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云这个人,不管怎么说,虽然做人圆滑,但天性纯良。在惟丏与他公开绝交的情况下,仍然决定去九华山找他,赢得了我们班全体女生的一致赞誉。一个名叫赵欣的云南女孩为他的行为所感动,自愿报名与他一同前往,邓海云当然慨然允诺。没人知道他们的九华山之行有没有见到惟丏,不过,当他们从那儿回来之后,两个人居然手拉手,公然在校园内出双入对。邓海云更是张口“欣欣”,闭口“欣欣”,叫得让人心里直发颤。
毕业前夕的惟丏,在学校的声誉和影响力早已今非昔比。此前,尽管系里的三位主任曾轮番出面请他吃饭,劝他留校任教,可无一例外地遭到了惟丏的坚决拒绝。后来,辅导员谈起他来,语调已隐约有些不悦:他这个人,学问没得说,就是做人爱钻牛角尖。难道他就不知道大观园中也有“过洁世同嫌”这样的告诫吗……
5
李家杰病故以后,留下了一封遗嘱。有一笔数额不明的款项(后来我知道是二十五万)指定赠予胡惟丏。据遗嘱执行人之一的曹尚全透露,胡惟丏是全年级唯一一个让李家杰感到自卑的人。他想通过这笔赠款表达对后者的尊敬。在这封文情并茂的遗嘱中,李家杰这样写道:
这笔钱赠予胡惟丏,就是赠予我自己。因为胡惟丏的道路,就是我自己想走而未得的道路。我在欲望的泥淖中陷得越深,惟丏那超凡脱俗卓尔不群的形象就会愈加清晰。他这一类人的存在,证明了我们这个世界还有希望。
问题是,在毕业十多年后,要想确定胡惟丏的准确行踪已非易事。中国社会重新大洗牌,使我们都有了两世为人的颓唐和伤感。在偶尔举行的同学会上,胡惟丏这个名字已经多少有一点陌生感了。有人甚至断然否认,我们班曾经有过一个名叫胡惟丏的人。曹尚全想尽了一切办法来追查这个白发隐士的行踪,结果一无所获。有人说他去了安徽老家,承包了五十亩的棉花地,养了无数的蜜蜂,并办了一个书院;有人说他出国去了印度,在德里大学潜心研修梵文;当然,还有一种说法,听起来似乎更为可信:惟丏实际上哪儿都没去,他就在自己家附近的静安区图书馆当管理员。
到了2003年的春节,在恭贺新禧的手机短信中,突然传来了惟丏自杀身亡的消息。他从漱石公寓的顶层跳到了自家的露台上。由于大雪一直下个不停,他的遗体很快为积雪所覆盖,一个星期后才被水暖工发现。类似的短信接踵而至,让我在尖锐的惊愕中不能抱有任何的侥幸。王燕在给我发来的短信中只有一句话,却恰如其分地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
世间已无胡惟丏
2005年盛夏,我在拉萨讲学半年之后,准备返回北京。我托人订了一张由贡嘎机场直飞北京的空军联航机票,这样不仅可以省掉在成都转机的不便,还可以节省大约一半的费用。联航的飞机差不多半个月一班。西藏大学的一位副校长建议我利用回京前的这段闲暇,去藏北的那曲看看,或者去藏南的日喀则游览扎什伦布寺。我假意应承下来,可实际上哪儿都没去。
我搬出西藏大学的宿舍,借住西郊的一位朋友家。他和妻子去了德钦,我正好帮他们看家。那是一片山前的开阔地,长满了齐人高的茅草,乌鸦云集,蜻蜓乱飞,看上去有些荒凉。接下来的日子既闲适,又寂寞。我晨昏颠倒地打发着一天天的光阴,很快就忘记了时间。白天里酷热难当,我成天酣睡;到了晚上,暴雨如期而至,气候变得十分凉爽,我就在灯下阅读《左传》,有时也看看电视。
一天,我正在午睡,我楼下的邻居,一个藏族小姑娘带着她的大狼狗,给我送来一封信。我因为害怕那条凶猛的牧羊犬,正犹豫着要不要开门,那小姑娘调皮地笑了笑,将信从窗户里丢了进来。
