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她要是真的死了,也许她最先想到的就是吃,她得先把她那空荡荡的肚子填上,免得到了地府永远是一个饿鬼。
你想吃什么呢,阿婆?
也许什么都不想,就想吃了我,她才可以解恨?
那就让她吃吧。莫高粱想。她会吃我什么呢?吃我的心肝吗?我的心肝她也许会觉得太脏,尤其是我的心,她是不会吃的。那她吃我的什么呢?也许她太恨我了,她会不顾一切地把我整个地吃掉,就像猫啃老鼠一样,真要那样,也由着她吃吧,人活着的时候作了恶,死后也许就该遭到别人的任意处置,以至于把你整个地吃掉,连骨头都不给你吐出来,让你就是做鬼了都找不到安身的地方……
哭着哭着,莫高粱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泪水如注,泪水从他的脸上一直地往下流淌,流到了面前的地上,把地都给洇湿了一大片。
他想他不是死了吗?
死了怎么还有泪?
莫非……莫非他还没有完完全全的死?
或许是,人已经死了,可心还活着?
人死了心还会活着吗?这是不是就是刚才李所长对他的儿子说的灵魂?难道说灵魂也会有泪吗?
他有点不肯相信。他于是在地上摸了摸。他摸着泪水真的是湿湿的,而且还带着泪水的温热。这是怎么回事呢?他不懂,他从来也没有听人说起过,他禁不住放声地哭泣了起来……
忽然被人推了一下,把他从呜呜的哭泣中推醒了。
他发现老阿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的眼前。
他刚要说什么,老阿婆先开口了。
她说你怎么在这儿呢?
莫高粱说,我死了。
老阿婆说,我知道。
莫高粱吃了一惊,他说你怎么知道呢?
老阿婆说,我现在不是看到的吗?
莫高粱这才愣了一下,嘴里啊了一声,说是是是。
看着眼前的老阿婆,莫高粱的心里怎么也安宁不下来。他说你的死是我造成的,你知道吗?老阿婆给他点点头,轻轻地说了声,我知道。莫高粱说,算是老天有眼呀,所以就让我先死了。这一句老阿婆却不点头了,她说真的吗?没有吧,老天怎么有眼呢?她把莫高粱问住了。莫高粱只好想了想,说,那我为什么先死呢?谁知道呢,老阿婆说,我只知道害人的人,总是不得好死的,那你说,你是怎么死的?
莫高粱一时只好支吾了,他说算了,不说了,我的死也许是该死的,可你不是。老阿婆说我当然不是啦,我怎么会是该死呢?我是饿死的你知道吗?
不,你是被我关死的。
这我知道,可是你就是不关我,我可能也是会死的,你知道吗?我那几把扫把只要今天卖不出去,我今天可能也是会死的,我可能会死在回家的路上,你知道吗,我可能会走着走着,突然就走不动了,我可能会突然地就倒在路边,然后我就死掉了。
莫高粱说那不一定,你要是倒在了路上,只要有人看见了,他们就会救你起来的。那样你就不会死了。还是怪我吧,如果不是我关了你,你是肯定不会死的。
老阿婆说,路上静悄悄的,这时哪里还会有人呢?你说这个时候了,还有谁在路上走呢?路上肯定就我一个人,我一倒,有谁能够看到呢?我的家,远着呢。
莫高粱就把老阿婆说的路,放在脑里想了想,还拉了拉,可他怎么也拉不完,他看到了那条路,确实静悄悄的,只有老阿婆一个人在慢慢地走,心里便想,可能也会,心里忽然就悲悯了起来。
那你怎么就饿成了那样呢?你的肚子里怎么一颗米都没有呢?
老阿婆便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肚子。
她说你都看到了?
莫高粱点点头,说看到了,他说我都被你吓坏了,你那到底是怎么啦?你们家没有粮食了吗?
老阿婆把头摇了摇,低头好久不说话。
怎么回事,你说说吧?
老阿婆只好嗨了一声说,被偷了,全部被偷了,还剩下一点,我一个人吃着吃着,就吃完了。说着又把头低了下去,悄然地掉了几滴泪。老阿婆的眼泪亮晶晶的,挂在了她的颊骨上,一闪一闪的,莫高粱知道,那里闪动的是老阿婆苦难的心。
我想不通,真的,老阿婆接着说,我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偷我的……我家的粮食是最少的……他们为什么要偷我的呢……我真的怎么也想不通,真的……
莫高粱就问,是哪里的强盗知道吗?
