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家一平时对说武汉话的人是不敢马虎的。他是个粗人,乡下人,在城里占了块地盘杀狗,还不是武汉人的地盘,虽拿着刀子,对武汉人还是毕恭毕敬的。
“拐子,你说么事呀!”范家一撇着一口不成形状的武汉腔说。
那徐汉斌就蹲下身来摸着被打得体无完肤的太平,说:
“你还不如这条狗,姓范的,它叫赶山狗,连山都赶得动的!你看这一身的紫铜毛,哪里找得到?我都三十年没见啦!你不识货呀伙计,个板妈这是真正的猎狗,咱湖北最好的猎狗,咬得死狗熊和老虎的!守家防盗那也是最好的!熊都咬得死强盗咬不死?!哪个送来的?”
“我也忘了,”范家一说,“病狗么。”
“没病。个板妈,从哪儿搞来的?神农架离咱汉口一两千里,这狗平原地区见也不会见着的,生就是山里的狗,昨天晚上我刚好梦见我那条赶山狗,今日就见着了,怪呀……”
“拐子,你喂过这种狗?”范家一问。
“我是下放到神农架的老知青你不晓得?老子是知青!”徐汉斌拔下台板上插着的砍刀猛力一剁,“我把它带回去!”
“一百五给您啦!”
“个板妈你杀肥羊啊!送条狗我死了人!”
“我买来两百,拐子啊!”
徐汉斌见这人不爽快,想了想,好难受地从他的陈旧羽绒棉袄里深深地掏着,掏着,掏出了所有的钱,就是百把块钱,塞到范家一的手里:“行了行了,个板妈不懂味,小气得像打屁虫子。”
“我如何牵回去?”他又说。这老知青捡起范家一的大棒,突然向太平的头上敲去,敲了两下,这两下,太平就晕了。等它再清醒过来,就已经到了徐汉斌的家里。
“……一九七六年的时候,粉碎‘四人帮’,我招工啦。我说,大刀啊大刀,再见了,我不可能把你带到武汉去。怎么办呢?我把大刀托付给了康大爹,我说我马上就回来看它的。可是大刀咬断绳子跟上了我,我不能走啦,个板妈,这狗恋我啊。我招工了,要飞出神农架,心里甭提多高兴了,如脱笼之兔,哪能带条狗。我想啊想啊,走了二十多里快出山了又带狗回来了。我想了想大刀是条好赶山狗,我没吃的它给我抓过好多锦鸡、竹溜子。我一定要让它没痛苦死去。我回来后就晚上下夹子夹了三只竹溜子,打死,提着,再走。走到野竹崖,我嗖唤大刀,扔下第一只竹溜子下崖,大刀是极听我的话的,我想它去抓我扔的竹溜子,就会冲下百米悬崖。第一只它没冲,对着崖下狂叫;第二只我又扔了,拍打它,要它去抓,它还是没冲;第三只,最后一只啦,我就高高地一扔,大刀看着我,它似乎知道了我的心思,是要它永远地留在神农架——它眼睛湿湿的,恋恋不舍地看着我,就义无反顾地往崖下跳去了……”
这个人在讲另一个赶山狗的故事,太平不懂,它只是虚弱地看着他老泪纵横。可它被这个人打了两棒,现在,他蹲在它对面,给它好吃的火腿肠和猪骨头,哭着,喊着一个它似乎听起来熟悉的名字——叫大刀的狗很多,在神农架。他叫它道:
“大刀,你是我那大刀吗?”
它不是大刀。它叫太平。这个人不知道。
“大刀,呜,喔,大刀,大刀……”那个人不厌其烦地唤它,给它摆弄那骨头上肉多的地方让它看清。
可这个人的老婆并不欢迎太平,这人的老婆是个个子矮矬说话尖声的女人,极度害怕狗。
“哎唷,哎唷,你把它捆紧没有,死东西!”
“个婊子养的,哪儿拖回的一条疯狗?你发狗疯?!自己都没得吃的一个下岗工人还给这大条疯狗吃火腿肠?你是发神经吧?”妇人说。
“它是神农架的赶山狗,我下放在神农架你晓得啵?”那个人吼。那个叫徐汉斌的人,一吼,额上、颈上的青筋就像蛇一样鼓胀起来。
“赶山狗,你没看它的架势?你在武汉见过这样的狗?”
“还不赶快把它丢了。”
“丢了?这样的狗你会丢?咬得死老虎的狗!”
