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们上邸亚平教授的《红楼梦研究》课。可容纳一百五十人的大教室里只稀稀拉拉地来了二十几个人。邸教授满脸不高兴。她接下来的一段话表明,该教授虽然深居简出,对于校园里的各类新闻倒也消息灵通:
“怎么搞的?才来了这么几个人!人都到哪儿去了?难道全都到十二百货看秦可卿去了吗?”
那位被称作“秦可卿”的售货员名叫叶晓梅,老家在江苏的宿迁。她是顶父亲的职,被安排来上海工作的。她的文具摊位在二楼,紧挨着一个修钟表、配钥匙的小铺子。那段时间,二楼的大部分店面正在装修,粉尘扑面,油漆味刺鼻,光顾的人并不多。晓梅回忆说,一天下午,她正在打毛线衣,看见一个穿中山装的人在她的柜台前直愣愣地看着她笑(王燕向晓梅反复解释说:他不是冲着你笑,而是长相如此。他平时挺严肃的,从来不笑)。这个人一头白发,可年纪看上去并不大。他的眉头皱得紧紧的,可脸上居然还带着傻傻的笑容,心里有些怀疑他的神经不太正常,就多看了他两眼。他问晓梅有没有印泥,晓梅说没有,他就转身走了。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他又回过头来朝她瞥了一眼。没想到晓梅也在看他,他似乎吓了一跳,差一点崴了脚。
这是她和胡惟丏的第一次见面。
差不多一个星期之后,晓梅再次见到了他。那天下午二楼的装修队歇了工,修钟表的老头也趴在桌子上酣睡,大厅里有一种懒洋洋的岑寂。她一眼就认出了他。惟丏低着头来到她的柜台前,买了一只卷笔刀之后,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试图与她搭话。他唐突地问她是不是上海人,一下就刺中了她心中苏北人身份的隐痛。她板起脸来,瞪了他一眼。惟丏脸一红,灰溜溜地走了。
从那以后,他几乎每个星期都会来,时间却固定在星期六,差不多下午三四点钟。有时,他从她那儿买上一些铅笔、橡皮;有时则是塑料封皮的工作日记簿、牛皮纸信封、墨水什么的。
一个顾客,每周一次,在固定时间到她的柜台来购买文具,这多少有点奇怪。要了解其中的缘由,显然是超出了她的智力范围。这就像是一个深奥难解的谜语,引诱她去猜它的谜底。时间一长,自己反而被绕了进去。
有一次,惟丏在她那儿买了一把旅行小剪刀,转身刚要走,晓梅把他叫住了。她没话找话地问他,买这么多的文具有什么用。惟丏的回答略带嘲讽:“这让我怎么说呢?不同的文具,自有不同的用处。”
“比如说,这把小剪刀……”晓梅不依不饶。
“噢,我用它来剪鼻毛。”
这次该轮到晓梅脸红了。她记得那天下着小雪。大厅里光线黯淡。修钟表的老师傅回家过年去了。隔着柜台,两个人又说了会儿别的话。临走时,惟丏问晓梅,可不可以认识她。她愣了一下,怯生生地望着他。晓梅是个乡下姑娘,有些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我们不是已经认识了吗?”
