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站在这片满目疮痍的拆迁区时由衷地产生出了这么一点点想法。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到黑三他们家里去,这个时候,黑三妈妈正和班主任在门口说话,旁边的蜂窝煤炉子上坐了一壶开水。
“老师你要帮帮我们,千万不能让小三子被抓起来。”黑三妈妈说着还抹了眼泪。
“学校已经出面跟那孩子的父母说过了,他们暂时还不会让公安机关涉入,你要准备一些钱,把人家的医药费给交了,现在在危重病房,一天就是三千。”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有些头大:不如让他去抢了。我本以为黑三妈妈会疯狗一样破口大骂,可是她居然如同一个持家有道的贤良妇人那样哀怨地叹了一口气:“唉,谢谢你老师,我尽量想办法凑,你一定替小三子讲讲好话。”
“那是一定的,出了事学校和我都有责任,你管住他不要让他乱跑,这些天按时来上学。”
我见这架势也没敢去找黑三,就直接回去了。整个下午,都是各种主任找我谈话,让我复述经过,我反复强调自己只不过是个壮声势的根本就没动手。最后各种主任置我于无奈,于是我知道,黑三也是这么说的。我越发觉得这个兄弟一定是被他们联合起来给迫害了,不然怎么能一直不出现呢,他们一定是给他用了老虎凳上了辣椒水,可我这个兄弟就是好样的,怎么也没有把我招出来,想到这里我不由得还抹了一把混杂着眼屎的眼泪。
下午,黑三终于出现了,不过不是在学校,而是在我家,他背了一个破书包,他对我说,兄弟我走了。我说你去哪啊?他说我去外面挣钱去了。然后,他就背起那个破书包走了。我很想把这个场景描写得诗意些,但时至今日,我回想不起来那个下午的任何一个有用的细节,我只记得大致是那样一个春末夏初的下午,我的兄弟黑三,背着他的破书包在我家的门口匆匆出现,匆匆交代给我几句话,又匆匆地离开。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被这强大的诗意感情震慑,无力再问出一句,只是目送他到门口,然后从楼上的阳台里看我的兄弟黑三一直向那火红的夕阳里走进去,幻化成一个剪影。我才不是什么文艺青年,黑三,你他妈是个诗人。
他到底去哪了?
我怎么知道。
我怀疑我那天特意没有问黑三的去向,因为我潜意识已经预料到了这后面的种种询问,而我又是那么一个不爱说谎话且讲义气的人,所以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我一遍一遍如同祥林嫂一样告诉黑三妈妈班主任年级主任甚至校长,我不知道黑三去哪了,他没有告诉我。但是他们仿佛并不甘心,他们还是一遍遍的以各种威逼利诱形势对我进行狂轰滥炸,真是麻烦,这群自以为是的人。
其实我也很想知道黑三去了哪里,但是他好像真的失踪了,不是从我的世界里,而是从这个世界上,失踪了。我承认这是在我的青年时代对我影响至深的一件事情,以至于以后我真的成为一个黑三所谓的文艺青年的时候经常痴迷于“失踪”“寻找”情结,当然,那是后话。就在我快要混淆自己的记忆,选择把黑三从记忆里彻底地变为一种虚幻的时候,第一笔钱在我家的邮箱里出现了,那天早晨我上学前看了一眼邮箱,虽然不会有任何人给我写信,但是我就是有这个强迫症一样的臭毛病,每个清晨只要在家就看一眼邮箱,结果潜意识里盼望的那封信出现了,或者,这根本就不能算得上一封信,它装在用破报纸折成的信封里,灰头土脸的躺在我家同样是灰头土脸的信箱里。我打开信封,里面是新崭崭的五张百元大钞,上面是一代城市淤血黑三恶心的几笔烂字:请转交给我妈。那正是黑三离家出走后的第一个月。
后来这种东西就频繁地出现在我家的邮箱里,但那个五百是最大的一笔,此后出现,多则一百,少则二十,我有时会添些自己的零用钱进去——给黑三妈的。我试图找到黑三告诉他那个倒霉孩子早出院了,班主任还是挺好的,向学校争取了好久,让学校把大部分的医药费给垫了。但是,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发现,黑三送钱这个线索,不过是一根虚妄的蛛丝,它荡在空中根本没有个头绪。黑三妈和我都曾经试图在信箱前彻夜蹲守,但是我们往往在最后一个疏忽的瞬间发现钱已经搁在那了。这还真是让人捶胸顿足的一件事。后来,学校就把黑三开除了,这是情理之中的。所以,关心黑三去向的人就越发的少了。
