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跃辉
甫跃辉,男,1984年6月生,云南保山人,复旦大学首届文学写作专业研究生。2006年在《山花》杂志发表第一篇小说《少年游》。中短篇小说见《人民文学》《上海文学》《青年文学》《中国作家》《大家》《花城》《长城》《江南》等期刊。有作品入选多种选本。获得2009年度“中环”杯《上海文学》短篇小说新人奖。其小说集《少年游》入选中国作协2011年度“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
我们站在东山头,望见最初的黄昏是一条很淡的线,从西山头无声无息滑下,滑到山下的稻田边,已是黑压压一大片,渐渐的,汹涌起来,很快淹没了整个坝子,漫到东山脚,我们知道该回家了。我们牵着牛,牵着马,撵着猪回山下的家,不断招呼还不打算回家的伙伴,回去咯,回去咯,声音四处响起。我们中不乏擅长吹口哨的家伙,口哨声此伏彼起,夹杂着满山满林脆亮的鸟啼。鸟啼一声高过一声,口哨也一声高过一声。傍晚灰蒙蒙的阳光下,寂寂的山林一下子喧腾了。我们下了小山坡,一眼就望见那片白亮的湖水。湖面波光粼粼,好似一尾尾红鲤鱼跃出水面又钻入水底。我们立住脚,望一会儿湖水,湖水把眼睛浸得湿漉漉的,不少人怀念起两年前的白水湖。那时候的白水湖清亮、热闹,鱼王的传说让人满怀想象。现在,传说消逝在涟漪之中,记忆消逝在时间之中,白水湖仿佛抽掉筋骨的人,显露出倦怠的面容。那时我们也不用到远处的山坡,只消将牛马猪羊撵到湖边,就可以撒手不管了,牲畜们才舍不得离开湖边水嫩的青草呢。我们打牌、钓鱼,脱得赤条条的游泳,游完了又站上岸边的大石头,八叉着腰,腆着肚子,朝水里撒尿,叮叮咚咚,撒完了又扑通一声跳进水里,肥大的水花白生生地簇拥着我们古铜色的小身子。
从我们记事那天起,山半腰的白水湖就是我们这一村的。父辈们说,打他们记事起,白水湖就是我们村的;祖辈们说,打他们记事起,白水湖就是我们村的。这么说来,尽管时间已经面目全非,白水湖还是那样,一直在山半腰,一直是我们的村。我们相信这种状态会持续下去,准确地说,那时候我们从没想过白水湖有一天会变成别人的。事实改变了我们的想法。
一大清早,我们醒来后,看见村长出现在院子里。村长对父亲母亲说,从今天起,你们和自家小娃说说,不要到白水湖游泳了。我们的父亲母亲眼角糊着黄眵,眼神蒙着一层纱布,呆得像一段木头。村长补充说,村里把白水湖卖了,卖了十年,人家在湖里养鱼,小娃再到湖里游泳就不好了。这时候,我们的父亲母亲才擦干净眼睛,看到村长身后闪出一个男人。男人比村长矮半个脑袋,却差不多有两个村长那么粗,宽手大脚,脖子短促,脑袋浑圆憨实,好比一大颗熟透的南瓜搁在木墩子上。他望着我们的父亲母亲,肥厚的嘴唇朝两边拉了拉,做出一个笑的动作,突然,两手歘地叠在一起,朝父亲母亲铿锵地举了举,用一种陌生的方言,洪亮地说,我姓刁,叫我老刁就成,往后全靠你们了!老刁的动作和声音来得太突然,太像电视里的了。我们看见父亲母亲轻微地抖了一下,惶遽地向两边躲闪着,嘴巴张开,嗯嗯啊啊不知说什么好。
我们对老刁的第一印象走了两个极端。有人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把他和心目中的英雄人物归到一块儿,有人在他面前学他:两手歘地叠在一起,举一举,大声说,往后全靠你们了!学完再也憋不住笑。也有人听了父母的分析,对老刁怀有相当大的戒心。他们的理由很多。首先,老刁的姓就有问题,只听说过姓张姓李的,他姓什么刁?大家又都知道很著名的刁德一,不能不让人生疑。其次,他们认为老刁到每家每户来那么一套,明面上是向各家各户打招呼,实际上是警告各家各户。最重要的一点,原本是全村里人的白水湖,一夜之间,什么风声也没听到,就变成他的了。白水湖不再是我们的了。