每到星期六下午,他都会来找她聊天。有时星期三也来。晓梅还专门给他准备了一个小马扎。她知道他是大学生,态度自然就不一样了。在那个年代,大学生多少还受人敬重,对于晓梅这样一个来自小镇的姑娘,也许还有点神秘。她问他能不能借给她一些书看,惟丏随手就从帆布书包里抽出一本尼采的《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递给了她。她花了整整一个月来钻研这本书,其后果是她早年治愈的头痛病又犯了……
事后,王燕将她的调查结果向辅导员作了详细汇报。辅导员听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嘿嘿地笑。王燕也提出了她的调查结论:种种迹象表明,他们是在谈恋爱,而且非常纯洁,根本谈不上什么骚扰。辅导员引用了两句古诗,高屋建瓴地为这件事作了最后的定性:
一洼死水全无浪
也有春风摆动时
3
后来,叶晓梅与王燕结成了深厚的姐妹情谊。她在上海单身一人,举目无亲,就认王燕做了姐姐。她常常来学校找王燕玩。有时候,时间晚了,王燕就让她留在自己的寝室,抵足而眠。她们几乎无话不谈。令王燕感到奇怪的是,她们之间的话题总会有意无意地回到胡惟丏身上,可当王燕旁敲侧击地问起他们最近的进展,晓梅的口风也很紧,总是托腮含笑不语。
到了周末,王燕也会带她去参加河东食堂的舞会。可是有一天,有一个“谢了顶、长得很老相”的同学邀请她跳舞。她犹豫了半天,最后不好意思地答应了。那秃驴将她带到灯光昏暗的角落,悄悄地往她手里塞了一团什么东西,嘴里还不断道:小意思,一点小意思……晓梅当时不好意思看,就揣在了裤兜里。她心慌意乱地找到王燕,拉着她就往外跑。到了路灯底下,晓梅将那东西掏出来一看,原来是一沓人民币,整整二百元。从那以后,晓梅再也不敢去跳舞了。
匿名信事件之后,惟丏开始频繁地在校园里出没。他从头到脚都像是换了一个人。他的头发剪短了,而且染得乌黑,不经意中还真能把人吓一跳。他换上了一套粗毛呢的花格子西装,皮鞋擦得铮亮。与人打交道,也没什么架子,甚至还主动帮寝室里的同学修改学年论文,介绍发表的刊物。他还破例参加了学校一年一度的春季运动会。他报的项目是链球,居然还得了个第四。王燕用晓梅在舞会上得来的那二百元钱,组织了一次去淀山湖的郊游,惟丏不仅欣然参加,并且在大家的怂恿下高歌一曲。不过,他唱得实在不怎么样,我们班的女生笑得差点昏死过去。
看到惟丏的可喜变化,对他的精神状况一直忧心忡忡的辅导员,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老魏也一针见血地指出:蒙娜丽莎近来颇有得色,说明他和十二百货的那个漂亮的小娘们正打得火热。我们都认为他说得很对。因为不久之后,我们寝室的宋建军又开始不断地向我们报告“惟丏他们”的行踪了。大家都知道他所说的他们的“们”字指的是谁。为了表明自己不是在跟踪盯梢,憨憨不得不在自己的叙事中用“恰好碰到”、“偶遇”、“巧遇”一类词汇来加以修饰。
有一天晚上,他从图书馆出来,“恰巧看见”胡惟丏和叶晓梅在校医院附近散步。很快,两人朝四周望了望,鬼鬼祟祟地钻进了一片杂草丛生的小树林。当他经过校医院时,朝那片小树林“投去了漫不经心的一瞥”,忽然听见那女的哼哼唧唧地说……
“说什么呀?”大家听到这儿,都觉得有戏,呼啦一下,全都围过来了。
宋建军这小子平常傻里傻气的,可到了节骨眼上一点都不糊涂。他见大伙来了兴致,眼睛里冒出精光来,便故意吞吞吐吐、拿腔拿调地摇了摇头,叹道:“唉,这事儿,不说也罢……”
大家又少不得去央求他。最后,憨憨提出了他的要求:“你们请我吃夜宵。”
大伙只得掏出饭菜票,七拼八凑,派人飞奔去了食堂,买回来一堆肉包子。憨憨吃完了包子,抹了抹小油嘴,这才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见那女的说:我爱你白个头发黑个肉。”
“惟丏怎么回答?”
“那还用问?自然是,我爱你黑个头发白个肉了。”建军一脸坏笑地站起来,上床睡觉去了。
这多半是出于宋建军的杜撰。这段话是对众所周知的钱牧斋、柳如是艳闻的拙劣仿制,当然不足为信。相比之下,从王燕那边传来的消息则要准确得多。
王燕曾对“闽中三杰”之一的黄光辉提及,惟丏似乎在男女之事方面不太开窍。“你们男生最好找个人去点拨他一下。这么下去,我看着都有点悬。”
黄光辉知道王燕正和地理系的一个青年教师打得火热,笑道:“点拨个鬼呀,我们自己都在水深火热中受着煎熬。看得见,摸不着,心如刀绞。拿什么去点拨他?除非您老人家亲自出马。”
一席话说得王燕杏眼圆睁,一扬手,把杯中喝剩的水泼了他一脸。
据王燕说,惟丏虽然频频和晓梅约会,可光打雷不下雨,说来说去不是什么波罗蜜,就是什么维特根,说得全不着调。说来也奇怪,约会的地点也是一成不变,基本上是围着学校附近的一座空军雷达站转圈子。最后,连雷达站的哨兵都开始怀疑他俩的身份,居然要查看他俩的学生证。有一天,他们在雷达站外的一块稻田边上坐了一个晚上,惟丏一直在说一个名叫李叔同的人。相识这么长时间,他们连手都没有拉过,晓梅渐渐就失去了耐心。
有一次,王燕带她去河西浴室洗澡,在路上,她突然拉住王燕道:“王姐,你说惟丏这个人,他的脑子会不会有什么毛病呢?”
