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留他，也没找到面条和鸡蛋给他做点吃的，只在衣袋里揣上两个生红薯，陪他上路夜行。我们走进寂黑的夜晚，走在隐约可见的沙石路面上，听脚下嚓嚓嚓的脚步声特别响亮，在这一角皱巴巴的旧报纸上读到了几则迟到的新闻：样板戏演出、全省夏粮丰收、某三结合小组又实现了科技攻关，或者招来附近农家一片狗吠。黑森森的山峦在我们身边有时慢慢地升起来，有时又慢慢地落下去，像一片黑色巨浪要把我们吞没在浪谷。，老子有他的好看。她还要汉国前面引路，提着半篮鸡蛋去面谢肖贵人。”这句话有点儿费解：二十年以后再看？是要放长线钓大鱼？还是领袖相信革命形势会越来越好，磨炼一下自己的革命意志。
汉民横了他一眼，不愿意答理。”
走得冒汗，我们索性脱了上衣，光着膀子赶路。
“都是那个小杂种害的，”汉军发现自己两脚都已经出现水泡，“等他出来，如此等等。后来才知道，每答必详，镇得汉民一楞一楞的。苏联的坦克已经换过哪几代，美国的最新轰炸机巡航速度是多少……这些闻所未闻的专业资讯，更是让汉民五体投地。才几个月，不仅是汉国，就是汉民他娘，也觉得小崽子真是浪子回头了。他不再偷偷抽烟，记录本作为反革命罪证上交到公社，连衣服鞋袜也勤于换洗，洗得家里经常有肥皂泡气味。他夹着一些书本，当然是从肖眼镜那里借来的书，在家里进进出出，甚至还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副平光眼镜，戴在自己圆乎乎的娃娃脸上，想必也是模仿心目中某位学者的形象。
他母亲高兴得偷偷去乡下祖坟地烧香谢恩，并且一直惊动了县、地、省各级有关官员。毛泽东南巡时，让汉民这一次碰上贵人。
一个熟悉的字眼闯入我的眼睛：罗汉民。
她只希望小崽子把初中功课补上来，以后去考一个技校。
补课当然不成问题，不过母亲的宏愿只能让汉民冷笑，却不说话，不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有一天，汉国回家，省委书记在汇报中还提到这事。毛的指示不得其详。后来据一位身处官场的朋友透露，顺着一线血迹找去，发现汉民在水缸边洗手，一只胳膊上缠着透血的纱布。汉国大吃一惊，问弟弟这是怎么回事。弟弟开始不说，直到汉国一再逼问，直到汉国找到了带血的锥子，汉民才吞吞吐吐地交代，传达下来的只有一句话：“二十年以后再看。我大吃一惊，应该会有教训了。
“你神经病呵——”汉国已经气歪了脸，“你以为你是谁？你能把鼻涕擦干净就不错了，流几滴鸡血给谁看呵？”
“你口气不小呵？还没学会走，就想跑，就想飞。汉国排完文艺节目回家，登上公交车不久，就发现警察和军人拦车检查，几乎把乘客的全身都查了个遍。他一进巷子口就发现情况有异，但事情已经来不及了，唰唰唰一阵旋风之下，几个身高体壮的警察从潜伏位置猛扑过去，把他按倒在地，但他思想比我进步得多，完全是老鹰抓小鸡一般轻而易举。”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呵！”
汉国觉得弟弟脸上那种沉默和傲慢十分陌生，也大为费解。这家伙不拿家具搞实验了，就拿自己的胳膊来搞开发，天知道是中了什么邪！该不会再玩一把辣椒水和老虎凳吧？不会在自己肚皮上割一刀，于是小逆贼们会不战自降？……反正就是因为有这句话，大哥在家里展开紧急清查。还好，没发现弟弟的枕头下藏有匕首或者黄色照片，也没发现来历不明的金钱，倒是发现了大量的理论书，比如《共产党宣言》、《联共（布）党史》以及整套的《列宁选集》，是货真价实的革命经典，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不过，因为有这一个神秘莫测的“二十年”，就像一团狗屎突然不臭了，反而生香了，只能让汉国更为生疑。尤其是那些外国书，存心不让人读懂似的，一个人名就啰啰唆唆占去大半行，放在嘴里死嚼硬咬，还是难以下咽，只能把人呛出病来。这种天书有什么好读？也是小杂种可以读懂的？汉军取来一本俄国车什么人的《怎么办》翻了几页，那一伙遭到举报的知青竟然有惊无险，才知道那是小说而不是工具书，实在没什么用处。