“你看见过老虎吗?你看见它咬死过老虎吗?在汉阳动物园?”
“滚!”那个男人说不赢那个快刀嘴女人,气得喉咙里滚动着无边的恨意,咕噜咕噜直响。
“把它扔走,莫让它咬着我了!”女人把一个桶往门口一蹾,发出清脆的爆破声,桶一定裂了口。太平一惊。太平已经服帖了,两棒就被这个男人打服了,任何一点尖锐的响动都会要它的魂。
武汉的老知青男人是不会屈服女人的,他给太平洗毛刷毛,给它伤口擦药,还给它颈上安上了一个皮套一根链子。这样虽然皮肉之伤还未愈合,但狗的架势就雄赳赳地出来了。这真是一条与众不同的狗,它很怪,似狗非狗,似狼非狼,洗过飘柔二合一的紫铜色毛像森林一样蓊郁闪亮,高挑的腿,紧巴巴的腹部,竖起的耳朵,就算它十分虚弱疲惫,就算它眼中充满了恐惧忧郁,它站在那里,它出现在人们面前,就会让人大感惊异。
这是一定的。
“……汉斌,好呀你,你的狗?”
“这狗,老徐,这狗!啧啧……”
“徐师傅,好狗呀!牵紧点,不是狼吧……”
徐汉斌走在大街上,认识他的人争相向他打招呼。他只往有熟人的地盘上走,就是要的这个效果。
“吃皮蛋,鸡巴!它不吃皮蛋!你给火腿肠……”
“个板妈,不认识,神农架的赶山狗。纯种猎狗,专咬老虎豹子和狗熊的,它咬死过三头老熊……”
徐汉斌坐在有些阳光闪出的小巷口的店铺板凳上,跷着腿,抽着烟,接受着人们的赞赏和议论。许多人给太平投来食物。一个年轻人还将手上提的一块牛肉完整甩过来,太平三口两齿就给吞进去了。它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得到这么好的食物,被这么多人围着观看和议论。
这个晚上在一个风沙弥漫的大排档里,几个当年的知青抱着太平,高唱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他们唱着:“亲爱的江城,我的故乡,我哪年哪月才能回故乡?雄伟的大桥,横跨龟蛇山,想起了故乡我泪水流……”
这几个人有一个是刚从牢房里放出来的;有一个刚割了瘤子;有一个坐在助动车上,是个瘫子;有一个是刚做了奶奶的女人;还有一个当了青山区某街的城管队长。他们喝着白酒,眼睛红红的,有的还从眼里挂出了两串泪水。泪光闪烁在高楼传递过来的霓虹灯光下,风掀动着他们无力的、花白的头发。太平望着他们,听他们在说:按神农架的喝法,敬一个,回一个。徐汉斌一时面前堆了一大堆杯子。太平知道这种喝法。它还闻到了包谷酒的香味,这多熟悉啊。
“汉斌,这狗是从哪里来的?”从牢房里出来的男人两眼凶巴巴地问。
“实话说了吧,从屠宰场救出来的。”徐汉斌说。
“那屠宰场又是从哪儿搞来的呢?”城管队长正正威武的大盖帽问。
“还不是收来的。”徐汉斌说。
“这狗来路不正啊。”那个当了奶奶的女人用婆婆嗓说,“莫非宜昌、十堰就没有吗?这狗一看就是恶斗过的,满身抓咬伤,性恶啊。我那嫂子会答应你养吗?”
“哪让我养。欧阳,你牵去帮我养几天吧?”徐汉斌说。
坐在助动车上的欧阳卫东大嚷:“我自己都养不活,还养只狗啊?嘿嘿!”
“那你养。”徐汉斌指另一个。
刚从牢房里出来的凶巴巴的人说:“鬼!我还找人扯皮呢。”
大家问扯什么皮,那人说:“老子出来就是要报仇的。”
大家就劝他忍了,好好安心过日子。
“这狗难上户口,还得去打防疫针。这狗恶,我在神农架时最怕的就是狗。”女人说。
“你那时才十七岁,见什么都怕,小女生嘛。”大盖帽声音怪怪地说。
“你们把什么都忘了。”徐汉斌失望地说。
后来,太平听着徐汉斌以哭似的、绝望的、怪异的声音唱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一路晃晃悠悠地回家去了。
7
“两百?啊?两百?”
“一百。”
“人说的两百。”
“把我砍了我也没两百。我荷包里何时捂过两百块钱唦?我是天下最可怜的人。”
“这狗也不值一百,你竟敢花一百,还请客……”
“我的狗回来了,我不请客?”