王燕一听,就知道他们的进展不太顺利,晓梅似乎已萌生退意,便假装把脸一板,严肃地批评晓梅道:“你瞎扯什么呀,惟丏可是咱们系的大才子!有的老师说,像他这样的人才两百年才能出一个。系里已经内定他留校了,前些日子复旦那边还来了一个副校长,专门请他毕业后去那边教书呢。这样的人脑子怎么会有毛病?”
“那他一定是瞧不起我。他说的话有时我连一句都听不懂,这不是成心气我吗?成天虎着个脸,就像别人欠了他三百吊似的。我是乡下来的没错,难道说他脑袋顶上的一头白发都是拌了糖的?”
晓梅越说越委屈,最后索性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怎么会呢?”王燕也只得蹲下来劝她,“有才华的人都是这个样子。你好歹还和他散过步,他要是在路上遇见我们,眼睛望着天,连话都不会和我们说一句。既然他把你当做神仙一样的供着,你呢,就得主动点儿。”
到了五一节前夕,晓梅下了班兴冲冲地跑到了学校,一见到王燕就喜滋滋地向她报告:“惟丏约我五一去他家,还要请我在红房子吃饭。我们还要去普陀山进香。”
这天晚上,晓梅和王燕在学校空旷的体育场上一直聊到深夜,王燕少不得向她传授一些笼络男人的诀窍。两个人畅谈未来,就连结婚后是否比邻而居这一类的细节都经过反复商讨。
“五一”那一天,他们在红房子西餐厅吃饭。惟丏脸上的表情和以往没有任何不同,既不热情,也说不上冷漠。他耐心地教晓梅如何使用刀叉,告诉她西餐的必要礼仪。除此之外,就没有多余的话了。那天的牛排又老又硬,晓梅咬了一口就搁下了。饭后,惟丏只给自己要了一杯咖啡,晓梅问他:“你为什么不给我要一杯?”惟丏道:“这东西挺苦的,你能喝得惯吗?”他随后也给晓梅要了一杯。为了显示自己完全懂得咖啡的醇美,晓梅闭上眼睛,一口就将它喝光了,烫得舌头上都起了一个泡。
他们俩从西餐厅出来,外面忽然下起了雨。晓梅是带了伞的,可她故意没有拿出来。于是,他们只好共用惟丏的那把伞。惟丏用伞罩着晓梅,自己的身体却被雨水打得透湿。一路上,晓梅不断地偷偷拽他的衣角,可惟丏却丝毫不为所动。那时的静安寺一带灯光昏暗,街道幽深,他们俩在阴湿而又狭窄的弄堂里七拐八拐,最后,走进了一扇石砌大门,由一条旋转木梯上到二楼。
房间里漆黑一片,散发出一阵浓烈的霉湿味。好在窗帘没有拉上,微微透出些屋外昏暗的光亮。惟丏将她领到沙发上坐下。她问惟丏为什么不开灯,惟丏说,他家的电灯两年前就坏了,一直没有请人来修。反正他已经习惯了用蜡烛来照明。在黑暗中,她听见惟丏在划火柴,大概是蜡烛芯受了潮,怎么也点不着。惟丏问她介不介意在黑暗中坐一会儿,可还没等晓梅答话,他又接着道,他平常若不看书,很少点灯。只有在黑暗中,人的灵魂才会安逸。
晓梅怎么也没想到,在喧闹繁华的闹市区,竟然还有这么一个静谧的地方。她的耳膜随之变得十分敏感,似乎有无数的人在她耳边说话。房间宽且高,好像大得没有边际。由于光线太暗,她几乎什么也看不见。雨倒是越下越大了。马路上偶有车过,溅起哗哗的水声。车灯的光柱掠过花园,照亮了窗外宽大的露台和香樟树。
等到她的心稍稍平静下来,就听见楼上有人在弹钢琴。那琴声很微弱,却颇有些幽怨,曲调也是似曾相识的。有一阵子,琴声被飒飒的雨声完全遮住了。这时,惟丏已经从里屋给她端来了一杯茶。看着他在黑咕隆咚的房间里往来穿梭,毫无妨碍,晓梅不觉暗暗称奇。
在晓梅的反复坚持下,惟丏才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盏美孚油灯。大概是玻璃灯罩上有了太多的裂纹,上面贴满了橡皮膏。她看见沙发后边矗立着一个蒙着红绸布的什么东西,看上去就像身后站着一位羞涩的新娘。她用手摸了摸,丝绸凉凉的,滑滑的。
惟丏告诉她,那是一面落地的大穿衣镜。前几天,家里来了一个懂奇门遁甲的朋友,说这房子里有一股阴森之气,而镜子当然会使阴气加重,让他用一块红绸布遮住避邪。
晓梅不由得一愣,嘲讽道:“你还真的信他的话呀?”
