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保护计小红,其实也是我的责任。这位女同学,她长得和我母亲实在是太像了!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这么看。在我看来,她的眼睛和我母亲的眼睛,几乎就是一样的。她们两个,在神态上,也是那么相像。她们都是温暖的,柔软的。她们的大眼睛,更是一样的清澈、明亮,仿佛镇东头窑港外的湖泊。如果有人对我说,计小红是我母亲生的,我一定会相信。上课的时候,我经常偷偷地看计小红,时间就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每天去学校,想到能够看到计小红,我内心就觉得喜悦、充实。有一天,因为计根龙的母亲死了,据说是跟计根龙的弟媳妇(也就是计小红的婶婶)吵架,一时想不开喝了农药了。计小红全家都去奔丧,那一天她没来学校。这一天我失魂落魄,心里始终是空荡荡的。雨水在所有的屋檐下嘀嘀嗒嗒地热闹着,我心里却冷清得难以忍受。我完全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活下去。这一天轻飘飘纸人一样回到家,见到母亲,我禁不住哭了。“怎么啦?你怎么啦?”母亲问。她当然不知道我为什么哭,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是哭得更厉害了,那么伤心,眼泪真的就像泉水一样,不断地涌出来、涌出来。夜里我决定给计小红写信。我躲在被窝里,在父亲如雷的鼾声里,给计小红写信。信很短,只有九个字:“你那么美丽,我喜欢你。”奔丧回来的计小红,脸色有些灰白,眼圈黑黑的,她一定没少哭。她奶奶要是知道计小红这么伤心,就会觉得农药吃得值了。计小红的手臂上,戴着黑纱,黑纱上还点缀着白头绳。她看上去是那么忧郁,那么柔弱,当然也更美丽了。我把字条悄悄地塞给她,之后,就一直处在紧张不安之中。我不知道她看到我的信,会有什么反应。她会不会交给老师?或者害怕得当众哭了?也许会把字条撕得粉碎。但是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一个礼拜过去了,计小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她的臂上,还是缠着黑纱,她变得不合群了,下了课就一个人跑到小河边,楚楚可怜地站在那儿发呆。难道她没有看我的信吗?她看都没看就扔掉了吗?我又写了一封:“你没看我的信吗?我长大了一定要娶你!”我把信塞给她的时候,她淡淡地笑了一下。第二天,她给了我回信,回信上没有一个字,只是画了一幅画。画的是一男一女,手和手亲昵地挽着,显然是幸福一对。看着这幅画,我感到心上流过一股蜜。
李明天的父母放出话来,他们要以牙还牙,要把计小红的脚也打断了。校园里到处都在传。十多天的雨,让镇上每一寸土地都泥泞不堪。许多房子的外墙上,都有了暗绿色的青苔。这样的天气不能洗衣裳,洗了衣裳也不会干。人们的身上、头发上,都是湿乎乎的。人们都显得很脏,身上有一股霉味。只有我的母亲是例外,她的身上仍然是芳香的。她身体里有一股温暖的气息,把潮气都逼走了。那是一股有着幽香的叫人陶醉的温暖气息。她在家里经常翻那墙上的日历,算计着父亲离开家的日子,盼望着他的归来。而我每想到父亲要回家,内心都涌上一阵恐惧。我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是害怕他那木板一样的巴掌吗?他会不会永远都不回来了呢?我这么想的时候,看到母亲的脸上掠过一片阴云。我告诉母亲,计小红不来学校了,她不敢来上课了,她在家里躲着,她怕李明天的父母打断她的脚。
夜晚的公社广场上,所有的人都来了。总是这样,只要放电影,所有的人都会来。尽管天上飘着细密细密的雨。绵绵细雨,又细又密,像麦芒,像牛毛。在人群中,我始终没看见计小红。以往她总是坐在放映机边上。她是计根龙的女儿,应该享有这个特权。我想她一定是躲在家里,她怕李明天的父母打断她的脚。
她已经好多天没来上学了,她永远都不会来了吗?