“你的狗?”
“我想了三十年!”徐汉斌“啪”地摔碎了一个杯子,这就镇住了他的老婆。
一个人想了三十年,你是拦不住的。他老婆愣了半晌,打开门就冲出去跑了,不回来了。
徐汉斌看着狗,狗看着他。
“个婊子养的!”徐汉斌骂道。
“我又不想搞女人,又不想赌博,又不想抽烟喝酒,我就想一条狗……个婊子养的……”
一个内心枯竭的人,突然因一条狗,泪腺像干涸的泉眼复活了,许多感情复活了。一条狗,就像一场甘霖,狗的到来打乱了他的生活。回忆像魔鬼,缠住他不放。
“我于一九七三年一月十九日插队落户到神农架野马河……”
“我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伟大号召,如今,我已老了,一晃,就老了……”
回忆像海潮,不可遏止,铺天盖地,像一场大病,高烧不退,谵语连连。
老知青徐汉斌为了弥合、敷衍与妻子的关系,偷偷地把太平牵到了八楼顶上,在一个角落里撑了张雨布,给它安了个家。
到了晚上,思念主人和故乡的赶山狗太平终于发出了凄厉的长鸣。这是寒潮加深的某一个晚上,太平的脖子上勒着短短的铁链,它无法习惯这么一根链子,在山野,在它的丫鹊坳,它是自由的,奔放的,散漫的,脖子上除了毛就是吹拂着的村风,还有温和的阳光。它在链子里紧巴巴地睡着,虽然没有了同类的觊觎和争斗,没有了大棒和杀戮,可从楼顶望着满城迷离恍惚的灯光,它悄悄地淌下了眼泪。这是孤独的时刻。它想念山冈,黑沉沉的森林,奔流汹涌的峡谷,到处柔嫩的包谷茎秆。它想念日落时分,早晨。这是什么地方啊?主人程大种为何要将我带向这儿,让我遭受九死一生暗无天日的日子。孤独。离别。无法交流。灯火像星空一样,带着诡异和狞笑,无声地跳动在大地的深处。更远的地方是什么呢?于是,太平像一只狼一样嗥叫起来。它哭泣似的悠长的声音在夜晚的上空刺入城市的心脏,连它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声音。是呼唤,还是哭泣?是长叹,还是悲号?
那一夜,汉口前进纱厂宿舍区里,听到一阵阵毛骨悚然的狼嗥,就像一种十分阴暗的东西直往人的寝榻而去,在人们睡梦的边缘固执地游荡,犹如阴魂。
第二天晚上又是如此。第三天愤怒的人们找到了那个楼顶,一起手拿棍棒来厉声质问徐汉斌。这些人都是他的左邻右舍同事上级。他于是牵着太平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厂区,将狗交到了瘫子欧阳卫东手里。
欧阳卫东是一个自己的生活都无法料理的人,老婆自打他无缘无故地下肢瘫痪后(一觉醒来就这样了),带着女儿离开了他。徐汉斌虽振振有词说给他找个伴儿,可欧阳卫东被生活压得几近绝望。他去摸那狗,狗就虎视眈眈地看着他,极度不信任他似的,那阴森森的眼睛里藏着一万个野兽和森林,并且,在晚上发出狼一样的嗥叫,使他想起几次迷路山中饥寒交迫的知青岁月。
欧阳卫东说,狗啊狗,我没法养你,我给你找个好人家吧。他就把太平绑在助动车后面(因车内太小,装不下这狗),发动车子,带着狗往江南的青山区而去。
太平跟在一辆冒着黑烟的呛人的助动车后面,昏天黑地地奔跑起来。助动车的机声异常刺耳,车轮像峡谷的流水一样急遽。太平系在这么一个比鸟飞得还快的家伙身后,四条腿只好没命地迈动。它知道,稍有闪失,它就会完蛋,被这水泥大马路拖成一副骨架。
车上了长江二桥,宽阔的大桥上几乎没有汽车,只有它在铁链的牵带下奋力奔跑着,既不能跑得太前,也不能太后,那链子的长度让它吃过几次苦头,一个趔趄跪地,腿关节就会被路面锉开一道口子。它跟着车子跑啊跑呀,来到了长江南岸的武昌,车还在发疯地前行。不知跑了多久,车才慢慢停下来。那车上的人将它牵到一个楼房里,上了楼梯,去拍门。门半天才开,原来是那个戴大盖帽的城管队长。瘫子欧阳卫东拄着拐杖在门口说:
“二毛队长呀,给你送大刀来了。”
那叫二毛的城管队长没让欧阳卫东进屋,拦着门说:
“给我送狗?我何曾要过这×狗?”说着就唤出了一条狗,那狗扑上来就要咬欧阳卫东和太平。那狗毛茸茸的,像条大狼,嘴里发出空旷凶恶的叫声,好在被城管队长拽住了。
“这是条什么狗啊?”欧阳卫东惶惶地问。
“藏獒,纯种藏獒,全国就三百多只。”
“这要多少钱啊?”
