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不是为钱来着。”我堂姐夫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鬼都知道他早先嚷嚷着要钱,这时却转变了主意——虽说二十块少了点,但总比没有好,“老太太仙逝时满屋子异香……早已传遍五乡十里,这可不是普通人能修来的福啊!能来表演是沾了福气的,哪能要钱呢?我的意思是,我得表演个‘响’的节目!”
我堂姐夫这样一说,所有的人都怔住了,连我也不明白他在打啥主意。只见他站在那儿,佝偻着腰背,伸出麦秸秆似的手臂,指着带来的老古董箱子,向灵堂上下的众人解说他要变的是怎么怎么一个魔术。
“不过,你们得找一部大卡车来,配合一下,这样会更加精彩。”我堂姐夫提出他的要求。对方顿时明白他巴巴上来无非为了这么回事,局长大人和校长大人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企业家为他的诚意所感动,握住他的手连连说:“好好好,这就去安排。”他的同事们在底下却大骂他狡猾——王承当什么时候变得会巴结领导了!我倒是猜想他卖力地表演是过后好再多要一点钱,我觉得这样似乎不妥。下来时我劝了劝他,我堂姐夫不以为然,说:“放心啦,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这是1997年的春天。我们那里的丧葬有崇尚奢华的陋习,三位当地屈指可数的大人物为他们老娘操办丧事:在县城西麓买了一片面积很大的墓地,打了一口名贵的楠木棺材(当时还未推行火葬的方式);各路朋友敬献的花圈可绕村庄摆一圈,为此抽调了三个班级的学生来过抬;两班南音弦管、一队西洋乐队、拍胸舞、高跷、舞狮和腰鼓队聚集当地最好的艺人,吹吹打打,轰轰隆隆,闹闹腾腾,停灵三天表演了三天(别的人家丧事上请来轻音乐歌舞团大跳脱衣舞,但亦不如其热闹,且格调低俗),预想好开过追悼会就这么一路迤逦行向下葬的墓地。
而最最精彩的压轴戏安排在追悼会之后,八名壮汉抬起沉厚如铁的楠木棺材,欲行未行之时——我堂姐夫表演的大型魔术“逃脱术”让你见证奇迹。我记得,当时围观的人群黑压压的一片,除了送葬的宗亲外戚贵宾挚友,还有附近几个村子的村民们。像这样的大型魔术以往只在电视上欣赏得到,一传出去,万人都要来先睹为快。据说,当地电视台的记者也挤在人群中呢。
我堂姐夫先让人在他脚上铐上三道脚镣,又在手上铐上三道手铐,然后用一条粗大的铁链从脖子上绕起,在胸前交叉,绕向胯下,一头向腿脚缠去,另一头在腰间连同束住双臂,反复交叉,缠绕,纠结,又扣上无数个锃亮的铜锁,我看他仿佛古时候整装待阵的甲士。最后,他被装进古老的魔术箱。
我清楚记得,他喊了一声“OK”——俨然魔术大师的派头——众人将他抬进了箱子,合上箱盖,再扣上一道古式铜锁。箱子,魔术师用自行车驮来的古旧箱子,此时我看清楚上面饰有鱼、飞鸟和祥云的图案,它被置放在红赤土地上,日光明晃晃地照耀着。
嘈杂的人群陡然静了下来,一台压路机缓缓驶来……为了增添魔术表演的震撼力,企业家不叫卡车,索性从工地上调来一部压路机。
四下静极了,人们屏住呼吸,静观压路机从箱子上压过去,他们知道这短短的几分钟内,魔术师必然挣脱脚镣、手铐、铁链和铜锁等等各种锢制,从一条看不见的秘道逃脱。压路机将把空空如也的箱子碾成木头的残骸。然后,魔术师在另一处,众人意想不到的所在出现。多么神奇啊!这就是魔术的魅力所在——尽管,尽管,这些他们都清楚,但心已被吊到嗓子眼了。
四野那么静,只有压路机轰鸣的声响。
压路机驶了过去……我隐闻一声唢呐失控地吹起,但南音弦管班的吹鼓手却未曾将他的乐器凑在嘴上,他也如众人一样圆睁着双眼呆若木鸡。
巨大的铁轮碾出一片殷红,宛如远处的桃花。
什么东西把我锥了一下,阵痛直透心臆。后来据王向东回忆,这个时候他在拘留所里也陡然心被什么扎了一下;我堂姐在家啃一只鸡翅,屁股底下的凳子砰然塌裂,她摔了个仰八叉;他母亲正在写“诗”,铅笔芯无故折断。
我小时候,堂姐夫把我的蛋蛋掏出来变成糖果让我吃。这回他把自己装进箱子再变到另一地方,但没有变成——他没有成功逃脱,压路机的巨轮压过去时他连同箱子被碾成一片薄薄的肉齑。这可害苦了三位大人物,事情出在他们老娘的丧事上,如何才能逃过干系呢?好在局长大人与校长大人神通广大,他们多方奔走,通过关系,才把事态平息了——最后,事件的性质被定为意外事件,魔术演员因为某个方面出了差错,或者学艺不精,导致自己死于车轮底下——连压路机驾驶员都没什么责任,况且丧事的主人家呢。地方台记者所拍到的视频也未在电视上发布,只有小报将它当做一则笑话刊登了一下,我记得标题是:魔术师不小心把自己变“没”了。关键的关键是,企业家给了我堂姐一大笔钱,拿钱堵住遇难者家属的嘴,通常是最最行之有效的办法。