我在去计小红家的路上摔了一跤。她家住在一条名叫青石弄的小弄堂里。我一拐进这弄堂,就滑倒了。古老的青石板上,满是黏乎乎的青苔。我一拐进青石弄,就啪地一下摔倒了。我的屁股摔得好痛,我很担心尾骨摔坏了。我一边揉着屁股,一边向计小红家走去。
我看到了让我脸红心跳的景象。我从门缝里看到了计小红,她正在屋子里洗澡。她什么也没穿,坐在一只腰圆形的木盆里洗澡。她很瘦,她的乳房跟我母亲比起来,实在是太小了。我在她家的落地门外,通过门缝向里看。我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它厉害地跳着,以致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有了重影。屋子里很暗,计小红的身体像鱼一样白。她真是太瘦了,我将来就是要娶这样一个人做老婆吗?我将与这具白鱼一样的瘦小身体相拥着,度过漫漫长夜吗?她懒洋洋地坐在木盆里,用手撩着水,一副无聊的样子。“小红!小红!”我差一点隔着门喊她。
我的耳朵,突然被一只手揪住了。是左耳。
计根龙就这样揪住我的耳朵不放,他拉着我的耳朵,一直把我拖到我家里。一路上,他就没松过一下手。“小流氓!”他偶尔骂上一声。因为耳朵被他揪着,所以我不太方便走路。而他走得又是那样快。我被他拖着,歪着脑袋跑。有时候,身体的重量都到了耳朵上,疼得我大叫。但他不管,只顾拖着我的耳朵跑。我就像一头被牵了牛鼻绳的牛,被他拖着走。我真的痛极了,我担心耳朵会被他拧下来。要是耳朵被他拧下来了,我就可以逃脱了。但我还是不愿意耳朵被他拧掉,少了一只耳朵,那可怎么办呢?而且一定很痛,比现在还要痛。我只有顺从他,跟着他跑。我不希望耳朵被他拧下来。
母亲命令我跪下。她向计根龙表示,她一定不会轻饶我。计根龙走了之后,她把门关上,给锁上了保险。我陷入了空前的恐惧中,不知道她究竟要怎样来惩罚我。她不出一声,呆呆地站在我面前,仿佛一切都凝固起来了。我感到害怕极了,身体止不住颤抖起来。当然同时我也感到庆幸,发生这件事,幸好父亲不在家。要是他在家,我想,处理的办法会很简单,他多半是会抄起一张方凳,把我的脑袋砸碎。我怕死,我相信母亲不会让我死。那么,她又会采取什么行动呢?她一动不动,凝固着,沉默着。这凝固和沉默,压得我都快透不过气来了。我厉害地发抖,很快就感到腰部酸痛,我的身体看来承受不起这剧烈的颤抖了。后来她突然哭了,她一边哭,一边歇斯底里地脱自己的衣裳。天哪,她不是在脱衣裳,简直是在将自己的上衣撕去。她疯狂地把她的上衣撕掉,纽扣蹦了,像子弹一样飞射到墙上、镜子上。她撕去自己的“的确凉”衬衣,又把胸罩也扯掉了。“你看呀!你这个流氓!你喜欢看你看呀!”她的乳房完全呈现出来了,那么饱满,那么美丽,散发出温暖芳香的气息。我无心欣赏这让我深深迷恋的乳房,我为她的疯狂劲惊呆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我害怕她继续疯狂下去。我希望她住手,希望她冷静下来。我感觉到了,在这歇斯底里后面,是她燃烧的痛苦,是她岩浆一样滚动的愤怒,这痛苦和愤怒有着巨大的力量。这力量能够毁灭一切,毁灭这个世界,毁灭我,毁灭她自己。我真的害怕极了,“不要啊!妈妈,不要啊!我错了,妈妈!”我哭喊。她停不下来,她继续疯狂。她开始脱裤子了。她同样是在撕扯她的裤子。她的长裤撕掉了,接着撕她的内裤。她完全裸露了。我看到了她饱满的双腿,看到她浓黑的阴毛。“你看呀!喜欢看你看呀!你这个流氓!”她疯狂地喊着,嗓音嘶哑。
“不要啊!妈妈,不要啊!我再也不了,妈妈!”我哀求她。
我试图靠近她,想把地上的衣裤捡起来,让她穿上。但我不能动,我一动,她就疯狂:狮子一样咆哮,身体痉挛,一脚脚踩地上她的衣裤。她把地跺得咚咚咚响。我感到大地震颤,而且还能听到一些东西在倒坍,在破碎。我不敢动,我只得老老实实地跪着。我把身体的重心调整到自己的膝盖上,让它在砖地上抵得更紧,我故意让它痛。我希望地上有钉子,或者撒着玻璃碎屑,这些尖锐的东西,一定会让我有钻心的疼痛。我要惩罚自己,折磨自己。我甚至把身体抬起来,又重重地跪下去。我要我的膝盖痛,要它受伤,要把它磕碎。只有这样,我的心里才会好受一点。给我指甲缝里钉竹签吧!给我上老虎凳吧!给我灌辣椒水吧!用烙铁嗤嗤烫我的皮肉吧!用浸了盐水的皮鞭狠狠抽打我吧!把国民党渣滓洞里所有的酷刑都用到我身上吧!我并不为自己偷看了计小红洗澡而悔恨,我只是心疼母亲。她这么伤心,这么痛苦,她陷入了疯狂,我怎么忍心!如果我的备受折磨,能够换来母亲的不伤心,那么我愿意。我愿意承受一切,只要母亲别再这么伤痛欲绝。我感到我的心撕裂了,它在破碎,在流血。
母亲暂时安静下来了。温暖芳香的气息,似乎重新回归了她的美丽裸体。她是那么丰满,又是那么匀称。她的乳房,有计小红的好几倍大,饱满而沉着。她的皮肤没有计小红白,但看上去健康、滋润,富有弹性。她的腿,圆润、修长,她安静地站在那里,似乎浑身散发出温暖的光芒。我内心突然有了一阵感动,我为我有这样一位母亲而感到幸福,感到骄傲!她是我的母亲,我的,而不是别人的!
