喘口气再说,”旷山说,“有空过来喝两杯?”
“好的。小容怎么样?”
“她倒比我想得开。女人你真搞不懂,过去整天叨叨挣钱回老家,现在穷得光屁股了,反倒什么都不提了,就跟那些钱不是她辛苦赚来似的。折腾成这样,真有点对不起她。你要进货?找冯老板。”
敦煌按地址找到叫“大天鹅”的小饭店,一个大胡子男人在门口等他。店在一里地外,一个类似地下车库的地方。敦煌跟着大胡子下了楼梯,曲曲折折绕了不下八个弯子才来到店铺。那简直是个垃圾场,到处都是光盘。有包装纸的花花绿绿,没包装纸的银光闪闪,地上铺了一层,里面的人直接从光盘上走。这是敦煌这辈子看到光盘最多的地方,大约一百平方米的空间,一座座光盘的山,完全是一个光盘工厂。大胡子看敦煌眼都圆了,就说,这不是最大的,不太全,凑合着挑点吧。
敦煌挑碟的时候想,真他妈开了眼了,然后感到自己作为一个小打小闹的卖碟人是多么可笑。他把一个背包和一个行李箱全装满,吃力地拎着它们走过光盘山时,觉得自己更可笑了。一背包一提箱,十头牛一根毛而已。当初旷山一定也有相同感受,所以刺激了几次,他就拼了命要开一个音像店了。
这里的光盘价格比“寰宇”还要便宜,敦煌后来都在这儿进货。风声的确有点紧,他尽量不在大街上招摇,免得撞到警察和城管的枪口上。而是过几天就把过去的几个点走一圈,像北大的学生宿舍、长虹桥的那栋大楼,以及其他一些小的单位,都是见缝插针,打完一枪赶快换地方。另外就是偶尔电话联系的散客,都是老主顾。哪一天感觉不对了,就待在家里看碟,或者陪七宝逛街。也会陪七宝去送货,假证生意好像也不景气,七宝干活儿有一下没一下的。他们的关系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在一起的时候不坏,见不着人影的时候不好。七宝觉得这样好,别捆一块儿过日子。
敦煌一直没去找旷山喝酒,不想听他诉苦。有一次旷山打电话给他,说夏小容的肚子已经显山露水啦,他就躺在床上想象显山露水是什么样子,更不想去看他们了。旷山喘了几天气,就和夏小容一起卖碟,照他说的,重新积累,早晚东山再起。
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敦煌都觉得没劲,天热了,出来进去都不舒服。外面阳光鼎沸,白花花晃得人气短;小屋也开始热,墙顶都薄,太阳一晒就透。小屋就像个温度计,外面温度一高,里面噌噌噌就跟着上去了。弄得他里外都焦虑,觉得生活漫无边际又无可奈何。七宝也懒得往他的小屋里跑,觉得那不是人待的地方,两人见面自然就少了。偶尔打个电话或发发短信,仿佛也就为了证明对方还都活着,就在零散的电话和短信里,漫长的一天又一天就过去了。
生活倒因此重新变得简单,敦煌得以把更多的心思用到碟片上来,看和卖。新找了几条线,卖得都还不错,最重要的是安全。这也是保定临走时告诫他的,进去了就等于什么都没干。敦煌偶尔也能在马路边或者超市门口看到夏小容,肚子已经颇具规模,按照月份和大小推算,应该是个双胞胎。如果是双胞胎,哪一个叫旷夏呢。夏小容面前是一个不大的碟包,跟客人说话时常往旁边看,旷山坐在远处抽烟像个闲人,脚前放着一个密码箱。这狗东西被吓怕了,把挺着肚子的夏小容推到前面来。
那天凌晨四点他被手机吵醒,电视屏幕上一片蓝,碟片放完了。一个陌生的女声说,七宝被抓了。敦煌问你是谁?对方不说,只是说,一起抓了十几个姐妹。敦煌就明白了,他都奇怪自己竟能有如此冷静的反应,他说,要多少钱?女声说,五千,一般都这个价。挂了电话敦煌才想起来,这声音是骨感美人的。他早该看出来她们是同行,看来她躲过了这一劫。五千。敦煌手头的钱大大小小加起来只凑够一半,只能找夏小容和旷山。他到芙蓉里把他们叫醒,只说借钱,急用。旷山还想再问,被夏小容挖了一眼。
旷山说:“那钱说好明天去进货的。”
夏小容说:“迟两天会死啊?”
旷山不情不愿地从抽屉里拿出钱来。敦煌没理他,只跟夏小容说了声谢谢。
早上七点敦煌到了派出所,一直等到所有人的笔录做完。敦煌说,他从外地赶来,不容易,希望能早点把人带走。领导说,都一样,这种烂事谁也不想拖。作决定的时间很短,价钱也没有商量的余地,五千。交了罚款就可以领人。敦煌站在门口,看见七宝头发凌乱地跟在警察身后走过来。一直到敦煌面前七宝也没抬头,就低头站着。敦煌把她垂在前额的一绺头发拨到耳后,揽住她的肩膀说:“我们回去。”
一路无话。到了花园村,骨感美人开了门,看见他们什么也没说,进自己房间了。七宝躺到床上,点了一根中南海,敦煌一把夺过来扔到了窗外。
“钱,钱,要那么多钱干吗?”敦煌终于忍不住了,“陪葬啊?”
“没钱怎么活?”
“活不下去不能走么?非要赖在这里?”
