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全球华语小说大系·乡土与底层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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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嫁女(2)

男人知道女人心里不痛快,可不痛快又怎样?他也没法给女儿寻个好人家啊。其实说白了,好人家谁又看得上他的女儿?女人不屑跟男人正面交火,用的是剑走偏锋的招数。男人想挑事端都找不出碴儿,不得不忍受着女人指桑骂槐。那一阵,男人心里窝火,又不想被女儿的事纠缠,心里烦躁,牌桌上就显露出来了,手气不好,输了就推倒牌不想打了。

男人心里窝着火发不出来。有天晚饭后准备出门时,男人看到女儿站在院子里,仰头望着天,面对清冽的月亮,伸出双手轻轻叫着,快下雪,快下雪吧!女儿的叫声像把利刃,刺到了男人的心上,他收住脚,没了一点打牌的心思,站在那儿发起呆。月光似水一般,泼洒到地上,湿乎乎的,冒着蒸汽似的。男人的眼睛被蒸汽熏得通红。

院外拙劣的鸟叫声,一声紧似一声,急促得快要连成一条线了。这是牌友给男人发出的信号,早过了约定的时间,他们等不及,又不好进门来叫,就用暗号催促他。

男人没心思,牌友呼唤得焦急,他咬咬牙,还是去了。牌桌上,男人提不起精神,他脑子里净是女儿望着月亮盼下雪的样子,几次都出错牌放了和。有次刚抓起牌,他突然推倒,气狠狠地说,不打啦不打啦,烦死人呢。

牌桌上最忌讳打到兴头突然有人撤出,三缺一多扫兴。牌友劝说来劝说去,男人还是闷头不语,直到有个牌友当场答应,替他解决这个难题。

没啥大不了的,只有娶不到妻的汉,没有嫁不出去的女。

过了几天,牌友竟然提了一门亲事。这次不但是个小伙儿,身体没任何残疾,而且长得也说得过去。只是,他的情况很差,家在郊区的郊区,正儿八经的农村,小伙从小没了父母,由他的两个姐姐抚养大,家里倒是有两间房,不过是土坯房,有些年头了,被烟熏得黑糊糊的,看上去比砖头还要结实。这个家也太穷了,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要什么没什么,几乎连个能坐的板凳都没有。

见过小伙子的面,相过家,男人心犹不甘,想想,这小伙子四肢健全,也没啥负担,可显见也没太大能力把日子过好,要不然,能到这个地步?可是,女人的想法却不一样,她的眼里只看见人,小伙子长得精神,不呆不傻,她心里很满意,这是给女儿找对象,又不是找家境,家境好的谁乐意娶自己的女儿?还在人家院子里,女人就两眼发光,与男人也不商量,当场拍板:就这个了。

这是女儿的命。男人勉强同意了这桩婚事,并且配合女人说了不少有希望的话。

这次,男人总算占了一回上风头,回到家,女人正眼看他了,开始与他商谈嫁女的事。这是女人这几年主动跟男人说话最多的一次。女儿的大事解决了,女人心里畅快了,男人的不甘慢慢淡了。他在心里还做起美梦,通过这事,女人可能会不计前嫌,与他重修旧好,忙过这阵,说不定能搬到一个床上睡呢。男人心里开始痒了。

婚期定在一个月后,两头都忙乎起来,得下财礼,准备嫁妆,布置新房。下财礼时,小伙子一穷二白,啥都拿不出来。当了媒人的牌友给男人说,情况你都清楚,要不,财礼就免了吧。

这几年,男人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但钱财他得在乎。可话到嘴边,他又吞咽了回去,变成回家跟女人商量一下再说。女人听了男人的话,半晌没动静,过了好久,竟然泪流满面地作出决定:办嫁妆的钱财就算了,但礼数不能没有!他家再穷,这个礼数得凑,别看就几床被面、几条枕巾,可我是嫁女儿,不能叫旁人看了笑话。男人一脸苦相,想想未来女婿的那个家境,男人不再说什么。