不知道,可能是我们那里的,可能又不是……我真的想不通,真的……他们为什么要偷我的……
那你来镇上报案了吗?
来了。可我只来到路上,我又回去了。
为什么?
我家没有鸡,我就回去了。
莫高粱没有听懂,他说什么鸡?鸡跟报案有什么关系呢?
怎么没有呢?我要是来报了案,人家警察去了,我没有鸡杀给他们吃,他们怎么去帮我抓人呢?
莫高粱就沉思了一下,然后说,镇上那几个警察我没有不认识的,我全都认识。怎么说呢?他们是真的喜欢吃鸡,这我知道,不管他们到了哪里,哪里都会给他们杀鸡的,这我知道。可他们也挺能抓坏人的,真的,这我也知道。怎么说呢?应该说,他们是也喜欢吃鸡,也喜欢抓坏人,我看到的,我看到他们抓到过很多的坏人,他们抓到坏人总要从我家的门前经过的,我看见过很多,真的。你应该来找他们说说的。
我没有鸡我就回去了。
我是说,有时候不一定要有鸡,只要有坏人就行了。
老阿婆说我哪知道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来到了半路,我碰见了那个人,我就不来了。那个人问我,阿婆你去哪儿?我就告诉他,说我的粮食被人偷光了,我要到镇上报案去。他就问我,你们家没有米了那你们家还有鸡吗?我说我只说米我不说鸡,我们家本来就没有鸡。他就给我摇着头,他还给我摆着手,他说那你就别去了,你回家去吧,你别去了。他说你知道吗?我都杀了两回鸡了,我丢的两头牛都还抓不回来呢,你家的粮食有我的两头牛大吗?我就想,我家的粮食怎么可以跟他的两头牛比呢?我没有米,我也没有鸡,我要是把警察叫来了,我给人家吃什么?我在路上歇了歇,歇完了我就回去了……我真的想不通,真的,我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吃鸡,啊不不,我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偷我的……我真的想不通……真的……你说,他们为什么要偷我的?
莫高粱也摇着头,他说我也不知道。
他说那你总该想想什么办法呀,你怎么能一点粮食也不吃呢?我看见你的肚子只有小小的一团野菜。
老阿婆回答说,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没有。我以为我的孙女这两天会回家的。我孙女叫阿梅,她到广东那边打工去了,她说了这两天回家的,可就是不见人,我不知道为什么。
是不是路上出事了?
不知道。
可能是在路上出事了。
出什么事呢?
听说现在的长途车上经常出强盗,她是不是被人抢钱了。
抢钱?那她人呢?她人可以回来呀!
人家要是抢了她的钱,她要是不肯给,她就回不了啦。
抢钱当然不能给啦,人家辛辛苦苦的,好不容易才挣了那么一点点,哪能说抢就抢了呢?就像我,你一下要抢走我两把,我怎么会给你呢。
我不是抢,我是拿。
拿?你那是拿?你要拿你拿一把,我不是给了吗?你哪能又回来拿一把?
是倒是,可问题就出在这里啦。
就比方说,你要是两把都给了我,我还会拉你到这里吗?
这倒也是……就是道理不对。
可道理有时就是这样的呀,你的阿梅要是也不肯把钱给人家那些强盗,那些强盗会不会就对她动刀啦?
吓得老阿婆就慌了起来,眼睛大大地盯着莫高粱:
会吗?你说会吗?
莫高粱想了想,好像吃不准,就说这种事有时很难说,就像我吧,还有你,我们谁会想到今天会是这样呢……嗨,不说了,阿婆,说来我对不起你啊。看见莫高粱唉声叹气的,老阿婆也禁不住哎了一声,她说算了,别说了,人都没了,还说那些干什么,待会你就陪陪我,让我回去看看我阿梅回来了没有,如果不出什么事,可能今天回来了的。莫高粱说好的我陪你去,你到哪儿我都会陪着你。说完就扶着阿婆要走。老阿婆却说待会吧,我那几把扫把还没有卖掉呢。
莫高粱没料到那扫把她还记在心上,就说,只剩两把了阿婆,有两把我已经拿回我家里去了。再说了,我们现在已经不在人间了,谁还来买你的扫把呢?