突然,我发现,有一股殷红的血,从母亲的大腿根淌出来,一直往下淌。它是那么醒目,让我为之惊悸。她真的是气疯了,她气得出血了!她不是气得吐血,而是下身淌血了。我的心紧紧地收缩,收缩,恐惧重新降临,我感到眼前一片昏花。“妈妈,你……出血了……”我看着她腿上直淌下来的鲜血,恐惧地说。
“你去死!”母亲猛地吼了一声,出手如电,一把揪住了我的耳朵。天哪!她揪住的也是我的左耳。我的这只可怜的耳朵,刚才被计根龙一路揪着,差不多已经要掉下来了,它已经不疼了,麻木了,不像是长在我的脑袋上了。也许它已经被揪掉,和我只连着一点儿皮。“你去死!去死!”母亲揪住它,我想,完了,它一定是保不住了。如果她揪的是我的右耳,另外一只耳朵,那么我就不会有这种担心。“去死!去死!”她揪着我的左耳,把我向门边拉。她想干什么?想把我拉出去吗?可她什么都没穿呀!我被她从地上拉起来,歪着头向门边走。“轻点啊,轻点啊……”我不是痛,事实上它不痛,它早已麻木了,我只是担心耳朵被母亲揪下来。“去死!你去死!”她咬牙切齿地说,手上更下了狠劲。她猛地一拧,我的脑袋上凉了一下,耳朵就被她拧下来了。我看到了,她的手上,抓着我的左耳,就像一只饺子,滴着血。这是我的耳朵吗?是我的吗?真是我的耳朵吗?我用手去摸,脑袋的左侧,果然没有耳朵了。平整的,黏乎乎的——这是一种多么惊悚的感觉!陌生,怪诞,令人难以置信!我的左耳不见了,它被拧下来了。它饺子一样抓在母亲手上,它在滴血。她还抓着它,她没有发现它已经离开了我的脑袋吗?她感觉不到它的重量吗?拖着我整个身体,和仅仅拿着一只耳朵,感觉难道是一样的吗?
我晕过去的时候,好像是听到了母亲的一声尖叫。
我觉得我成了一个残疾人。虽然我的左耳,被医生缝了上去,但它已经不太像是我的耳朵。它木木的,没有知觉;它灰灰的,很难看。它就像一只假耳朵。它在我脑袋的左侧僵僵的,像是一个被强行安装上去的东西。它不能动。而我的右耳,是会动的。从前我的两只耳朵都会动,只要我皱皱眉头,眨眨眼,它们就会猫耳一样动起来。加上它的听力也很有问题。那时候,父亲木板似的手掌拍上来,它嗡了一下,一阵尖锐的痛,接着就听不太清了。它淌了一个多礼拜脓,很臭。我成了一个左耳有残疾的人。我的脑袋很快就变得不平衡了:无论是走路,还是坐着,头都歪向一边。向左侧歪斜。我右边的耳朵,一天天在努力跑到脑袋前面来。而我残疾的左耳,则知趣地向后躲,向后躲。我头上裹了纱布去学校,大家非常好奇地向我围拢来。他们都想知道,纱布里面,我的左耳是不是还在。“是不是要装一只塑料耳朵?”有人问。我踢了这人一脚。他没有还击,只是咧开嘴笑了。他的牙很黄。我几天没到学校,课桌椅更湿了,散发着霉味。教室的墙壁有了更多的湿印——地上的潮气在不断地向上爬。教室外的世界,被水汽笼罩,仿佛是一场永远都散不开的大雾。就是教室里,也好像是雾气腾腾的。老师说:“再过十来天,就要出梅了。梅雨季一过,天气就晴朗了,也炎热了。”我见到了计小红,她安静地坐在她的位子上,她好像更瘦了,眼睛显得比嘴巴还大。我和她目光相接,我感到自惭形秽。李明天还没有来上学,他的腿上了石膏,在家里卧床休养。