女人又说,我拿钱给他办这份财,但是,他家的新房啊、迎亲啊、酒席啊,得他的两个姐姐帮着操心,他是娶媳妇呢,总不能啥事都不管,都靠我吧!女人说着,哀怨地瞅了男人一眼。

女人原来是街道小厂的,早就没了工作,没来钱的路子。早些年男人还有一份固定收入的时候,在女人的操持下,家里还有几个积蓄,后来那些钱都叫男人打牌折腾光了。这几年,男人没往家拿过一分钱,女人有女儿拖累着,不能走远,给胡同口的一家饭馆洗盘子、择菜,也攒不下几个钱。

女人愁得头发白了不少,她希望这个时候男人能回过头,不再去打牌,帮她想想办法,把女儿体面地嫁出去。男人的想法跟女人不一样。他觉得女人嘱托了那么多人,给女儿找的都是些歪瓜裂枣。最后,是他托人给女儿找到这个正常女婿的,余下的事就跟他没啥关系了,总不能什么事都叫他操心吧。男人自恃在女儿的婚事上立下大功,在家里吃上几顿热乎饭,不受白眼了,腰板也挺了起来,对女儿的婚事几乎不怎么过问。男人依然迷恋着牌局,回来晚了,也不像以前那样缩手缩脚,甚至进屋还要咳嗽两声,敢打开灯了。

没想到,女儿的脑子在结婚这件事上比正常人还要正常。办嫁妆时,她的想法很多,去过几次男方家,看着刷白的屋子缺东少西,女儿这儿看看,那儿摸摸,给母亲提出了自己的设想:这里得摆个电视机,要比家里的大,不能小;那儿放个能唱歌的DVD……

女人对女儿的要求一一答应下来。难得女儿有这样的心思,这叫男方看来,她的女儿是正常人,是懂得生活的。这样,对结婚这种大事,就不会有敷衍的意思了。如果女儿是个正常人,女人绝对不会答应这些要求的,所谓量力而行,她没有能力去办的事叫她怎么答应?可是,偏偏女儿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儿,女人不忍心,不愿看到女儿不开心,所以,别人嫁女儿办得起的嫁妆,她也办得起。为了这个办得起,女人走遍了娘家、亲戚家,好听的话、可怜的话说了一大堆,东拼西凑,隔几天凑够了买电视机的钱,再隔几天才买回来DVD。到最后,女人像榨尽的油渣儿,干得成粉末儿。

婚期临近,男方预订了一辆大轿车,说两家离得远,还得走一段乡间土路,小轿车不方便,一辆也坐不下几个人,得租好几辆。说白了,是没钱租小轿车。女人心里很不舒服,却没当面责怪女婿,但两行泪水涌了出来,顺着脸颊往下爬。女婿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村小伙儿,脸憋得通红,对岳母结巴道,我大姐给我刷的房子,二姐做的床和柜子……她们的家境也好不到哪儿去……

女人含泪点点头,但她心里没法平静下来。她发愁怎么给女儿说。女儿早就盼着迎娶她的那个小车队伍呢,天天在念叨,到时她要亲手给每个小车挂满彩色气球和拉花,把每个车都打扮得漂漂亮亮。

再有几天就出嫁了,女儿异常兴奋,围着那几件嫁妆,摸摸这,摸摸那。没人时,她还哼唱几句曲子,记不住词,乱串一气儿,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之中。

女人看到女儿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不忍心给她说租车的事,心里难受得一个人偷偷地哭。想想自己这段日子到处求人借钱给女儿筹备嫁妆,男人不但不出一点力气,还是早出晚归去打麻将,一副万事大吉的逍遥样。好像他把女儿的亲事搞定,就把整个世界都搞定了一样。女人越想越心酸,越想越来气。这晚等男人回来,咬咬牙,将女婿租车的事告诉了他。男人的眉头皱了起来,半天不吭气。

