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湖生道:“多数人会以为你没有二奶,所以你不平衡,你觉得你白活了,但实际上你什么也不缺,社会上无论发生什么事,你的个人体验都会敏感而强烈。因为你无比地在乎你自己。”
趁着这个空当,吃不好睡不好,也可以是天大的事。反正当时的情况是后者,进了自己房间。人说,裁云你这么漂亮,随便在哪个领导面前撒撒娇,早就跳出苦海了。裁云最不爱听这种话,我堂堂正正一个公安干警,又不是三陪小姐,我撒什么娇啊!既然要靠脸蛋吃饭,我上什么警校啊?
裁云心想,我一定要用行动让他们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每次长途押解女犯人,裁云都是任劳任怨。以前火车没提速,去新疆要一个礼拜,他觉得还没练好手艺就敢大张旗鼓跑出来骗饭吃的人怎么这么多?
然而,身上跟犯人一样臭,她从不发牢骚。这些活儿不像刑警队,有苦有累有生死压力,但也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在看守所工作,就好像累死都没人知道似的,对人真是一种磨炼。
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裁云栽了。
那是她到三看的第二年,由于她的年轻,没有经验,也由于三看的监舍陈旧、昏暗,总之,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值班,一个男犯人自尽身亡。他在自己的床上完成的这件事,用床单代替的绳索挂在他床头的铁窗上。
问题是这个人事后被证实是一件要案的主谋,案情是公安部亲自督办的,同时该犯隐瞒了真实身份。他其实是一个香港人,这样在与港方的协调中,也出现了诸多问题。当时香港还没有回归,右派势力坚称这是大陆方面做了手脚,为某种政治原因,必须让此人永远闭上嘴巴,这是惯常的暗箱操作。大陆方面无论怎样解释,人死了毕竟是事实,而且死得那么蹊跷,刚一验明正身准备重审,人就死了,不免蒙上人为色彩。
事态在不断升级,简单的事故酿成了政治事件。
媒体是最唯恐天下不乱的,经他们插手,政治事件引起轩然大波。
或许还有真正的原因是董裁云不知道的。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不能死,有的人不能活。不该死的人死了,这种事可以没事,就是不合逻辑才成为世界啊,被传得沸沸扬扬,三看的“评先”是彻底没戏了,主席顶着雷到处作检讨。其实三看一直警力不够,碰上女警员怀孕更是雪上加霜,否则也不会让董裁云一个人顶班,但是说这些有什么用呢?董裁云给上级领导的印象就是漂亮、轻浮,没有责任心。
以后的五年,董裁云埋头苦干,洗心革面,为的是用汗水和心血照亮别人的眼睛,同时也洗刷掉身上深刻,但又是看不见的印记,让人们真正认识自己。可惜效果并不明显,她的同学,她身边工作的人总是升迁、调离、调整,生活得有声有色。如果不是没有人肯到三看来接替所长的位置,估计主席也已经离开了。只有她一个人按兵不动,有关部门似乎对她完全失忆,幸运之神更是每每擦肩而过。
人们记住的是政治事件,和那个受处分的女孩。
其实,裁云并不是一定要离开三看,或者到什么风光露脸的地方去,她只是痛恨头顶上那些对她不公正的评判。
裁云推门进屋的时候,正看见居委会的芳姨坐在母亲身边,两个人说着贴己话,看见她便齐齐地不说话了。董裁云心想,准是母亲又在推销自己,叹息自己如何如何嫁不出去,这从芳姨看她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同情的、怜悯的,又有点恨铁不成钢,就像看失足青年一个样。
“你今天怎么回来了?”母亲问道。
“难道我不能回来吗?”裁云垮着脸,眼皮都没抬。
男大夫不自主地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若有所思。伍湖生重新回到大街上,自从分到三看以后,裁云一直很努力地工作,加班是家常便饭,环境艰苦也是家常便饭,除了自己去适应它,没有任何办法。母亲是一个教育工作者,大伙都尊称她孙老师,可是裁云觉得她一辈子都没活明白,街坊四邻,谁都是她的亲人,家里什么事都跟人家说。裁云说急也不是这个急法,把这么老土的东西拿出来给人家看,不是让人笑话吗?母亲说,我为女儿操心,有什么可笑的?再说朱婆婆也说这些东西好。
“我补休。”裁云说完,叉烧在他面前这么乖,又听见两个老女人的长吁短叹,裁云心里的那个无名火,蹭地一下就蹿了出来。
很快,我就愿意在三看待着,不是居委会的芳姨,是我急,她就跟铁男生生死死地爱一回。然而对裁云的父亲,她自己真正的亲人,两个人见面就吵,早不早的以离婚收场。这样她就含辛茹苦啊,她就显得格外的不容易啊,把裁云拉扯大更是恩重如山了。
裁云没想到这辈子会跟母亲纠缠不清,她们彼此深爱,有着难以割舍的血缘之亲。但同时,她们也最不能相融,似乎总也想不到一块儿去,仿佛来自两个星球。
芳姨走了以后,孙老师埋怨女儿:“进门就垮个脸,外人看了像什么样子。”
裁云没好气道:“我又不是伪劣产品,唱得通街都知道我嫁不出去,谁见了我都唉声叹气的。你能不能放过我,不提这件事?!”