起初我们对最后一点没有足够的认识,后来越想越不是滋味,又都不相信。什么都能卖,那么一大片水,怎么卖?又怎么在里面养鱼?当天下午放学后,我们又牵了牛,牵了马,撵了猪,接二连三走出家门。去哪儿?我们相互打着招呼,比往日热情、激动。去白水湖啊!没人回答别的。
白水湖还是老样子。一大片白亮的水荡漾在群山间,黑黢黢的山影静静倒映湖心,山风穿过松林,呼呼从湖面刮过,掀起一层细细的涟漪,如一群银白背脊的鱼迅速跃过。我们的心安定了。把牲畜撵到湖边水草丰盛处,可一时想起早上的事,心里又有些不稳妥,我们沿湖边走,试探着,侦查着,走着走着,一阵风吹来一些声音,是斧头吃进木头里,笃笃——笃——很有力量,一下是一下。以为有人偷松树,走近一个小山坳,才发现声音是从里面传出来的。不到一天的功夫,山坳里平地起了一间空心砖小屋。四面墙打好了,两个人正在摆弄一堆木头,看来是要给小屋做屋顶。我们看清楚了其中一人正是老刁。老刁身边站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男孩短粗精干,我们一眼就看出来,他是老刁的儿子。
我们站在湖边,一排脑袋仰着,目不转睛望着他们。男孩先发现了我们。他扭过头,怔怔地望着我们,我们也望着他,他迅速低下头,嘴凑到老刁耳边。老刁扭过身子,斧头横在额头,冲我们大声喊,上来嘛,上来!我们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任凭老刁的声音在耳朵里嗡嗡回响。斧头的刃口在阳光里刺啦亮了一下,有人眯缝起眼睛。老刁站起来,斧头划出一道明亮的弧线。老刁又喊,上来嘛,上来!我们吸吸鼻子,看看彼此,脸上泛起一丝得意的表情。
老刁是干活的好手。我们围成一圈,眼睛看直了。老刁松松握住斧头,把疙里疙瘩的原木削得光滑油亮,又抄过锯子把长长的木棒断开。锯子发出纯净持久的鼾声,声音高上去,又低下来,老刁龇着牙,上身俯下去,又直起来,我们的视线追随着老刁握锯把的大手,脑袋不自觉地移上移下,如同小鸡啄米。只有老刁的儿子一动不动,两手扶着木头,垂着脑袋盯住裂口落下的木屑,木屑潮湿、金黄,均匀地铺在地面,不多一会儿,铺了鞋底那么厚一层,散发出微带苦涩的清香。老刁锯好椽子,又拿凿子凿了眼,之后就开始往房顶架。我们完全忘了试探,心全然沉在对老刁的钦佩里了。我们掩饰不住兴奋,跟前跟后,希望老刁派给我们一项任务。不多久我们就发现了自己的无用。我们总是忙忙叨叨,叽叽喳喳,打翻墨斗,撞倒锯子。而老刁的儿子一句话不说,沉静地跟随老刁,只要老刁一伸手,他立马把东西递到老刁手中,件件是老刁想要的。我们停下来,看着他,想弄清他如何看透老刁的心思,他见我们看他,迅速低了头,脸从耳朵红起,红上了脖子,红上了额头,两鬓沁出大颗大颗汗珠。
钉好椽子,得把石棉瓦放上去。老刁站在屋顶,我们往上递。石棉瓦很重,老刁的儿子一个人搬有些吃力,我们不等老刁吩咐,早七手八脚和男孩一齐搬起石棉瓦,做出很吃力的样子,把石棉瓦高高举到老刁眼前。老刁的手一碰到石棉瓦,我们便轻松了。老刁说,辛苦了!辛苦了!我们脸通红通红,激动得小小的心脏一个劲儿乱蹦。
火烧云满天,落日染红湖水的时候,小屋仿佛雨后冒出的第一朵蘑菇,那么小巧、别致。我们走进小屋看看,又走出小屋瞧瞧,一想到小屋的建成有我们的一份功劳,心就满满的。我们磨蹭着,舍不得走。老刁忽然说,等等,你们先不要走,转身进了小屋,在一担行李中摸索。我们充满期待地望着他的背影。老刁走出来,一双大手捧着堆尖的花生。老刁把花生推到我们前面,很客气地说,辛苦了,没什么好东西谢你们,随便吃点儿。我们在裤子上擦着手,久久不肯伸出去。最后,我们每人抓了一大把花生,面朝湖水,坐成一排,嘴里发出一片巴嘎巴嘎声。我们吃了嫩嫩的花生,奋力将壳朝湖水扔过去。老刁和他儿子则把花生壳堆在脚跟前。我们看到,他们父子俩的脸是如此相似,湖水反射着通红的夕光,夕光照亮他们饱满黝黑的脸庞,一阵山风吹过,夕光晃动着,他们的脸也晃动着。
我们回家时夜色已经浸进湖里了。前脚才进家门,我们便迫不及待地讲白天的事,没想到大人的态度很让人扫兴,他们听完后,要么不发一言,要么阴着脸说,小娃家晓得什么!