“那当然,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无缘无故的。”惟丏一本正经地道。
“那我能不能掀开绸布看看?”晓梅伸手就要将绸布揭开。
惟丏脸上的表情陡然就有几分阴郁,急道:“你最好不要动它。”
晓梅吓得吐了吐舌头,只好把手缩了回来。她不安地想到,自己若是嫁给他,每天住在这么一个房子里,倒也有点吓人。
随后她又听见了楼上传来的钢琴声。惟丏说,六楼住着一个因小儿麻痹症而瘫痪的孩子。她每天晚上都会在楼上弹琴,直到午夜两点。奇怪的是,她每次都弹同一个曲子,到现在,这琴声已经持续了十二年。楼中的住户不堪其扰,多次提出抗议,甚至还报告了派出所。可派出所对一个残疾的孩子有什么办法呢?他记得以前曾见过她一次。那时她才六七岁,还能拄着双拐走路,后来就不怎么下楼了。
“她现在大概也有你这么大了吧,可我一直记住的是她幼时的样子。她虽然在弹同一首曲子,可只要仔细听,每次都大不一样。有时候,我觉得她是在为我一个人弹的,她也知道我在听……”
听他唠叨着那些不相干的事,晓梅心中怏怏不乐。她知道惟丏已经沉浸到他自己的世界中去了,而这个世界,她现在还无从触碰。
惟丏靠在沙发上,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渐渐地,就变成了临睡前的喃喃自语。他大概是太累了,不一会就进入了梦乡。窗户玻璃上雨泻如注,看上去就像一张泪眼模糊的脸。很快,楼上的钢琴声也停了,四周一片寂静。
晓梅一个人坐在灯下,百无聊赖地翻看茶几上搁着的一摞书籍,可那些书都是繁体字的竖排本,没有一册是她能看懂的。她看见地上杂乱地放着一堆唱片,就帮他稍稍理了理。最后,当她转过身来,看见沙发后面的那面蒙着红绸布的穿衣镜时,她的好奇心又来了。她回头看了惟丏一眼:他张着嘴,鼾声如雷,脸上似笑非笑。她不由得心中暗想:我若是偷偷地揭开那块红绸布看一眼,大概也没什么要紧……
那不过是一面普通的镜子,与她小时候在外婆家见过的也没有多大不同,只是木制镶边和镜架的雕工更为细致一点而已。
她看见镜子中的自己头发蓬乱,目光骇异,心中不由得暗暗奇怪:怎么这个人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我?她为什么会那样害怕?她拔下发卡,衔在嘴里,从提包里取出一把梳子,准备梳头。为了给自己壮胆,她咧开嘴笑了一下,这一笑,她的嘴唇黏在牙床上,怎么也下不来了。因为她看见镜子中还有另一张脸。这是一张老人布满褐斑的脸。她的心猛地一抖,就像一脚踩空似的……
顺着镜子反射的方向,晓梅慢慢地转过身来。通向里屋的门开着,一个身穿米黄色军装的老人,正扶着门框,朝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