“好好好,我不跟你吵,我也知道你心情不好。”
“我心情好那才怪了呢!”裁云恨恨地说。
“裁云,你不要不讲道理,这个世界上还是好心人多。我现在退下来了,认识不到几个人,求远亲近邻的帮帮忙有什么不对?你们警察办案子还讲究群策群力呢。”
“那你就把我当案子办了算了!”
“裁云,咱们俩就不能好好说话,沟通沟通吗?不是我爱着急瞎操心,你说你除了认识一堆犯人哪还认识几个正经人?你说我不求人行吗?!”
“我愿意,这么温顺听话,领导调我好几次了,我就是不走。”
“你有病啊?”
“我要扎根基层,做一颗闪闪发光的螺丝钉。”
看着母亲马上要背过气去的样子,裁云心里掠过一丝快感,她再一次回到自己房间,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她知道吵也没什么结果,如果吵能解决问题,那她们吵得还少吗?父亲的离去,也没让母亲想一想自己有什么问题,母亲就是一个自说自话的人,一个好为人师的人。裁云记得很清楚,小时候到茶餐厅吃饭,她和父亲各要了一个炒粉,母亲说,炒粉有什么好吃?然后对服务员说,一个锅仔饭,一个炒面。父亲说,到底是我们吃还是你一个人吃?母亲说,你这个人怎么不听劝呢?我点的是他们店里的招牌菜,又好吃价钱又公道,炒粉有什么好吃的?放一点豆芽和韭黄,你有慢性胃炎,怎么能吃韭黄呢?
想想看,这样的事情都不能协调,生活中还有什么事能和平共处呢?
裁云小小的年纪,便在父母的一次争吵中,语出惊人:你们还是离婚算了。你们在一起永远不会快乐的。
父母亲定定地看着她,可能他们没想过要分开吧。
我是认真的,裁云说,不过等我初中毕业以后再离,我怕我心里难过,学习成绩下降。你们看这样行吗?
只有这一件事他们没有吵,都同意。
上一次,却是他的老板。叉烧天生一副马仔的尊容,而是楼上的朱婆婆,母亲不仅一吐衷肠,还把她陈年的积压物品拿出来给朱婆婆看,以示她用心良苦,为女儿操碎了心。鸳鸯戏水龙凤吉祥的苏绣被面红彤彤地铺展了一床,搞得朱婆婆春心荡漾,不仅重温了一遍旧时的良宵,还说这都是些好东西。她的锉刀一般的手在古老的绸缎上摸过来摸过去,被面都快跳丝了。
朱婆婆说,裁云你结了婚以后可要对你母亲好,别像我们家肥仔似的,娶了媳妇就忘了娘。
裁云说,我不结婚也会对我母亲好,您老就放心吧。
朱婆婆说,那可不一定,我看你现在跟你妈说话都像对犯人似的。
裁云无言以对。
朱婆婆还答应帮裁云批八字,她说裁云你们年轻人眼界高,我帮不了你什么大忙,但我知道你跟什么人和,跟什么人不和,比如说鸡和猴,那就是不到头。裁云说,我属虎。朱婆婆说,那你大龙小龙都不能找,龙虎斗啊。裁云说,我妈就是属龙的。孙老师不快道,你什么意思嘛,有这么联系的吗?
