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犬牙交错、头发深长的流浪汉对着不肯停息的北风正窝着一肚子火,见一个人牵了条狗走过来,是想避风的样子。他于是找到了挑衅的对象——在黑暗中突然给使了一个绊子,程大种就一个踉跄。
“狗!狗子!狗!”
流浪汉恶躁地吼叫着,抄起一块砖头就砸那狗太平。一砖头砸在太平的头上,太平顿时天旋地转,嘴里发出哀叫声。程大种见人砸自己的狗,就拿眼找挥砖人。
“狗又没咬你。”他查太平的伤,太平浑身战抖着。这时一个老者拦住了撒泼的流浪汉,并向程大种示意他可以不管,可以坐在这里,坐在他们一堆,可以烤火——假如他不想走开的话。
程大种因为整个的表情跟他们一样:无家可归,从装束到神色。那些人就以十分遥远的、敌意的目光接纳了他,有些人还在咕咕哝哝,估计是喃喃自语。火很小,狗和人很大,程大种挤不进去,也没想挤进去,坐在可以伸出一只手去取暖的外围。因是高架桥的下坡,很矮处没有风,几乎没有,还有一扇水泥墙,程大种就慢慢靠上了那堵墙,屁股下也悄悄塞进了一个草垫。
一个遛狗的人横过了马路——被一条苏格兰牧羊犬拽着。那狗看到了太平,就要来嗅嗅它了。狗嗅着狗,不管它脏不脏。一只是干净的喷香的狗,一只是肮脏的发臭的狗;一只精神抖擞,激情澎湃;一只神情倦怠,要死不活。可两只狗都十分高大,差一点就一见如故,—见钟情,但被那城市狗的主人给呵斥住了,并下力地把那城市狗拉开。两只狗以狗的语言吠叫时,太平就显示了它喉咙的粗壮,是一只喊山的嗓子,胸腔有积蓄,气流宏大,吸海垂虹,可以产生坚定堂皇的回音。它还在吠,好像是在继续与城市犬交流,表达自己的礼仪,也表达着自己的存在。以太平的见识,它没有见过这种苏格兰牧羊犬,还有一股奇异的香味,这香味带着令人沉醉的高贵,这是神农架所有的狗没有的。多香啊。太平回味着那狗身上的香味,突然身体有些回温苏醒了。
风依然在残酷无情地吹,太平还在叫着。它的叫声听起来像是对这个城市的一种警告。至于它让城市小心什么,那是不知道的——它确有一种震慑力。
那些烤火和聚集的城市流浪者们这时都不敢出声了,都缄默着,抱着膝盖,不敢再对程大种怎样。那个想给他和太平一点颜色的男人也不再发难了,闭目养着神,并躲着太平。程大种这时才回过神来:有一条狗多了个胆啊!这跟咱山里一样,在山里砍柴采药、出坡干活,跟上条狗,就啥也不怕了。坏人不怕,野兽不怕,迷路也不怕。
狂风依然在马路和人行道上狂吼,行道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像患了癫痫,发出受虐的呼叫。寒冷和凄伤此时像把剑刺穿了山里汉子程大种。他唯一可以抱着的就是那条狗:太平,被他几乎置于死地的狗。现在,太平是他唯一的亲人,是唯一散发着神农架深山丫鹊坳家中气息的东西,它那从肚子里发出的温热在一阵阵安慰着程大种,并且暗暗帮他抵御刀割般的寒冷和心酸。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哪,他在想。不出来又咋办呢?娃子要上学,老母亲好在死了,可自瘫痪之后,加上办丧事,亏了一笔债。收成少,人又没什么本事,不出来找点事干怎么办呢?出来之前,瘫痪叫唤了三年多的老母亲终于闭气了,到天堂享福去了,他也舒了一口气,就想到山外透透气,挣几个钱,然后再打理这个家。希望总是有的,特别是当老一辈的累赘卸下之后,人的担子好像遽然轻了许多,心中有一种隐隐的愉悦。这一点不假,久病床前无孝子啊。我程大种这三年来为妈端屎端尿,擦澡洗身,尽到了一个儿子的责任,病得这么久,也该走了。
可是,我却走到了这里,出门不易哟!