第二天,我们迫不及待来到湖边,老刁远远望见我们,很热情地朝我们招手,我们看到紧挨昨天盖好的小屋,老刁和儿子又在盖另一间,盖好后,太阳还剩一大截。我们像头天一样,没有立即走,我们的等待有了具体内容。老刁呵呵一笑,很豪迈地挥挥手,说算了算了,转身进屋,又捧出堆尖的花生。
就在我们大声呸呸着,朝湖里吐出花生壳的时候,一头水牛大摇大摆朝湖里走去,湖水很快淹没了它的整个身子,一层层涟漪的中心是它昂起的大黑脑袋,它一边悠然地往水深处游去,一边很响亮地喷着鼻子:噗突突——噗突突——黢黑的脊梁偶尔凸出水面,乍看上去,还以为是传说中巨大无比的鱼王呢。我们对这种场面早习以为常,这时候当着老刁的面,心里却莫名地得意。三皮倏地站起,哈哈笑着,扔掉花生壳,朝水牛奔下去,一路上甩掉了衣服、裤头,我们听见他的光脚板啪啪拍打着草地,嫩草芽儿溅出绿草汁。接着,扑通一声巨响,白亮的水花溅起。三皮细细的胳膊在水花中舞动着,脑袋葫芦似的,浮起来又沉下去。三皮很快抓住一只牛角,牛摇摆脑袋,哞哞叫唤,想要摆脱他。他不慌不忙,随着牛的摆动调整身体,我们知道三皮在炫耀自己的游泳技巧,更得意了。我们偷眼看老刁,不知怎么回事,老刁板着脸,并不看我们。闹腾得四周的水浑浊了,三皮才狗刨着水,身子朝后缩了缩,一只手搂住牛脖子,一只手拽住绳子,翻身骑上牛背,让牛转回头,朝岸边游回来,一只手高举着,向我们大声打招呼。我们也向他举起一只手。落日铺满湖面,三皮疮疤遍布的小身子熠熠闪亮。
我们又偷偷看老刁,老刁嘴角抽动着,眼神茫然。老刁的儿子焦急地望着湖水,一只手被老刁牢牢拽住了。
三皮牵回自己的水牛,湿淋淋上来后,我们围着他欢呼雀跃,声音在大山之间久久回荡,在湖面激起细小的涟漪。老刁干干笑了两声,拍拍三皮的肩膀。三皮咧着嘴,一副讨好的样子。
回到家后,我们不像头天那样对白天的经历充满表达的欲望,心里头闷闷的,对父母的疑问置之不理。
我们再来到湖边,没看见老刁和儿子盖房子,他们似乎不打算再盖第三间房子了。他们在湖边忙碌,一些粗大的钩担竹躺在身边。我们静静看着,老刁和儿子吃力地拉着锯子,竹子不时涩住锯子,锯子发出的鼾声时断时续,锯口断断续续落下一缕缕淡绿色的潮湿粉末。老刁吃力地朝我们笑笑,老刁的儿子绷红了脸。我们问老刁,你们做什么?老刁不回答,把锯子拉得山响,咔嗒断开竹子,喘了一口气,大声说:筏子!