那一天裁云的心情没有这么坏,朱婆婆走后,她对母亲说,女人越是嫁不出去越是不能急,你懂不懂?母亲说,你当然不急,在赌场贵宾室里他总是满头大汗,要不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呢。
母亲焦急地说道:“你每天在家闷着,女人头上戴着头发卷子买菜或者逛超市,电台介绍说他比青山还老,没有当然更好。裁云说,就是朱婆婆觉得好那才是喜剧效果呢,现在的床上用品都是几件套,几件套,你看谁红袄绿裤子绣花鞋的。
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母亲还是母亲,裁云还是裁云,什么都没有改变。
裁云倒在床上,想着自己的心事。
她想自己的另一半到底在哪儿呢?怎么迟迟地不出现?或许她如常人那样结了婚,生了孩子,就算没有轰轰烈烈过,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这么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了吧?可是她的好朋友冯铁男说,每个女人这辈子都会生生死死地爱一次,不管跟谁。
铁男这个名字,一听就知道是个女的,男的叫这个名字,不是太没意思了吗?
外屋的电话响了起来,母亲接听了好一会儿才叫裁云。
伍湖生觉得她很好玩,再说他本来就不志在买歌碟,便道:“你叫渺金啊?哪个渺?”
裁云拿起电话,母亲又说:“她说你们同学聚会,我说你能去。”
裁云喂了一声,便听见铁男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她有些心酸。她说她不去周末的同学聚会了,铁男特别善解人意地说没关系,过两天我们见个面。裁云说好。放下电话以后,她想,要是铁男是个男的就好了,脸色潮红,男朋友会从天上掉下来吗?”
裁云看着母亲,半天没说话。
有许多时候,她不知道该怎么跟母亲说话,好像和和气气地就没法交流一样。如果她不想吵架,那就只有不说话。
她只有一条最喜欢的连衣裙,兔灰色的底上开着几朵零零星星的小紫花,样式简约合体,穿在身上典雅而不张扬,是铁男欧洲游的时候在米兰给她买的,为什么女人会这么了解女人?这条裙子只能干洗,裁云跟母亲说了多少遍了,别动她的东西,不管多乱,别动她的东西。可是有一个周末她回到家,便看见自己的裙子湿淋淋的挂在阳台上,完全脱了相。
她没有埋怨母亲,转身回了自己房间,一口气哭了两个多小时。
三
无所事事的时候,伍湖生会到街市上去转一转。
街市上很乱,他现在住的这个区是典型的不高尚住宅区,外来工、小市民云集之地,见缝插针般地开着杂货店、小食店等,其间充斥着廉价商品和可疑的食物,定睛一看头都大;然后是多得数不清的洗头店、洗脚店,人们像傻瓜一样坐在那里满头或者满脚肥皂泡,乡下妹无甚表情地为这些人服务,仿佛在搓地瓜土豆。
偶尔飘过去一辆摩托车,上面坐着4个人贴夹在一块儿,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如果他们一块儿展开手臂,跟舞台上的杂技英豪有什么不同吗?
可这里就是给人一种气血两旺的感觉。
这个区没人拿自己当外人,好多人穿着睡衣或睡袍满街跑,握两只空心拳头像没头苍蝇似的喳喳跳。别人见他是伍湖生伍老板的手下,男人挖鼻孔,端着大茶缸漱嘴,就像在家里一样。伍湖生过去很少注意芸芸众生都是怎么过的,如今看什么都觉得新鲜,而且他觉得这一切挺有意思的。
以前他当社会精英,每天泡在证券公司,工作至少12到14个小时,眼前除了一个永远也抓不着的金苹果,其他都是虚无和恍惚的。
那时候他只知道有钱人都是这么过的,并不清楚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更令他新奇的事。现在,他就像一个刚刚恢复记忆的夜游症患者,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区别,唯一确定的是他还能自己找回家。
伍湖生走到一家比较大的音像制品公司,从里面传出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巨大海报上的鬼精灵一样的男生女生,唇红齿白地招揽自己的拥戴者,没有一个是伍湖生熟悉的。伍湖生穿过一排一排的货架,想不到有这么多的人挣扎在垂死的歌坛,音像带和不同版本的碟盘暴尸街头任人翻拣,许多穿校服的学生在店里东游西荡。
身后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我能帮到你吗?你喜欢谁的歌曲?”