女人就知道男人连个屁也放不出来,鄙视地说,女婿是你托人找的,你有功劳,可婚事都是我一人在忙乎,这次,还是你给女儿去说吧。

男人见女人说得这么坚定,他愁坏了,一夜没睡着,第二天也不急急地去打麻将了,两眼红红地看着女儿。一旦女儿的目光望过来,男人又赶紧躲避开。女儿的心思都在准备做新娘上,在屋里像只快乐的蝴蝶,从这边飞到那边,或趴在那些装嫁妆的盒箱上,一副无限神往的样子。望着女儿欢快的背影,男人开不了口。最后,他还是出门了。

晚上,男人回到家,没等女人发火,他递上一百二十块钱,把女人的愤怒堵了回去。男人说,给,用这钱租小车吧。在女人疑惑的目光里,男人自顾自去厨房吃了几口剩饭,早早地回屋睡下了。

女人也没问钱是从哪儿来的,她找人算计了一下,给男人说,这点钱只能租到一辆半小车,离迎亲车队还差一大截。女人望着男人愁苦的脸,心想,该你尝尝愁苦的滋味了。男人不知从哪儿想的办法,接连几天,他陆续交给女人四五百块钱。

租车的事终于解决了,女人长舒了一口气,心里的负担终于卸下了。

女儿出嫁的前一天,女人检查每个细节时发现,前阵子暴雨,院子外面的胡同口下水道堵塞,有人挖了一道沟应急排水,雨停后没人管了,到现在也没填上。这可不行,迎亲的小车开不进来,停在胡同口显示不出是自家租的小车。女人本想给男人说一声的,见他一大早又去打麻将了,给他说了也靠不住,女人便借来一把铁锹去填埋渠沟。从渠沟挖出的土早就给水冲走了,找不到沙土填埋,女人东边一锹土西边一锹沙地忙乎了半天,也没把渠沟填上。这时,女儿跑来叫女人回家接电话。还以为是啥急事呢,电话是男人的那些牌友打来的,说她男人突然晕过去了,让她赶紧过去。

女人气不打一处来,但还是和女儿去了他们打麻将的地方。只见桌子上、地上到处是麻将牌,牌友将男人抬到桌子上,已经掐人中救醒了。

男人的脸色异常惨白,眼神飘移不定。女人不理那些牌友,没好气地问男人怎么啦,男人不回答,只是眼里像初春的草地,不停地往外渗水。女儿吓坏了,哭了起来,胖脸上挂满了泪水。女人瞪了女儿一眼,拉起男人,叫他回家。男人被女人和女儿扶下地,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再往起拉,沉得像一袋沙土。

女人很生气,在众人面前不好发火,狠狠地掐男人的胳膊。男人疼得抖动着嘴唇,虚弱地说,你别掐了,好吗?女人望着别处,没有说话。

男人说,我身子里没多少血了……

女儿傻傻地问道,爸,你的血去哪儿啦?

男人抚摸了一下女儿胖嘟嘟的脸说,血给我女儿换高兴去了……

女人的心颤了一下,惊诧地望着男人。男人的脸在昏暗的日光下白得像一张纸。女人垂下头,低声对女儿说,走,扶你爸回家,我还要去填胡同口的那条渠沟呢。

⊙文学短评

嫁女对于一个家庭,本是一件欢欢喜喜的事情,但对于小说中的男人和女人来说,却是惊心动魄而悲喜交加。小说通过“嫁女”这一事件,集中而放大地呈现出底层民众卑微、猥琐、无奈而又不屈却又迷茫的心理景观。或许,对于小说而言,正是这男人和女人的“无名”,恰相对应着“无数”底层民众之“无以名状”的困窘;无名而深痛,实在而不可挣脱,这或许就是这部小说给人的最大印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