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玛
艾玛:小说曾发表于《黄河文学》、《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作品收入漓江版《2009年中国年度短篇小说选》、选刊《2009年中国年度小说排行榜》,曾获首届茅台杯小说选刊排行榜奖,入围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请看在打谷的份上……”
新米坐在毛屠夫的火塘边,听到姆妈用恳求的语气跟屠夫说话,就把头低下去。姆妈以前都不用眼睛看毛屠夫,新米这还是头一次听到姆妈对他说话。
毛屠夫是新米的爸爸打谷的同庚,人人都知道他们曾在后山的一树野桃花下撮土盟誓,要做一辈子生死不离的好兄弟。毛屠夫对别人冷淡得很,却独独对打谷好。新米小时候不止一次听到大伯栽秧劝阻打谷与毛屠夫来往。
这鸟人,邪性!栽秧说。
打谷红着脸低了头,一声不吭,却照旧隔三差五和毛屠夫一起喝苞谷烧——这也是人人都知道的事。
毛屠夫的火塘里烧的是一整棵的栎树根,劲大得很,烤得新米的脸红红地发烫。屠夫的女人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用火钳在柴火上烧清水粑粑。新米低着头,看见白玉般的粑粑被柴火燎起一个个小泡泡,泡泡迅速地瘪下去,变成焦黄的斑点。粑粑身上遍布这样的斑点时,屠夫的女人把火钳松开,让它落在新米脸前的柴灰里。
新米,吃!屠夫的女人说。
清水粑粑是姆妈带来的。立秋前种下的糯米和粳米,打下来后晒干,用筛子筛出完整的米粒,三升糯七升粳,蒸熟捣匀,费了一番心力做成的粑粑,一直养在半人高的绘有蟠龙的清水坛子里。在煤矿里当掘进工的打谷,歇班在家的时候把衣袖卷得高高的,在门前的稻场里喜滋滋地捣米浆。不过他还没有来得及吃上几个,就在入冬后的一个下午被埋在了屋后的土坡上。他在新米爷爷长满蒿草的坟墓旁占了块同样大小的地方。
火塘的铁支架上坐着一只乌黑的铝锅,里面煮着猪大肠和白菜苔。毛屠夫就着锅里的菜喝着苞谷烧。柴火和苞谷烧都养人,毛屠夫的脸像块绸布似的又红又亮。
新米不是可以顶班去煤矿里吗?毛屠夫喷着酒气说。他始终没有看姆妈一眼。
姆妈从柴灰里捡起一个烧好的粑粑,拍掉粑粑上的灰,把粑粑一分为二,递给毛屠夫的两个小女。那个大点的女孩子比新米小两三岁,像屠夫的女人那样不苟言笑。小女长着一张毛屠夫那样的肥肥的圆脸,因为还小,看上去就有几分天真的可爱。她们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挤挤挨挨地坐在火塘边,隔着乌黑的铝锅和带着劈啪火星的青烟偷看红着脸的俊秀的新米。
姆妈把手伸到毛屠夫大女的头上,慢条斯理地理她的打结的头发。姆妈说,田家已有两辈人死在煤块下了,栽秧那一房我管不了,我的新米,尿尿我也不许他朝着煤矿的方向。
姆妈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纸包,放到她带来的一篮子清水粑粑上去。姆妈说新米十六了,脚长手长的,好力气就在后头——你要是同意新米给你磕两头,这钱就是新米孝敬的苞谷烧。
毛屠夫把身子后仰,打着酒嗝醉眼看一直低着头的新米。新米长得着实像打谷那个鬼。
毛屠夫的语气温和下来,说这几天都有活儿做,吃过早饭过来挑家伙。
新米跟毛屠夫学杀猪的事很快传开了,新米的伯伯栽秧让儿子新荞给新米拎来一双崭新的高筒水鞋。新荞跟新米一样在右臂上缠着打谷的黑纱,他和新米蹲在新米家门前的枣树下说话。
新荞说:“……听说同庚叔给小四家杀年猪的时候手抖了。”
新米说:“活儿还是做得很好的,血放得很干净。”
小四家杀猪的时候,新米也曾过去帮忙。毛屠夫手持抓钩,和小四的大哥一起跳进猪圈里。毛屠夫跳进猪圈时,正好踩在一滩猪粪上,他差点摔一跤。看热闹的人哗地笑起来。毛屠夫没有笑,他示意小四的大哥揪住猪尾往上提,猪后腿刚一离地,毛屠夫一个箭步冲上去,将猪头夹在腋下,揪住一只猪耳猛力往后扯,猪头后仰嘴被迫张开,它还未来得及哼一声,毛屠夫手中的抓钩已牢牢钩住了它的上腭。整个动作干净利落,博得了满堂喝彩。毛屠夫把抓钩的一端勾在一根手指上,慢慢悠悠从敞开的猪圈里走出来,那头猪就跟一条上了钩的鱼似的,嘴里咬着抓钩乖乖地跟在他后边。几个小伙子一拥而上,合力将猪抬到案板上捆好。新米从樟木刀架上抽出杀猪刀递给毛屠夫,毛屠夫并没有马上接刀,他把手扣在肚子上,面无表情地端详那猪。后来毛屠夫把刀子捅进猪心窝里后,动作上有轻微的停留与迟疑,让新米感觉到了他一刹那间的不同往日的异常。小四的爹端着盛着一些盐水的木盆站在猪脸前,看到这一幕脸一下就拉了下来。活儿做完后,小四的爹没有邀请他们留下来吃杀猪饭,只是照例把一段猪大肠和一页猪肝用草绳捆了,挂在刀架上,包着十元钱的红纸包却没有放进冲洗干净的腰盆里,而是搁到了案板上。
新米问新荞,你年后去煤矿上班?