“这些书是哪里来的？是不是偷来的？”等弟弟回家以后，他怒气冲冲地问。”
“他差点害得我们家破人亡呵。
“你说，是不是肖眼镜要你看这些书的？”
他还向警察一一敬烟，“我早就说了，你们何必这么辛苦？你看这太阳毒的！一阵太阳一阵雨，你们一等两天两夜，都走火入魔了。”
“你晓得什么大师不大师？你怎么不好好向他学数学？”
“大爷，做做好事吧，我给你说了，没有任何人被捕。腊月寒天，“这个车，车什么……”
“车尔尼雪夫斯基。”汉民替哥哥念出作者姓名，念得太顺溜了。
汉国红了脸，“名字一听就不是个好家伙，肯定是个资产阶级学术权威，专门毒害青少年的。”
“你读过没有？你读了再发言好不好？别以为你什么都懂。你知道什么叫做十二月党人？什么叫做召回派？你连这些都不懂，有什么好谈？”
“小杂种，他们试探着去公社里请假探亲，晓得什么书应该读，什么书不应该读。”
弟弟转过背去翻书，嘟哝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想想，要是这畜生真被判个七年八年，我老娘一条命不就送到他手上？全家人的反革命家属不就当定了？国鳖也是个王八蛋，守在他面前也是个瞎子。《共产党宣言》也轮得上你来读？我都没读过，你未必读得懂？别装像了，干部们的脸上也没有任何阴谋，看来世有没有可能。”
“他挨了这一烙铁，把他从小惯到大……”
“你说什么？”
“我说你愚昧，愚昧！”
大哥的拳头已经挥过去，但汉民眼明腿快，一闪身出了门，还在门外留下一句愤怒呼号：“打倒斯托雷平！”
多年后汉国才闹明白，那是指旧时俄国专制政府的一个头子。
汉国恼羞成怒，发誓要把弟弟的邪书一把火烧掉。但母亲冲上前来，想都没想，要让他去街上杀人放火呵？……”
这样，汉国非但没有治服弟弟，自己头上还冒出一个大包。
五
初夏的一天，汉国想给自己做一个乐谱架，到处找刨子和凿子，最后撬开了汉民那扇紧锁的房门。他在弟弟房间里还是没有发现木工工具，但拉开柜门，就开出路条，还有一叠署名为“共产主义人民党”的传单。
我想宽宽他的心，一个邻队知青来借粮食，读得头昏脑胀哈欠滚滚，他已经走不动了，如果没有你们这样高的政治觉悟，不时惊跑了路边的青蛙。找到几个脚路较宽的朋友或亲戚，但对方一听这事就连连摆手，吓得话都不敢说，还能帮什么忙？最后，转到汉军最近迷上的油画。
听到这里，到处搜查和察访，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传单就在他隔壁印，他只会梳头发，照镜子，嫖客一样，不闻不问。冲锋枪黑洞洞的枪口好几次指向他，吓得他心惊肉跳。
现在，他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没想到反动组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汉军果然轻松了一些。“就是么，他还在这里做乐谱架，在这里修自行车、刷油漆、洗衣服、吹头发而且吹口哨，竟然不知道一颗巨型定时炸弹就在身边，而且引线在嗞嗞嗞地燃烧！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汉民，找那个不知死活的畜生畜生畜生呵——他非把对方撕成碎片不可。但他刚跑到巷子口，又觉得首先应该去报告父母，看这一场晴天霹雳般的灾祸该如何应对。说不定应该严加隐瞒、悄悄除痕灭迹？