有一种鼻酸。这时那个和气的老者要躺下来睡觉,也示意要程大种躺下来睡觉,还从自己身下拉出来一张草垫给他。程大种这才看到,老人家只有一条腿。程大种看他缩紧身子,把自己钻进一件黑黢黢的棉大衣中去。那些人也一个个钻进桥洞更低矮的地方,默默地躺下了。
火差不多熄了,夜往深处刺去,风越来越大,气温越来越低。程大种枕着背篓,平躺半卧着,狗像一个乖娃子偎在他身旁。他睡不着,看着城市夜空璀璨的灯火。光亮还是有啊,日夜不熄,可就是冷,阒静无人。无人的大街何必点亮这么多的灯呢,还有会跑的、会闪的、会变幻的霓虹灯;霓虹灯在大楼的顶上,孤零零地向天空传情。丫鹊坳的家没有这么明亮,可温暖,家中四壁被烟熏火燎像刷了一层黑漆,特别是厨房旁边的火笼屋。火笼屋啊,火笼屋。他想。火笼屋。火笼里总是有未燃尽的火屎,壅在那白灰里,什么时候再烧,把火屎拨出来,架上柴,火笼就又燃了,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火光撩人,人就从寒冷中回到了人间。那壅在灰烬中的火屎,早晨起来总是燃的,那就是灰中埋存的火种,跟庄稼地里的种子一样。有火种,添两把柴,一天热气腾腾的生活就又开始了。冬天我们并不害怕。火一燃,将那铜炊壶的隔夜温水倒出来洗脸,再续上水烧茶,给娃子烘热衣服催他们起来去上早学。然后喝茶,煮汤汤水水的饭吃,门外的雪与风那不是咱十分关心的事了。反正是冬天,反正是要下雪和起风的,冬天就是这个屌样。可城里的春天比咱山里的冬天还冷啊……对了,还有那挂在头顶的一排排腊肉,陈年的,熏成黑炭色;新鲜的,也不几天就熏成丁板栗色,透出一股子松针木脂的香味儿。走进火笼屋,全是那腊肉香味——肉是吊在楼梁上的,在楼板上——其实只是用细竹稀稀织成的楼板——炕着因山里过早下雪还来不及成熟的包谷棒子,靠火笼的热量慢慢炕干,就叫了“火炕籽”。这火炕籽包谷磨出的粉做的糁子,跟腊肉一样,也有股松香味儿,吃起来那个香呀……鸡笼也在火笼屋里,农具也在火笼屋里,猫狗也在火笼屋里;打盹儿、唱山歌子、逗娃儿玩也在火笼屋里。这火笼屋总像个碉堡,坐在厨房旁,与厨房相通。它不是火塘,火塘在堂屋。小火笼屋让咱家人、畜禽度过山里漫长寒冷的冬天。一坛包谷酒一到了冬天就搬到火笼屋了,吃饭时,取一杯酒,鼎锅煮些懒豆腐或者洋芋煮腊肉,一家人围着火吃饭,火就是桌子,满头覆盖的木柴白灰就是幸福……
太平与主人紧紧地挤着。主人在半夜冻醒过来之后,摸摸那狗,他想应该把狗扔了,找个有活干有床睡的地方。
太平在主人决定坚决弃它的时候,因伤痛和饥饿而悲伤着。主人的两锨已让它大伤元气,无法恢复过来。主人的如此凶残让它闻所未闻,至今还大惑不解。这只狗还有一些没想明白的是:主人为何没一点笑脸?为何睡在桥洞里?为何在城里吃点东西喝上一口水有这么难?饥饿像北风一样呼号在它的体内,折磨着它的梦境。它想到了丫鹊坳那个芭茅草垛的梦境,还有在向阳的时候屋檐下木柴堆上的梦境。它自己在芭茅捆里掏出个洞,把整个身子蜷在里面,通红的鼻子从草里懒洋洋地伸出来。它会经常梦见一个叫火笼屋的地方。梦着梦着,它就会从火笼屋的火堆边醒来,不知道是谁把它弄到火堆边的,毛给火烤得嗞嗞地响,散发出一种焦臭。它与猫拼命地打着架,猫是懒猫,一年四季懒,它看不惯它。它在火边喵喵地叫着,以求得人的同情。可狗是不可能懒的,在冬天,闲得无事的主人会很早唤醒它,带着猎叉和挠钩,奔向雪野和森林。你吃着骨头,你身子暖暖的,没有从早到晚的无望行走;你在森林里狂吠,捕食着毛锦鸡、野兔和竹溜子(竹鼠);森林滋养你,让你豪气冲天。一只几百斤重的野猪又怎样,只要主人一声令下,你就会将它从刺丛、山沟里咬出来,与它展开绝命的厮杀!肉搏和噬咬,狂吠和奔驰,伤痕累累。可这无法阻挡你内心的狂喜,赶山狗的生命本应是这样的啊……为什么在城里无法狂吠和奔跑呢?为什么不敢撕咬……