然后两人都沉默。骨感美人的房间里传来怪异的声音,这次是男人在叫。
敦煌说:“我们换个地方住。就这么定了。”
第二天他们搬到北太平庄附近的牡丹园,租的一居室,价钱还比较公道。七宝用过去的积蓄还了钱。新家收拾好了,敦煌前前后后看一圈,说好,就这样。这是六月底。接下来是七月和八月,北京的天先是热到了头,然后开始逐渐凉爽。在这个八月,敦煌和七宝各长了一岁。敦煌26了,七宝24。他们选了两人生日的中间一天,买了一个小蛋糕,切开来一人一半吃了。七宝做了几个菜,喝了几瓶啤酒,就算庆祝过了。
敦煌说:“咱俩加起来已经过了半辈子了。”
“就你那身板,”七宝开他玩笑,“上了床半场足球都踢不下来,我看大半辈子都过了。”
“过了就过了,只要高兴,过一天算一天。”
这个八月里他们前所未有地快乐,该经过的也经过不少了,两个人生活透明起来的感觉很好。生意也不错,盗版碟和假证都好卖。敦煌发现,八月里三级片和毛片相对来说更好卖。他问七宝,是不是天要凉快了,男男女女就想学坏了?当时他们在床上,七宝翻到他身上,说,你问问你自己就知道了。敦煌说,哇,泛滥成灾了。他说的是七宝这条河泛滥成灾了。
一天下午,敦煌在卖碟时听见有人叫他,是旷山,左手是夏小容的碟包,右手是他自己的密码箱。夏小容挺着大肚子跟在他后面。他们打了招呼,旷山把夏小容的碟包在两米之外打开,跟敦煌说,咱们邻一回摊。
夏小容说:“七宝最近怎么样?”
“就那样。”敦煌说,“还办她的假证。你们呢?”
“刚领了证,他托老家的朋友帮着办的。”
“结婚了?祝贺祝贺,也不跟我们说一声。”
“都老夫老妻了,”旷山摸着夏小容的肚子,“还玩那花样干啥。呵呵,要当爹了。”
夏小容打一下他的手,满意地摸着自己肚子,两个酒窝里都散发出温暖的奶香味。旷夏还没出生,她做娘的感觉早早就到位了。
敦煌低头翻看一张碟,听见旷山的手机响了。旷山对着手机说:“已经到了。好。好。”
大约五分钟,两个穿大裤衩染红毛的年轻人走过来,对旷山打了个响指。旷山对敦煌笑笑,我先过去一下,有点生意。他就带着红毛们走到十几米外的雪松底下。旁边是正在修建的地铁工地,铁的挡板、一个不规则的土堆子,以及一条通往另一条街道的小路。敦煌知道这家伙又弄到一笔大生意。他不愿意表露出自己的艳羡,只在转身的时候,用眼睛余光看见旷山正蹲在地上打开他的密码箱,两个红毛伸着脑袋围在他身边。他们在翻看,然后合上箱子,开始小声说话。头碰头说了好一会儿。
夏小容有点担心,对敦煌说:“怎么这么久?你帮我去看看?”
敦煌说:“放心,他们在讨价还价。”
正说着,两个警察从挡板那边冒出来,敦煌迅速合上背包,然后跑过去帮夏小容收拾,快走,他对夏小容说。夏小容没回过味来,张皇地左右看,那两个警察已经跑到旷山那里了。他们喊:“干什么的!”两个红毛站起来就跑,警察只抓住了旷山和密码箱。夏小容慌了,一手抚着肚子,一手哆嗦指着旷山,声音都变了:“旷山!敦煌,快,快,旷山!”夏小容的脸上露出敦煌从未见过的复杂表情。“敦煌,快!求你了!”
背包掉落地上时,敦煌已经冲出去了。他冲到警察面前,大喊一声:“别动我的碟!”一把从一个警察手里抢过密码箱,抢到手就沿那条小路往北跑,边跑边喊,“我的碟!”两个警察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人来,丢下旷山就去追敦煌。敦煌拎着箱子拼命跑,警察在后面追,喊着让他站住。他哪里敢停下,见路就跑,转了一圈竟然跑回来了。他看见夏小容坐在地上,一股红色的液体从她两腿之间流出来,几个好心人正围上来要扶她。旷山不知道去了哪里。敦煌想往夏小容身边跑,一转身密码箱绊到了腿,一个跟头摔在路边。密码箱也摔开了,花花绿绿的碟片包装纸摊出来。他听见围观的人惊叫一声,哇。他还看见几乎每张包装纸上都有两条白花花的大腿和两只白花花的大乳房。
警察跑到他跟前时,他听见手机响了,是七宝给他设置的曲子《铃儿响叮当》。摸了两下才在地上找到手机,七宝在电话里大喊:
“敦煌,你这王八蛋!我在医院里,我怀孕啦!我要杀了你!”
然后他的手被警察举起来,连同手机和七宝的声音,吧嗒,锁进了手铐里。
2006-5-28,芙蓉里
⊙文学短评
一直以来,徐则臣的小说都在关注北京边缘人物的生活和命运。《跑步穿过中关村》中那些城市的“边缘人”,“从四面八方来到北京,怀抱最朴素的理想主义和激情准备大干一场或者瞎混一番,但最终以各自的失败告终”。这些包含着个人卑贱人生遭际的故事,有着底层叙述的完美外观,但徐则臣似乎只是想从别人习惯性的苦难境遇中发现某种“浪漫”和“温馨”,以体现底层独特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