老阿婆说这你就不懂了,你没听人家说过吗,说是人间要过年夜,阴间也是一样要过年夜的,阴间的年夜比人间晚一点,听说是晚半天吧,现在拿去卖,可能正是街上最热闹的时候呢。说着就走过去,拿起了剩下的那两把扫把。
莫高粱一步就抢上去,他说那我帮你拿吧。伸手就去拿,竟然没有抓到手上。他抓着的是空的,好像他去抓的只是那两把扫把的影子。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老阿婆的手,不由愣住了,心想她老阿婆不是也跟我一样了吗?她的手,怎么又拿得住那两把扫把呢?
老阿婆看出了莫高粱的心,便说:
你当然拿不了啦。你怎么可以拿呢?
莫高粱说为什么?
老阿婆说,你的手脏呗,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莫高粱不觉一脸的内疚,只好说,那上街吧,我替你吆喝。
两人就上街去了。
果然不出老阿婆的所料,街上热闹着呢,而且还是不同时代的人全走在了一起,从他们身上的不同穿着,就一眼看出来了。确实是比那上边的人间热闹多了,也像样多了,好像这里才是真正的人间似的,要不怎么可以容纳这么多的各种不同时代的人,欢乐地生活在一起呢?
老阿婆的眼睛在很多人的穿着上看呆了,她看不懂他们怎么都穿成了那些样子,就说这街上是不是要唱戏了?莫高粱说不是的。你们都没有电视看吗?老阿婆说有啊,我们山里有很多电视呀,好多人家都有,可我没有去看过。我老了,眼睛不好用,我就没有去看过。
莫高粱笑了笑,忽然脖子一伸,就吆喝了起来:
卖扫把咧!
买扫把回家扫家过新年咧!
这是山里最新最新的新扫把,用这样的新扫把,打扫堂屋,打扫厨房,来年的日子就会顺顺当当的咧!
离了婚的,可以找到新的;
丢了粮食的,警察就会帮你找回来……
还有牛,牛……一旁的老阿婆突然提醒道。
莫高粱先是一愣,说什么牛?
就是丢了的牛,被人偷走的。
莫高粱猛地啊了一声,笑了。
对,还有丢了的牛……但他突然又把话掐断了,他迟疑了一下,对老阿婆低声地说,这么喊是不是有点像在骗人?
老阿婆忽就也愣了一下,想了想说,那就别这么喊。
莫高粱点点头,说,还是别这么喊吧。老阿婆也点点头,莫高粱就重新吆喝起来了:来咧,买扫把咧,就剩这两把了,新扫把咧……
莫高粱的声音很尖很亮,一下就跑来了很多人,老阿婆手里的两把扫把,一下就被两个中年妇女买走了。那两个中年妇女走去没有多远,一个穿得火红的小女孩,火一样朝老阿婆他们飞了过来。
她说还有吗?我也要买一把。
莫高粱说对不起,没有了,你来晚了。
火红的小女孩子便显得一脸的懊丧。
莫高粱回头看了一眼老阿婆,声音低低地说:
我要是没拿走那两把就好了。
老阿婆的脸上慢慢地就露出了一丝微微的笑。
她抿抿嘴,什么话也没说。
二○○四年七月二十七日深夜
即时,江边仿佛有人在哭泣
⊙文学短评
这篇小说写得很有“鬼”气。小说中,底层的苦难虽被充分传奇化,但这传奇里藏着悲愤和无奈,这也是鬼子的小说特别显得有力量的地方。不过反讽的是,即使大年夜人人祭鬼的时候,人们却无意真正想去沟通人鬼的世界,故而就有了小说中人鬼世界间的阻隔。鬼的世界虽然忧愤深广,但对于人世间,却并没什么影响,人们照样过年,照样要吃团圆饭,照样去祭鬼。小说虽然写鬼,其实是在写人;人世间的隔膜,人与人之间沟通的无奈而不能,被反衬在鬼的世界前,也就格外的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