4
太平在没有弄清这一切的时候,就被主人程大种带进了一个乱糟糟的集贸市场。
鸡鸭在以各自的声带拼命嘶嚷着,鱼在砧板上血淋淋地跳跃;活扒鹌鹑的人从鹌鹑的颈子那儿下手,像撕一张纸就把鹌鹑的皮毛给扒下来了,像脱一件羽绒衣,剩下光溜溜的、紫红色的肉;那鹌鹑可怜地还在站着,还能站稳行走,还在叫着,咿耶咿耶……割羊头的先抓着羊头,一刀下去,羊头就掉了,羊四蹄踢蹬着;买新鲜羊肉的妇女们站着队,手上攥着人民币,嘴里流着哈喇子,只等新鲜羊肉扔到案板上,那羊肉还因为疼痛在一跳一蹦,一个妇女就机灵地抓到了一块,扔进篮子里,羊肉仿佛依然在跳动着。
踏着一地鲜血往深处走,就是一个剐狗市场。十几个刽子手拿着刀在研究着屠狗方案。每一条狗因性情、大小不同,屠杀方式也是不同的。满地的狗血、狗毛、狗头、狗屎。笼里箱外,净是些各种各样的狗,一边,狗与狗在调情;一边,狗在屠刀下被精心地杀戮;狗在笼子里吼着,不停地走来走去,像狼一样发出阴森的嗥叫;有的狗沉静地看着笼外走过的人和屠夫,对身边不远处被宰狗的惨叫声和喷出的狗血无动于衷。没有绝望和恐怖,仿佛永远与己无关。
太平被牵着走到一个戴着一顶帆布旅游帽子的男人那里。那个男人是个秃头,叫范家一,从小喜欢屠狗,靠着一剑封喉的绝招,在肮脏的血水与惨嗥中煎熬着生活来养活乡下的一家人,并建造了村里最高大、用钢筋最多的房子。
太平看到范家一从他胸前挂着的一个小帆布包里掏出一百元钱给了主人程大种。
程大种说:“别找了吧,就一百嘛。”
“九十就是九十,找十块钱来。”
程大种面露不情愿的神色,在口袋里左抠右掏。范家一就不耐烦了,用一副比狗还不耐烦的嗓子说:
“谁知道你在哪儿逮的匹疯狗,不是疯狗砍我的头!”
程大种说:“这是条猎狗,你杀狗的人不识货啊!”
“猎狗也疯了。”范家一说,手就伸了过来,十个指甲缝里全是乌红的狗血,非要程大种找回他十块钱。
对范家一来说,他眼里不分猎狗与什么狗,都是狗,都是一块肉,只有肥瘦不同大小不同。
一个人就将太平牵去,关进了一个铁笼子里。太平本来看着程大种与范家一在争钱的,不知怎么就被关进了一个大铁笼子里。这是太平放松警惕后犯下的一个错误,也可能是范家一认为这匹乡犬老实,对它下手迟而留了条命的原因。
太平被关进了大铁笼之后,它的主人程大种连看也没回头看它一眼,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太平进了笼子,笼子里关着许多狗,一下子置身于那些千奇百怪的狗中间,让太平无所适从。那些狗有狗味,却没有狗形——太平认为它们没有狗形;脏——全是街上抓来的流浪狗;怪——一个个长得奇丑无比。你看那没毛的沙皮,毛都没有那叫狗吗?太平还以为是范家一将它给拔了,拔净了呢。这秃狗,光光溜溜的好恶心,城里人爱无毛的狗,还爱没有尾巴的杜宾狗。太平看见一只大约是得了狂犬病的狗,没了尾巴,以为是它惹事给手痒之人剁了呢,心中想笑,但一看,又看到了还有一只。这杜宾狗,生来无尾,可太平在山里看到的狗都有粟穗一样的蓬松的尾巴,那是在追逐奔跑时的舵,随时校正着它进击的方向。狗尾竖卷起来就是一股英气,让野兽望而逃遁的旗杆。更丑陋的是腊肠狗;就是狗中侏儒嘛,这狗日的狗,无腿狗——狗为何没有腿呢?腿为何只半柞长呢?可一条赶山狗要的就是四条好腿,翻越千山万岭,追捕飞禽走兽,赶撵着一座又一座山,没有高高的健壮的四条腿,凭什么在山野中生活?狗腿是在山中奔跑的枪刺啊——如果狗是一支箭,狗腿就是箭镞。可城里的狗不需要腿,主人不让它长腿,宁愿让它变态、残疾——城里人爱的就是这种千挑万选、一代代劣胜优汰、残疾繁殖的烂狗滥狗!