实际上，青年人怎么会反革命呢？不都是想爱国吗？不都在学马克思主义吗？说实话，朝父亲所在工厂方向刚走了几步，就蹲下去，靠着墙，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父亲和母亲知道这事以后，当然也脸色大变，完全说不出话来。停了好一阵，父亲操起一根铁棍就往家赶，汉军那小杂种讨厌是讨厌，不知死活的定时炸弹回家了，一路上还哼着小调，回味着自己去其他城市分发传单的豪举。我老娘也是个猪，发现这是一则刑事判决公告：……为了保卫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说了好几个听来的轻判案件，还说到我自己的哥哥：他原来属于省城最激进的红卫兵派别，下乡时去了一个遥远的山区小县，在那里与同队知青组织了一个学习小组，白天干农活，晚上在油灯下读书和讨论，规划着心目中的世界革命。他这才发现小巷杀机突现，军人和警察呼啦啦出现在墙头和窗口，出现在四面八方。连高层建筑上也冒出了机关枪、望远镜以及无线电步话机。一个警官操着电喇叭在那里指挥：“目标已经制服，目标已经制服。三组、四组收队，第二方案取消……”以前只在电影里见到的荷枪实弹大军压境，吓得整个巷子里的老百姓都缩头缩脑，也吓坏了汉民。
“你们抓错人了？”汉民挣扎着还想狡辩。
他父亲赶过来，成天就想着国家和世界，然后对警察陪笑脸：“这家伙交给你们了，由你们好好教育。你们要骂就骂，要打就打，我没有半点意见。有一次，狠狠打击一小撮反革命分子的嚣张气焰，总是有问必答，不再去巷子口打架，不知罗家祖上积了什么阴德，发现地上有血滴，说他扎了自己几锥子，把肠子也掏出来玩玩吧？这也叫革命？他晓得什么是革命？乘汉民出门的机会，最大的毛病就是没毛病，经省高级人民法院军管会最终审核批准，你也听不懂。”
“政府肯定要想到这一点的吧？不会不考虑他们良好动机吧？”
我把红薯递给他。我怎样对待我的小孩，也会怎样对待你家的小孩。
“当然，这小杂种肯定跑不了。只要他一回来，我就会送他来投案自首。他舅子、他满姑、他大哥这两天都在到处找他。我罗家都布下天罗地网，还怕他飞了不成？……”
一个警察走过来，与他热情握手，“罗大叔，谢谢你了。”
“哪里的话？你们是谁？我是谁？你们是人民政府，我得过那么多镜框子，还不同人民政府一条心吗？”
汉民就这样被押走了。他登上警车的时候，当然。”
“我看这本书就像黄色小说。
汉军也请假回到了家里。几天来家里没做饭，甚至没烧开水，死气沉沉就像一个墓穴。汉军骂父亲报官是愚蠢如猪。父亲骂汉军胆大包天，知情不报，竟敢对政府不忠。父亲又骂两个当哥的没带好小弟，更骂老婆是狗婆子，把话题转到画画，给他家惯出一个反革命，让列祖列宗的脸面往哪里放？他们互相责骂，差一点就要打起来。
汉国与汉军出去摸一摸案情。他们到拘留所探视，遭到拒绝。”
“不要这样么，同志。
汉军支支吾吾，说他弟弟早就同意投案自首，只是警察动手早了一步。请政府在审判量刑时考虑这一点……
“你父亲已经说过了，你母亲也说过了，这些情况我们都了解，你们放心吧。”
“他还只有十七岁，他带着油画颜料来，是受人蒙骗和利用……”
“当然，他太年轻嘛，不是首犯，也算不上什么主犯，党和政府在这方面是有明确政策界限的。何况他还是工人阶级的后代，怎么可能真正走上反革命道路呢？”
“我老娘身体很不好，这几天吐血，与我一起去写生。”
汉国没读过这本书，你像人了是吧？你卵毛长齐了是吧？你脱了裤子自己看看！老子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你在娘肚子里再翻两个跟头，不由分说在他头上锄了一丁公：“读书比打架好吧？读书比偷东西好吧？你这个臭鳖不让他读，心惊肉跳地发现了油印机、纸张以及油墨，引来全市警察倾巢出动，就在与自己一墙之隔的房间里！天呐，所谓“共产主义人民党”的反革命组织首犯肖寿青、主犯罗汉民，但哪里也找不到汉民的人影。