这笔钱用来打理王向东惹上的官司,还有剩余,我堂姐便开了一家小饮食店,她整个人一下子变勤快了。“胖嫂餐厅”远近闻名,菜有特色,老板娘嘴甜人缘也好,环境不错,我堂姐天天未营业之前把店堂打扫得一尘不染,所以生意很红火。我堂姐夫的母亲陡然清醒,清醒得仿佛从来未曾病过,有着二十多年病史的精神分裂症不治而愈,清醒后她急着找工作,她说人若没工作那就没饭吃,但她以前上班的街道手套厂早已倒闭,而且她也过了务工年龄,便突发奇想把她发病时乱涂乱写的纸张染成红、黄、蓝三色,再央人镌了枚“太上无极”的印鉴钤上去,拿去农贸市场当做“护宅神符”卖了起来,她的这个想法得到我堂姐的支持。我堂姐夫死后,家道渐趋小康,他的妻儿老母生活得滋滋润润。
今年春天,王向东来我家找过我好几回,我都不在。后来,他约我在我们当地一家挺高档的酒楼包厢里见面。请我吃了一顿丰盛的酒菜,他向我吐露了心声。
“我越来越有个感觉,我爸没有死。”王向东说。
我想他可能是醉了,递过去一杯冷饮让他醒醒酒,说:“都这么多年了,相信这是事实吧。当年,我可是亲眼目睹他让碾成一片肉齑。那个时候,我也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曾多少次回头看去,盼望他能从人群里出现,和我说声这不过是开个玩笑,但……”
“不,他成功逃脱了。”王向东固执地说,“我逐一走访过殡葬仪式抬棺材的壮汉们,都说就在压路机辗过箱子的那一刻,他们陡然觉得棺材轻了许多。障眼法,我爸当年一定用了调包的办法来遮掩众人的眼睛。嘿嘿,不说你也明白,那尸身绝对是老太太的,我爸自己逃脱了,又将她变了进去。”
我说:“你说的未免太神奇了,你爸恐怕没这么大魔力!我小时候,他变糖果给我吃其实都是事先从小店买来的,他从马铃薯里变出十元、八元的人民币也是从自己口袋里掏出的……”
“你不知道。”王向东不容我说完,“关键是那个魔术箱的神妙。里面有一条神秘的通道,还有那些脚镣、手铐、铁链、铜锁等各种道具,在外行人看着浑然一体、无半点遗漏之处。其实不然,在内里虽说不是漏洞百出,至少也是曲径通幽的,就像我们所见,多严明的政令都有其徇私的‘后门’可走。”
我外甥王向东,当年从那里面出来后,翻然悔悟,换个人似的学好,他自学营销从推销员做起,一步步做大,最终有了自己的公司,如今是大老板了,我真不忍伤他的心,但不得不告知他我所知晓的事实。
我说:“你爸,其实变不来大型魔术,他一向也就变变糖果、纸币和‘仙人摘豆’之类的小把戏。他的同事弹琵琶的麻子也清楚这一点,事情发生之后,麻子跺脚喊苦不迭呢。”
“不,他变得来!”我外甥王向东说,“我爸得到高人指点。”
“高人?!”
“我爸请教过南山宝刹的老和尚。”王向东说,“老和尚也就是县曲艺团早年因逃婚遁入空门的魔术师,我爸使用的魔术道具全是他留下来的,包括后来被碾成碎片的古老箱子。”
我外甥王向东娓娓而谈他驾着“陆虎”越野车在南山偶遇老和尚的情景。老和尚说我堂姐夫上山请教过“逃脱术”,他也毫无保留地告知了魔术箱里那条全身而退的秘道以及逃生的咒语。
“咒语……什么咒语?”我惊奇地问。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
我外甥王向东眼皮耷拉如垂下的帘幕,向我低声颂吟。我可以想象南山宝刹清凉枯瘦的高僧便是这样向他颂吟的。当年,我堂姐夫不堪生活的重负,寻上南山向高人叩求指点迷津,我想,他也是向他这样颂吟的。这一句逃生的箴言,我顿时明白了。
“他逃脱了!”我对王向东说,“你爸果真逃脱了。”
我外甥王向东竟兴奋得泪流满脸,他说打算将他爸还活在人世的消息,告知日日操持餐馆生意的母亲和依然健在的祖母,告诉她们,我们的亲人从一条秘密的通道,成功逃脱了,再也不受家庭的拖累,再也不受生活的困厄,在人世活得像神仙一样舒舒服服。
发表于《福建文学》2010年第3期。《小说选刊》2010年第4期转载为短篇头条,《中华文学选刊》2010年第5期转载为短篇头条,《青年文摘》(彩版)2010年第17期缩写在“小说谷”栏目,入选《福建文学60年作品典藏》、《2010中国年度短篇小说》、《2010年中国最佳短篇小说》、《2010短篇小说-21世纪年度小说选》、《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10年短篇小说》、《2010中国小说排行榜》。
⊙文学短评
短篇幅能埋下如此多线索而后又充裕地托起这些伏笔是不易的。这些伏笔包括:堂姐夫承诺堂姐在城里享福,诗人般忧郁的母亲,甚至第一句话“我堂姐夫是一位魔术师”。正如文中敲开堂姐爱情之门的水果糖一样,这些伏笔带着甜味出现,最后以套在魔术师手上、脚上的铁链形式消失。全文有数十个情节,几乎每个情节都似真非真,带有诡谲又狡辩的味道,直到魔术师在弥漫着无来由的香气中消失后,神秘像那句逃生的咒语一样开始灵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