巨人:一条苏格兰牧羊犬,超凡脱俗的阴森相,一张尖鼻子脸像一张挖锄,可怜只剩下一只眼睛了,另一只眼老瞎了——它是只被主人遗弃的老狗,站着像座山,可太平看到了它虚弱的部分。那色厉内荏的独眼你可以忽略。巨人犹如巨人站在笼子的最中心,以它苍茫的阅历还没见过这么一只紫铜色毛、红色鼻子且下巴上有两根箭毛的高腿厚尾狗。这狗显示着响当当的士气,嘴里喷着石头般的气息,一进笼就把一只叫乖乖的拳师犬给踩趴在粪泥中了。那乖乖的两个鱼鳃一样的下巴就像两片破抹布固定在太平的脚下。这有什么,这无意的一踩莫非不是一种宣示?
八格牙鲁:一条长毛西施犬,因为烧伤被做小贩的主人扔在东湖里,它顽强地爬上岸,还是没逃脱一个专捡湖边死鱼的人抓捕——这条屁股溃烂的狗。给换了二十块钱。八格牙鲁想到那炉火的烫伤,无数的狍舌头就像是蓬勃燃烧的火,正向它漫卷——它又患上了肺炎,眼睛红红的,喘着粗气。如果洗去它身上的污粪烂泥,治好它的伤口,就会发现这是一只纯白色的美犬。它的脸小巧可爱,性情温顺,连哼叫也细声细气。
门槛:一条黄毛獭犬。
还有一条像狐狸的不声不响的金色沙米狗。
“噗——哗——”一盆铺天盖地的脏物从笼顶上泼进来,狗们顿时一个个淋了个五花八门,呜呜地躲着不知为何、受何东西的打击,再一细看,狗身上、头上都挂着一根根的鸡肠、鱼肠子。就像是被猎物唤醒了,加上置身于一堆陌生同类中的警觉,太平已经初步判断它不惧这些城市玩物狗。这些狗来自各地,还没有团结起来以对付一条乡下狗的自觉。何况,它感觉到,这些城市狗根本不懂团结,它们没有团结的概念,除了咬对方,就是向对方示出赤裸裸的性欲。它们自私,矫情,依恋高楼大厦,失魂落魄,疾病缠身,只有等死的份。在看到美味的禽鱼下水后,太平虽然睡眠不足又旧伤未愈,可饥饿驱使它向那些食物扑去。胃口极好,被森林、大山和野兽磨砺过的残缺不全的牙齿,恨不得掳进天下的美味,连那些小小的玩物狗也差一点被它的大嘴给吞进去了。巨人这时结结实实地踹了它一腿,乖乖挣扎出两片腮皮后也向疯狂争食的太平咬了一口,可太平没有感觉。
“吃呀,吃呀,这些狗东西!”
“噗——哗——”范家一又一桶连毛带水的脏物泼进来。太平与巨人苏格兰犬展开了搏斗——这是乡村巨人与城市巨人的一场搏斗。无外乎牧羊犬看不惯太平,加上在抢夺食物时太平的牙齿无意间碰到了巨人的那只瞎眼。两条狗在铁笼中为着各自的尊严展开了血淋淋的较量。两条在屠刀边缘的狗,无视着共同的命运。虽然,苏格兰牧羊犬有着高贵的血统,也有着伟大的基因和英雄的气质,但它垂垂老矣。太平虽然没有城市生活的经验,可对巨人来说,它同样也没有在一个铁笼里像关鸡一样湮埋在一堆乌七八糟的狗中间生活的经历,老狗、疯狗、伤狗、白痴狗、残狗、饿狗,大家共同要学会的就是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如何显示自己的自私和暴虐。
两条狗扑向对方撕咬着。一个年轻的叼着烟的屠夫就喊开了:
“范家一,你的狗打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