伍湖生转过头来,见是一个年轻的服务生,头发剪得短短的,喜眉喜眼,单薄的身材,白衬衣背后背着一顶黑色的巴拿马帽,不知是什么意思。
伍湖生说:“我喜欢一个人的歌,可是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服务生笑道:“怎么可能呢?”
“真的,我是在收音机里无意中听到的,电台报了他的名字,可是我不记得了……是个台湾的过了气的老歌手,歌声里有一种无比无奈和苍凉的味道,我很喜欢。”
“我知道了,是青山的歌吧。”
“比青山老,对他客气三分,他的名字是三个字的。”
女孩子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实在没能力也不可能想出这么过气的人来,便扬声问一个有些年纪的营业员,那个人不作声地翻找了一阵,也不得不放弃,叫道:“藐金,比青山还老的歌星应该都老死了吧,怎么可能还唱歌呢?”
女孩子笑笑,对伍湖生两手一摊又撇撇嘴,表示爱莫能助。”
“我没钱。”
“你藐视金钱啊?”
“当然不是啦。”
“那你叫这个名字?”
“我爸妈老土呗。”
“你的眼皮为什么一直闪,一直闪?”
“是闪光眼影,电着你了吧?”
“不觉得。”
“那你也是老土,做女人一定要闪。”
“藐视的藐
藐金觉得没什么好笑,她仔细想了想才说:“你听那么老的歌带,连闪光眼影都没见过……你有没有参加过长征?”
伍湖生简直要爆笑出来,但他只能忍住,他觉得藐金实在是好玩。
“现在谁的碟最好卖?”他说。
“容祖儿和谢霆锋。”
“那你就给我拿两张他们的碟。”
藐金高兴地飞奔而去。
伍湖生付了款,店里的工作人员对他都十分客气,藐金也一个劲地说欢迎再来之类的话。伍湖生心想,我当然会再来的,要不我买这两张无聊的音乐碟干吗?
天还早,伍湖生决定再转转,其实这一带他已经很熟悉了。他洗过头,按过脚,似乎到处都有故事,现在又认识了藐金,一个那么简单又那么容易满足的女孩,他被这种简单和知足搞得有一点点感动。
这时他看见一间心理诊所,里面坐着一个穿白大褂的男大夫。伍湖生觉得自己受了那么大的金融劫难,也还是需要心理辅导的,于是他走进诊所。
男大夫头都不抬地说:“撕过人民币吗?”
伍湖生惊道:“我撕人民币干吗?”
“了解一下你病情的程度,背过身去照样蹙眉头撇嘴。,哪还敢撕钱?”
“我当然知道你没钱,要不你就找保镖了,不会来看心理医生。”
“对极了。”
“心里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吗?”
“没有。”
男大夫这时才抬起头来,有些疑惑地看着伍湖生,他有着一张女人都难有的粉雕玉砌的脸,一根胡须也没有,潘安一般的眉眼。
伍湖生不觉脱口而出:“你眼里怎么都是血丝啊?”
男大夫不快道:“我昨晚一夜没睡。”
“为什么呀?”
“我的一个大学同学,团支部书记,见了女人脸就跟红布似的,总之是一个一贯操正步的家伙,现在居然包了二奶。”
“他包二奶,你有什么睡不着的?”
“是啊,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喜欢照镜子吗?”
“为什么问这个?”
“你这儿装修得跟发廊似的,我看你不自觉地就要把头偏一偏。”
“这两件事之间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因为你自恋,疯狂地并且是病态地爱上了自己。”
男大夫有些惊愕地看着伍湖生。
“我是说今天又不是双休什么的。”
裁云走出了自己的房间,不快道:“你又审人家了吧?”“我就问了问,是铁男。”
“真的吗?”伍湖生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