实际上,那不过是一张明信片。它是一个名叫“旺堆”的人寄来的,只有寥寥数字。他说,直到最近才在互联网上看到我来拉萨讲学的消息,问我是否有兴趣“在适当时间”去热振寺做客。
我知道拉萨有很多名叫“旺堆”的人,可惜的是我一个也不认识。况且,这个人既然在寺庙修行,说明是个喇嘛,可他居然还能浏览互联网,确实有点怪怪的。
可是当我把这张明信片翻过来,看到它正面的那张达·芬奇的著名油画时,冷不防出现的蒙娜丽莎的诡异笑容吓了我一跳。我的心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割了一下:莫非,这个署名旺堆的人就是胡惟丏?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胡惟丏在两年前的一个大雪之夜自杀身亡,至少十多个同学赶往龙华殡仪馆,向他的遗体告别……我拿着那张明信片,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窗外又高又远的蓝天,心中突然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阒寂和虚幻。
我决定当晚就前往热振寺。
我的行程并不怎么顺利。我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走了很远,也没看见一辆出租车。天快黑的时候,在罗布林卡的附近,我总算找到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司机倒是去过热振寺,可向我提出了一个高得离谱的价格,我看了看暮色四合的街道,也只得答应下来。
电动三轮车带着我,嘀嘀地叫着,很快就到了拉萨河边。我们顺着河边高高的堤坝一路往北,不一会儿就出了拉萨市区。沿途所见,无非是成群结队的牦牛、大片的青稞地、夕阳中翡翠般的沼泽地、一座又一座的玛尼石堆、树枝上挂满的缤纷的经幡……
我们抵达热振寺外的时候,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红白相间的寺庙建造在湖边的山坳里。湖水湛蓝,岸边长着茂密的芦苇。我能够看见湖边四周的雪山和树木倒映在水中,奇怪的是,树木是红色的。天上的繁星和月光平铺在水面上,波光闪烁,就像有人向湖中撒下了无数的金币。
在寺庙门前,我说出了旺堆的名字。一个来自康巴的喇嘛领着我,绕过正殿前数不清的酥油灯,穿过配殿的游廊,走上了一条石砌的山道。一群放生的小狗欢叫着,一路跟着我们。这个喇嘛将我带到一个幽暗的破旧僧房里,四下看了看,然后对我说:“旺堆喇嘛或许正在经堂讲经,我这就去告诉他。”随后他就走了。
僧房里有一股淡淡的藏红花的香气。墙上挂着一幅唐卡。眼中所见,陈设十分简陋,不过一床、一桌、一凳、一灯而已。当然,由于灯光晦暗,我看到的不过是一个局部。
很快我就听见了说话声。一个身穿深红袈裟的喇嘛,身后跟着一个八九岁的提灯小童,正朝这边走过来。
“我知道你会来的,可没想到这么快。”他来到近前,望着我,似笑非笑,“我们有二十年不见了吧?”
他的声音听上去显得非常虚弱。他身后的那名小童向我吐了吐舌头,灯影一晃,就消失不见了。
说实话,直到这时,我仍然不敢相信他就是惟丏。他的身上散发着僧侣特有的气息,虽然满头的白发被剃掉了,可高原上的紫外线使他的那张脸看上去更为苍老。
“我是该叫你惟丏呢?还是旺堆喇嘛?”我试探与他寒暄。
“随你好了。”他招呼我在桌边坐下,自己则坐在床沿,“你大概还没吃过饭吧?”