我们的兴奋是不消说的。我们只在电视里见过筏子。老刁扎好筏子,我们一致认为,老刁的筏子比电视里的筏子更像筏子。筏子推入水中,我们谁都想挤上去,又都有点儿担心,怀疑湿竹子能不能受得住我们。正当我们推推搡搡时,老刁从屋里拿来一根细竹竿,一点,刷地一跳,身子稳稳当当落在筏子上。筏子荡着,扩开一层层涟漪。老刁笑眯眯地说,成了!我们欢叫起来。但老刁没让我们上去,他把筏子荡远一些,望着我们,你们想坐筏子?他说。那还用说,我们号叫着。那你们得答应我,老刁沉吟着,今后不要让牲畜下到湖里,你们也不要到湖里游泳。我们沉默了。老刁又说,白水湖还是你们的,不过白水湖下头就是滚石河,你们游泳可以到河里嘛——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我们一一上了筏子,小心稳住身子。最后上的是老刁的儿子。老刁说,海天,回去拿瓶酒来。我们这才知道这个沉默寡言的男孩的名字。我们望着他弓着身子,缓缓爬上慢坡,走进屋子,出来时两手空空,直到他跑到湖边,我们才看到他屁股后面的裤兜插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骄傲地一闪亮一闪亮。老刁没让筏子靠岸,而是将竹竿向儿子一推,海天一伸手抄住了,像老刁那样,竹竿一点地,刷地跳上了筏子。筏子剧烈晃动着,有人差点掉水里,胆小一点的尖声乱叫。
花生没了,老刁笑着说,今天喝酒!咚一声揪掉瓶塞,浓白惨烈的酒气弥散开。我们围坐成一圈,轮流接过酒瓶。孙宝扭头避让着,猫头抢过酒瓶,咕咚灌了一大口,脸色陡变,望着我们,眼睛潮红,憋了一口气,脖子梗了梗,眼角浸出泪水。三皮只抿了一小口,猛一转身吐了,狗一样伸出舌头,用指头弹拨着。我们笑起来,海天厚厚的肩膀一抖一抖,老刁啪啪拍响大腿。整个下午,我们任由筏子在湖面飘荡。我们看到牛马立在湖边,仰着脑袋,吃惊地望着我们。牛羊越来越小,我们的笑声越来越响亮。
没想到老刁和他的儿子海天竟然如此好酒量。老刁猛地立起酒瓶,喉结像一只小老鼠一上一下,酒冒着泡儿,汩汩往下落,好半天,老刁才猛然翻过酒瓶,晃晃脑袋,悠长地叹了一口气,抹抹嘴角的硬胡楂,摇摇残酒,递给海天,站起来,突然一声长啸,震得四周的大山微微颤抖。海天瞥一眼老刁,嘴角露出一丝笑,垂着头,羞涩地抿起烈酒,一小口一小口,酒瓶就见了底。他两手软软地耷在膝盖上,仰起酡红的脑袋,望着父亲,眼睛湿漉漉的。
我们被他们父子吓到了。
我们每天下午把牛马撵到湖边,缰绳系在大石头上,保证牛马不下到水里,然后才到小屋去。老刁和海天每天锁了门去湖边割草,我们就在门前空地打牌。他们割了草,划了筏子,到湖心去,满满两篮草全扔进水里,还往水里撒饲料。起初,第二天还见得到头天扔下去的草,渐渐的,那些草当天傍晚便踪影全无了。我们没亲见他们往湖里放鱼苗,但知道湖里的鱼多了。我们以前经常到湖边钓鱼,钓起的多半是巴掌宽的鲫鱼。老刁来后,我们明着不好意思钓了,只好暗暗偷着钓,钓起的不再是鲫鱼,而是罗非鱼,一种生长迅速的鱼类,它们厚厚的嘴唇总是咬得钓钩紧紧的,一副永远吃不饱的贪婪相。
两个多月后,我们躲在一个山坳里钓鱼被老刁发现了。老刁脸色一僵,随即缓和了,原来是你们啊,他干干地说,我还以为是什么人,好几天见到水面漂起死掉的小鱼。我们很不好意思,纷纷站起,脸红脖子粗,脑袋耷拉着。老刁蹲下去,看看我们鱼桶,说不错嘛,这么多。我们更不好意思了,又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老刁抬起头,目光从我们脸上一一滑过,你们要钓鱼和我说一声嘛。短粗的指头捏住鱼桶,晃了晃,心疼地说,你们钓了鱼,大大小小都带回去,不要又扔湖里,扔进去也活不了。那以后我们明着暗着都不好意思钓鱼了,只有猫头是猫托生的,隔三差五还钓一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