父亲写信回来,说他已经转移到了第三个地方。他在那地方画完一幅三层楼高的《毛主席去安源》,就要回家了。收到父亲的信,母亲的心情略有了些开朗。她把信读了好几遍,后来递给我,让我也看看。父亲的字很潦草,有好几个我都认不得。但意思是看明白了。我内心非常紧张,拿信纸的手颤抖起来。因为父亲快要回来了,我生怕有更猛烈的风暴会降临到我头上,他多半会要了我的命。我一下子又陷入恐惧之中。我把信交还给母亲的时候,怯怯地请求她:“别告诉爸爸,好吗?”母亲不置可否,只是说:“吃吧!”她端上来一大盆生咸菜,我们母子俩就埋头呼噜噜地喝粥。
“该死的天,也不见个太阳!”母亲抱怨道。父亲快要回来了,她想把他床上的被褥好好晒一晒。但世界依然像个大澡堂,到处弥漫着水汽。
半夜醒来,我真不敢相信,我听到了母亲的呻吟。咿咿呀呀的,就像鬼哭,让人毛骨悚然。我决定起来看看。我赤脚下地,拖鞋都没穿。砖地又湿又凉,似乎铺满了青苔。母亲的房间里亮着灯,门却关着。我推了推,推不开它。母亲的呻吟不绝如缕,偶尔还嗷地大叫一声。但她的叫声,显然被抑制了,好像是用枕巾,或者用被子捂住了。难道是父亲回来了?或者根本就是我在做梦?是谁?是谁在母亲的房间里?我端来板凳,爬了上去。我从气窗向里看。我从高处往下看,清楚地看到母亲的床上两具裸体绞在一起。她压在一个男人的身子底下,两条腿却高高地举起。她不断地呻吟着,很像是在哭泣。男人很用力,拼命地一下下撞击母亲。大铁床似乎都要被他整坍了。我感到惊骇,我肯定这不是个梦,但它实在太像一个梦。母亲的手,紧抓着铁床栏,她突然大叫了一声,就像被捅了一刀。这时候男人也停止了撞击,他从母亲的身上翻下来,躺在了她的边上。这不是计根龙吗?我认出来了,他就是计小红的父亲计根龙!他们两个人并排仰躺着,不说一句话。我突然心中有了一阵邪恶的快意。眼前的秘密,正可以用来制止母亲把这些天所发生的事情告诉给父亲。
可是父亲再没有回家。我不知道是应该高兴呢,还是悲伤。连绵不断的梅雨,湿天湿地的世界。父亲在高高的脚手架上画《毛主席去安源》,他像一只悬挂在半空的蜘蛛。他脚下的木板,也被青苔暗暗包裹。他一滑,就从半空掉了下来。他和伞一起掉下来,但在空中,人伞早就分离了。父亲落到地上,身体都摔扁了。母亲把他的骨灰盒捧回家来,见了我,她说:“你爸没了!”
我哭得差点儿背过气去,眼泪足有半脸盆。以前我总担心,要是父亲死了,我会哭不出来。现在看来,车到山前必有路,他一旦真的死了,我就自然会哭。哭并不难。
梅雨天终于过去了,炎热的夏季来到了。太阳失踪了一个月,它再次出现在天空时,就像是疯掉了。它烤得世界吃不消了,一切都要被它烤软了,烤熟了。屋子里的木制家具都干了,但家具的脚上曾经潮湿的印迹还在。再过几天,就要放暑假了。计小红没有等到放暑假,就不来上学了。她被李明天的父亲强奸了,没脸再来上学。据说李明天的父亲强奸她时,李明天的母亲还在边上帮忙摁着她的脚,不让她乱蹬。计根龙已经联系了外地的一所学校,下学期她肯定转学了。
⊙文学短评
施蛰存《梅雨之夕》赋予江南梅雨以蛊惑之魅后,文学文本中就从不缺借梅雨之诱惑力使人蠢蠢欲动。在“我”因蓬勃的情欲无处宣泄转而假想情欲对象的被伤害时,还没来得及品尝自恋地同样存在于想象中的保护欲之快感,“我”的情欲就以“耳朵”的方式被盛上了阉割的祭坛。主祭者分别是“我”的情欲对象的丈夫和父亲,而行刑人居然是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