我没有黑三帮衬,好像突然就跟组织失去了联系,像那种摆平六中高中部的事情居然也没有人通知我了,于是我们学校的弟兄们帮黑三报了仇的消息,我居然也是从那帮喜欢传闲话的女生嘴里听说的,这件事情让我悲哀地意识到,组织已经彻底地抛弃了我。但你在一个学校里,总不能没有任何一个立场,不然你就等着被孤立死吧,我在认清这个大形势之后迅速向班级靠拢,终于融合为差生一员,这可能是黑三走后唯一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情。
对这个事情,我的父母和班主任都表示了嘉许,但是他们都不了解,我的心里其实有更大的计划,这个计划常常让我夜不能寐,整晚整晚对着月亮(在有月亮的时候)或者台灯(没月亮的时候)发呆,那就是,我要去寻找黑三,寻找这个失踪的兄弟。这个计划常常能把我自己感动得泪流满面,虽然,我也是仰望夜空的,但恕我没有一把量角器,不知道自己仰望夜空的角度。我觉得自己很屈原,很离骚,很上下求索。我觉得自己很李白,很梦游,很天姥吟留别。我要把我的寻找过程写成十四行诗,或者,不,要写成史诗。这个思考的过程让我的心灵得到了巨大的升华,想象的能量像马达一样驱动着我在臆想中的旷野里奔驰。
所以,在这个伟大的计划要实行的前期,我自然要保证其他的一切事情都顺利,不要干扰我的计划。我伪装得太好了,以至于所有人都没有发现我的大计划,或许,所有人都忘了有黑三这个人了。我有点沮丧,难道我非要通体散发着神圣的光芒,你们才知道将有大事件发生么?
所以,我终于得以在期末考试前毫无预兆的失踪。本来我的计划是暑假的,但是那天偏巧我回家的时候看见一个小孩在我家邮箱前逡巡,我走过去,正好看见这个小孩往我家的邮箱里塞东西,我狂喜一下随即不动声色,我跟着这个小孩,终于在铁路桥底下看见了阔别三个月的黑三。
他看见我也没有特别吃惊,就是腼腆地笑笑,跟我说了声谢谢,我走过去一拳打在他的胸口,他咳嗽了一声。我不知怎么着的就被飞来的沙子弄湿了眼睛,打死我也不会想到我会这么在意这个兄弟。我说,你回家吧,那小子已经出院了,没事了。他说,我知道,但是我现在不能回去。我说,你回家吧,施工队天天闹着要拆你家房子,你妈现在天天上房。他说,我知道,我就是想在外面挣点钱让我妈有个住的地方。我说,你能挣什么钱啊你。他说,在工地搬搬水泥总是会的,在餐馆擦擦盘子总是会的。我说,学校把你开除了你知道不知道。他说,我知道,反正我上学也是浪费钱开除了好。我还想说什么,结果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和黑三这么对视着,忽然他笑了:“你还记得我以前给你猜的那个谜吗?”
我想了想说:“记得。”
他说:“你猜到了吗?”
我说:“还没。”
这时候一列火车从桥顶上呼啸而过,黑三仰头看着被震的哐啷啷直发抖的铁路桥。我看着黑三,他张嘴说了什么,但是我只听见火车经过的声音,我知道,那是我的谜底。
终于,我还是没能写成我的史诗。我只是挂掉了所有的期末考试,一如既往的。暑假里,黑三家的房子在一片闹哄哄的声音中被夷为平地,黑三带着妈妈南下打工去了。我还经常在他家的废墟上,看前后左右的高楼拔地而起。那时起重机的声音震耳欲聋,我隐隐听见那晚火车轰鸣响过黑三的声音:
“它说‘汪’。不过是一条狗而已,你指望它能讲出什么哲理?”
⊙文学短评
青春文学多关注自我,很少关注他人。《兄弟黑三》却将目光投向学校里的“问题少年”,投向边缘人的人生状态,为我们打开了另一扇校园、青春、成长的大门。这种生活取向及内在的人文关怀,非常可贵。写校园里的“问题少年”,笔墨把握得不好可能成为恶的宣扬。而滕洋的分寸感掌握得很好,在作者笔下,“问题少年”的失落、沉重、无奈,以及逐渐成熟,一一呈现出来,让人对“问题少年”顿生同情、关心之感,而不是模仿或者厌恶他们。两个问题少年之间的关爱,也让人感到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