那个小童又不知从哪儿晃了回来。他给我弄来了一些糌粑,几块奶渣,一块牛肉,还有一只陶钵。糌粑有点难以下咽,奶渣有一股膻腥气,我本以为陶钵里盛的是酥油茶,尝了一口,才知道原来不过是一钵清水。
他静静地看着我吃饭,让我说说“那边”的情况。我听见他嘴里说出“那边”这个词,还是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由于“那边”的事情过于纷乱,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就首先提起了传说中他的死,同时悄悄地观察他的脸色。和我预料的一样,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吃惊的神态,而是用他那惯常的暧昧语调对我说:
“如果他真的死了,那么你现在见到的就是另外一个人。”
他就像条泥鳅一样滑,你根本就抓不住他。
我很快就提到了李家杰。我问他还记不记得班上一个名叫李家杰的人。他点了点头,“怎么不记得?读书的时候,他好像一直在忙着谈恋爱,先是王曼君,然后是苏眉,你说的是不是这个人?后来我听说他做生意发了大财。”
我告诉他,李家杰如今也已经不在了。他死于糖尿病所引发的肾脏衰竭。我还说起李家杰死前指名要留给他的那笔遗产。我把那份遗书一字不落地背给他听。他的脸在油灯的光影中忽明忽暗,叹息良久之后,忽然对我道:
“这听上去就像一个讽刺。”
我吃惊地望着他,“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不管你是否愿意接受那笔遗产,可人家毕竟还是善意的。”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接着道:“我知道他指定将那笔钱给我,是出于善意。不过,这件事本身仍然是一个天大的讽刺。他在遗书中说,他想过我的生活,可是他大概不会想到,也许我做梦都想过他的生活。你知道,我本可以留校,随便找个什么人结婚,从此过上碌碌无为的日子。没有什么希望,但也不至于绝望。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我几乎耗尽了心血。也许,我们每个人在心底里都想过别人的日子,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根本悖谬所在。”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最后变成了含混不清的自言自语,就像从窗下吹过的一阵山风。不久,他就提到了毕业前夕我对他的那次拜访。
“其实,我没有去九华山。当时,我就在房间里。我躺在里屋的凉席上,听着你和舅舅说话。我虽然已打定主意与这个世界告别,可任何决定都是可以改变的。任何时候改变决定都还来得及。有时候,只要向前跨上一步,就可以进入另一个世界。比方说,我只要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外面的客厅里,大大方方地向你道歉,告诉你这不过是一个玩笑。然后我们两个人可以到街上随便找个馆子喝酒畅谈。如果喝醉了,还可以说几句脏话。我只要从床上蹦起来,走出去,事情就解决了。甚至,当我听见你下了楼,走到外面的弄堂里,我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请舅舅追出去,把你喊回来。可我知道我不配。我躺在凉席上一动不动,最后出了一身大汗。”
说到这儿,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转过身来对我说:“我送给你的那幅画还在不在?”
“什么画?”
“金农的《兰石图》。我把它装在一只大信封里,让舅舅交给你的。”
我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他那个穿军装、会绣花的舅舅来。他的确曾交给我一个大信封。至于里面的那幅画,我以为是惟丏本人的习作,后来被魏挺借去临摹,就留在了他那儿。我把这些细节原原本本地跟他说了一遍。他的脸上并无任何惊讶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地道:“也许那幅画本来就该归魏挺。不过是借了你的手。”
接下来我们又聊了会儿别的事。他提出为我摩顶,我答应了。到了午夜,他又问我是否介意在他的寺庙里住一宿,我也欣然同意。他在地上铺了一条藏毯,却坚持让我睡他的床。
临睡前,我半开玩笑地对他说:“会不会,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他吹灭了灯,在黑暗中对我道:“试试看吧,反正你迟早会醒来的。”
我很快就醒了。楼下的那条大狼狗还在汪汪地叫着。白花花的太阳依然高挂在天空。我从床上起来,感到头痛欲裂。我终于想起来,刚才楼下的藏族小姑娘给我送来了一封信,它就搁在窗下一只大花瓶的边上。
我拆开那封信,里面是一张联合航空公司派人送来的机票。
飞机在北京西郊机场上空降落的时候,不知怎么,我忽然又想起在拉萨做过的那个奇怪的梦来。看着窗外肮脏、昏暗的大地,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我的确有些疑心,我们班是否真的有过一个名叫胡惟丏的人。他和我们同学四年,却似乎从来就没有真的存在过。他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悄悄告别了这个世界,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来。我甚至已记不得他长什么样了。唯一还能想得起来的,就是他脸上暧昧而古怪的笑容。
它是一种矜持的嘲讽,也含着温暖的鼓励,鼓励我们在这个他既渴望又不屑的尘世中得过且过,苟安偷生。
⊙文学短评
像《阿Q正传》一样,作者截取了几个侧面试图勾勒出此次追忆的全貌,然而这一行为并不具备《阿Q正传》的痛快与淋漓,它更像是“我”回忆能力的一次痛苦操演且伴随着答案难寻的无可奈何。胡惟丏以坐标的方式存在,在空间上使“我”时时体验到人生不同维度的张力,互为彼岸,却不通音信,只能以“悖谬”的方式共存;在时间上,这一坐标暗自定格于八十年代,也因为如此,它不断地对“我”的回忆进行注解与阐释,仿佛一次次地试图去赶赴那场未来得及践行的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