“二十万。”
“你买的?”
“我只要歪歪嘴,就有人送上门来。”队长得意地说。
欧阳卫东拄着拐杖下楼来,坐上座垫,掏出下身向城管队长的楼门射了一泡尿。摸着太平,摇着头,几乎快哭出声。边淌泪边给太平丁零哐啷地解链子,说:“大刀大刀,你向贪官污吏们的头上砍去吧!”那助动车发动了,突然一个急转弯,便自个儿往回路一溜烟地开走了。
现在,太平的身份是一只流浪狗。跟那些范家一笼子里关着的狗一样,身上布满了灰尘,四个爪子上全是黢黑的煤炭——那是在垃圾堆里刨食弄成的。
对着滚滚的长江,对着长江对岸灯火阑珊的汉口长吠着,它是从那里来的。在长江边上的一个破棚子里,是它跟一条破脸狗的家。
是破脸狗把它带到这里来的。破脸狗也是一只乡狗,高大正常的身体,不像城里的那些怪模怪样不成器的玩具狗。可只因为它脑门子上有一撮雪白的毛,乡下叫破脸狗,好哭死人。也就是说,这种狗的叫声像半夜的哭诉,于是这条可怜的狗就被它的主人带到城里给扔掉了。第一个晚上,太平和破脸狗在一家餐馆的大门口,在一个冰冷的石狮下,互相依偎着度过了寒冷的一夜。它们不知道,这家餐馆的大字招牌就是“狗肉火锅城”。太平第一次尝到了友谊的滋味,一个真正向它示好的同类。它们流浪在青山、武昌的大街小巷,共同啃着一块骨头,共同寻找着栖身之所。因担心危险,两条狗来到长江边,那里荒草稀疏,沙滩清静,在月朗星稀夜风如刀的深夜,太平向着汉口的灯火长长地吠叫着,破脸狗也莫名其妙地号哭着。江水在无声地东流,灯火的波影把城市的梦境摇曳得妖娆奇诡。两只狗嗥叫够了,又找到了一具被波浪送到滩头来的死猪,为了填饱肚子,在黑暗中撕扯着吃了起来。
可它不能留恋,太平。有一个影子,一种气味正在向它招呼,那就是主人程大种,狗的本性使它没有能力恨抛弃并殴打了自己的主人,它依然要向他的气味走去。在某一个夜晚,对那个气味的依恋最强烈的时候,它从寒冷的梦中被唤醒,悄悄惜别了破脸狗,沿着长江二桥,跑向了汉口。
它穿过无数的街道、小巷,在一个高架桥头,它看到了来城里的第二夜与主人一起躲避寒潮的桥洞。那个独腿的好心老汉正一如既往地蜷缩在大衣里,无声无息。它迎着那渐渐强烈恶心的血腥味,找到了那个屠宰生灵的集贸市场,又听到了它的同类们在笼子里发出的撕咬声和在屠刀下的惨嗥声。在深夜,那声音悠长刺耳,让它闭上眼睛就是一连串的噩梦。
主人,你在哪里?
它期望着主人程大种重现,重现在那个集贸市场的门口——他就是从那儿消失的。
尽管狗的嗅觉异常灵敏,能嗅辨出成千上万种气味,可是,森林中的气味是单纯的、冷静的,连风也不会无缘无故地乱吹。在这里,在这气味大混杂的城市街头,气味稍纵即逝,要抓住一种气味并跟踪它,牢牢地把握它,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太平躲在隐蔽的角落几天守候主人的出现失望之后,它决定在这个浩大的城市里去寻觅那微小的、像一粒蚂蚁般的气味,主人的气味。它必须行动,坐等是不行的。赶紧趁空气中那一丝气味还没有彻底消失时(谁知道呢),尽快抓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