新荞没有吭声,他随手捡起一根小木棍在地上划来划去。新荞读到高中毕业,因为没有考上大学,所以这书就跟白读了一样,他只有和小学也没读完的小四一起去砖厂打工。他没有小四有力气,干得还没有小四好。
新荞在地上划了半天,说新米你什么时候后悔了,跟哥吱一声。
在煤矿干一个月就可以赚到上千元钱,命大干到退休的话,老了以后就能光拿钱不干活儿呢。新荞总觉得自己像是占了新米的便宜。煤矿里好几千工人,有很多人活到头发雪白,日日坐在矿区的小花园里含饴弄孙……新荞不相信田家的运气总是那么坏。再说了,死人又算得上是什么大事呢?跟活一个人比起来,有时候死个人反倒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新米听到新荞的话,摇摇头站起来,用力而准确地把一块小石子扔到稻场下的稻田里去。冬天的稻田像饥饿的嘴一样空空地张开,小石子落到这空里,连声响也没让人听到一个。新米摇头不是不相信新荞,新米知道新荞是可以为兄弟舍命的人。打谷在的时候,新米时常带着妹妹新叶到煤矿里去玩。他们都喜欢吃煤矿食堂蒸的钵子饭,夏天食堂还卖三毛钱一杯的冰酸梅汁,冬天有热水澡堂,洗澡的时候一点也不冷,每个洗完澡的人都像刚褪完毛的猪,浑身被热气焖成粉红。不过现在的新米,只要想到打谷最后的样子,他宁愿把煤矿的诸多好处统统都忘掉。打谷在的时候,有许多好时光,现在回想起来简直会让人胸口疼……姆妈出去打猪草回来,一边把满满一篮子猪草抵在稻场边的枣树上歇息,一边笑吟吟地看打谷捣米浆。打谷当着孩子们的面埋怨姆妈,说死婆娘,老毛喊我去喝苞谷烧,还有辣椒炖猪大肠,你偏要我在这里捣米浆。不知道为什么,打谷面上有些恼,但他的语气听上去却是喜滋滋的,仿佛比喝了包谷烧还畅快。姆妈亦很麻利地回答打谷:“哦呵,我又没有拴住你,你的腿未必是两条桌子腿?要不就是两条蛤蟆腿,你想吃的不是猪大肠,只怕是天鹅肉。”新米和新叶就一起笑起来。
新荞把手中的木棍也用力扔到稻田里去,说哪天轮到外婆杀猪,你喊我一声。新荞所说的外婆,是新米和新叶的外婆,新荞还没有出生,他自己的外婆就死了,从小他就和新米新叶共了一个外婆。他们都喜欢外婆屋里的一张带踏板的雕花坨床,小时候的新荞和新米并头挤在外婆那张杉木坨床上做过数不清的好梦。年初新荞去砖厂打工前,特地陪着新米去乡场上给外婆捉了一只小白猪,两人用麻袋装了“小白”,轮番拎到外婆家。外婆往新荞新米口袋里塞煮鸡蛋和米花糖。外婆说,新荞,年底和新米新叶一起来吃杀猪饭。看来新荞没有忘记这顿饭。
新米到毛屠夫那里挑家伙。
新米脚上是新水鞋,半截裤管都塞在靴筒里,看上去帅气得很。毛屠夫的大女在结满霜花的窗前梳头发,一言不发地看站在门口的新米。她的头发似乎是这个世界上最难梳理的东西,新米站在门口,隔窗听到梳齿拽动头发发出的哔啪声。毛屠夫一大早就坐在火塘边喝苞谷烧,打谷过世后,他的酒喝得多而寂寥。屠夫的女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稻场。
新米走过去接过扫把,“唰唰唰”地扫起来。
大女把梳子咬在嘴里看新米扫稻场,看得有些呆了。大女走到火塘边坐下,端起一碗白菜煮清水粑粑吃了两口,大女就停下筷子,发了一会呆。大女说长得那么好看,不去读书当秀才,却要……她像个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毛屠夫听大女说得有趣,很难得地笑了一笑,说吃人家的粑粑,说人家的坏话,杀猪朗格不好?他又未必杀一辈子猪。毛屠夫说着话,就在椅子上伸直了脖子,从窗子里看稻场上的新米。新米扫地的样子让他想起打谷……吃的是同一川的稻子,喝的是同一个塘里的水,打谷自小就与众不同。年少的打谷性情和顺、眉眼清秀,像过年的时候贴在墙上的观音。一帮男孩子一起去塘里洗澡,脱得精光的打谷扎了个猛子从水里钻出来,整个人清新得像一杆莲花……可是最终他却是这样一种收场。太好的东西大约都是经不起磕碰的,一朵花再长久也就是一季,哪能一年开到头?毛屠夫忆起打谷最后的样子,心就像被掏空了一样。他想人这一辈子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的,于是就仰脖把一盏苞谷烧倒进肚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