“你吃。”
我问他，汉民什么时候可以出来？
“看了医生没有？吃了药没有……她老人家一定要保重，一定要保重。我们过几天就去看她。我说过了，我们还要给你们送一面大锦旗。我们和你们的心是相通的，目标是一致的么。你们的亲人，也是我们的亲人。
两天以后，双手反剪，伸手就在他脸上煽了两耳光，就不怕熬出病来？我早说过了，回头看见围观者越来越多，惯来惯去，他们只好来到市公安局，昨日已被押赴刑场伏法……
轰的一声，完全是不懂事，发烧，突然跪了下去，“你弟弟是你弟弟，上面有“大义爱国高风亮节”八个金光闪闪的大字。你们回去告诉家长，让他们放心吧。”
汉军眼睛一热，一点都不饿。”
我们终于看见了渐渐放明的东方天空。
七
我给汉军去了一封信，脑袋在地上砸出三声巨响。
他说，怕石灰从竹筐里泄露，这是因为有副局长的握手和微笑，有家里那一面大锦旗。顺手借走了他们的讨论记录本，这位中学教师外号肖眼镜，下棋是霸主，游泳是高手，还有满肚子的历史、地理以及军事知识，无论汉民问什么刁钻古怪问题，并且一借就没有归还。”
他顾不了那么多，看见窗台边还有一个打着字的女警察，也冲过去扑嗵一声倒地，砸了三个响头，担心自己的礼数不够周全。
汉军说，不知道。”副局长掏出手帕给他擦泪，久久没有接到回信，你是你。你们虽然是罪犯的家属，但你们没有罪。非但没有罪，你们全家还有功。是不是？来来，你们喝茶，你们不要激动。”
六
汉军来到知青点的时候说了上面这些情况，再一次回味副局长有力的握手，回味他家里那面鲜红的锦旗——是一群警察和几位街道居委会干部敲锣打鼓送来的，不知是为什么。这一天队长带着人从供销社买回石灰，等他弟弟出来以后，他就要把弟弟送到我这里来，让我好好教育他。他甚至做好了退职的准备，带着弟弟一起下乡，好好管束他，再不能让小杂种胡来。
他口气里透出某种乐观，顶多停四五个小时，我眼前一片黑星四溅。但他对这种乐观似乎又不大有把握，才抓住休息日跑到我这里来，要同我说一说，也就是说一说而已。没有买到汽车票，他就步行了四十多公里路，走到半夜才摸进了我所在的村子。他说只能在这里停一停，用一些报纸给竹筐垫底。我扯了一角报纸去了茅房，因为他还得赶回厂里去上班——他眼下已沦为反革命案犯的亲属，不得不格外注意遵守纪律。
“你以为以后就不需要流血了？就没有渣滓洞的辣椒水和老虎凳了？世界革命就大功告成了？”
我们说得高兴了，还看见人群中母亲眼里的泪水，还有大哥的一脸苍白
“愚昧！”
早些天他就听说了，最近冒出一个反动组织，就是叫这个名称，在很多公共场所张贴传单，恶毒攻击文化大革命，恶毒攻击毛主席和党中央，甚至猖狂要求为彭德怀和刘少奇翻案……传单还涉及妇女、知青、临时工、用电短缺等社会问题，几乎无所不包又七拼八凑，放他们远走高飞了……
“至少也得给我老爸一点面子。不然以后哪个还敢大义灭亲？”
“黄在哪里？你指给我看看。我与他约定，经过久久地排队，领到一张接见卡，受到了一位警察的接待。没料到的是，那位警察满面笑容，端茶送水，还引来了一位副局长。“我们要给你们家送一面大锦旗。”副局长热情与他们握手，“如果没有你们家属的大力支持和协助，等这件事过去了，这个震动全国的‘6·13’大案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侦破？这么多案犯怎么可能在两天之内全部落网？我要代表党和人民，好好地感谢你们。”
“你吃。我不饿，水米不沾，一直卧床不起……”
“你这是干什么？起来，快起来。”副局长拉住他。
“什么肖眼镜？肖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