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门穷亲戚——本质上讲,是一件最无关题旨的东西,—— 一项匪夷所思的盟约,—— 一种可憎的近亲关系,—— 一念挥之不去的良知,—— 一抹专拣我们的兴旺昌盛的高潮时刻,不合时宜地拉伸的阴影,—— 一出不受欢迎的记忆,—— 一样不休不止、反复发作的屈辱,——你的钱包的一个漏口,——你得意处的一痕无可容忍的褐斑,——成功途中的一道阻力,——擢升道上的一袭苛责,——你血统的一记污斑,——你徽章上的一处疵渍,——你服装上的一条裂口,——宴会上的一具颅骨,—— 一口阿加索克利斯的陶罐,——你家大门里的一尊末底改,——你家屋门旁立的拉撒路,—— 一头狭路迎来的狮子,——房间里的一只蛤蟆,——你膏油里的一只苍蝇,——掉入你眼睛里的一粒沙尘,——你敌人的一次胜利,——你对朋友的一份愧歉,—— 一件派不上用场的物品,——收获时节的冰雹,—— 一磅蜜糖里掺进的一盎司酸味。
从敲门声就可以听出是他,你心灵的感应告诉你“那是某某先生”。一声叩击介乎随意与敬畏之间,希望得到款待但同时似乎不指望会有什么欢娱。他走进门来笑容可掬但又局促不安。他伸出他的手想同你紧握,然而又把手缩了回去。他不经意间在约莫晚餐时分来访,这时的餐桌已是座无虚席。眼看着你已宾客满座,共进晚餐,他提出告退,但禁不住劝说又留了下来。他占了一个座位,你的客人的两个孩子就被安排到旁边的一张小桌子上去了。他从来不选择接待日来访,尽管你太太不无得意地嚷嚷:“亲爱的,今天说不定某某先生会来。”他挨个记住人们的生日——又要表白,他十分走运,碰巧撞上了一个生日。他宣称不吃鱼,大菱鲆也因嫌其小而不食——然而在人家的要求下,还是委曲求全,违背初衷,吃上一块。他声称非波尔图葡萄酒不喝——然而如果有陌生人劝酒,波尔多红酒他也会不避残剩,一饮而尽。他是佣人的一个难题,他们担心对他太过殷勤,又怕对他礼节不周。客人们认为“他们从前与他似曾相识”。人人都在揣测他的现状,大多数人把他当成一个见风使舵的家伙。他用教名称呼你,暗示着他的另一半名字跟你的完全相同,用名字的一半称呼你,他有些太套近乎,然而你又在希望他更加堂堂正正。有了一半这样的随意,他就可能被当成一个临时的门客,倘能更加大胆,他也不会有暴露真实身份之虞。他谦恭太过,不像个朋友,然而他比客户表现出更多的一本正经。作为客人,他的身份不及一位乡下佃农,因为他带不来租金收益。然而很是奇怪,你的客人们正是从他的衣着举止判断,才把他当成一位佃农。有人请他据牌桌之一角而作乐,他会因囊中羞涩而婉拒,不过,不把他算在数内他又很气恼。玩伴们散伙的时候,他主动请求去叫马车,让佣人自便。他回忆你的爷爷,又添加上那么个乏味落俗、无关紧要的逸闻趣谈——是关于这个家族的。当这个家族尚不很飞黄腾达的时候,他对之一清二楚,当他“老拙今日幸有见”时,他其实不甚了了。他要再现昔日的情景,以便建立他作如是称的——有益的对比。思量着要向你作贺,他会询问你的家具的价格,却特别赞赏你的窗帘而搞得你很不高兴。他赞称,那只大茶壶式样时髦典雅,但又说那只旧水壶毕竟更方便好用——这你该是记得的。他敢直言,你一定会发觉拥有你自己的马车会是极大的便利,又在询问你太太的看法是不是这样。他问你是否已经把你的徽标印制成小犊皮稿纸头,而直到新近他才知道某个图样一直是这个家庭的标志。他的记忆不合时宜,他的称颂很不得体,他的言谈让人心烦,他待着不走是没有眼色,当他离去的时候,你以最快的速度把他的椅子移到墙角边,一下子除去了两样碍手碍脚的东西,让你释然。
太阳底下有更伤人的邪恶,那就是—— 一位女性穷亲戚。对男性,你大可加工一番,可以体面地把他遮掩,但对于贫穷的女性亲戚,你拿她无计可施。“他是个幽默老手,”你可以说,“他要装出一副衣衫褴褛的样子。他的境况要比大家想象的优越,你不是希望找到能在餐桌上凑趣的怪人吗?他可真是个人选。”然而女人穷困的蛛丝马迹可是掩饰不得的,没有女人会歪使怪招,想着把自己打扮得有失身份。真相会不经迟滞,即刻露馅。“显而易见她跟L-家族沾亲带故,要不然她老在他们家干吗?”极有可能她是你太太的表姐,至少十之八九是这样。她的穿戴介乎淑女和乞丐之间,但显然以淑女格调为主。她神态谦卑,最让人受不了,她对自己的劣势敏感而夸大。男人可以要求人家贬损他——主妇之累云云——但这样做达不到抬升女人的目的。晚餐桌上你给她进汤,而她请求享用在——男士之后,某先生邀请她共同举杯,她踌躇于该喝波尔图红葡萄酒还是该喝马德拉白葡萄酒,最终选了前者——是因为这位先生喝的是波尔图酒。她把佣人称先生,执意不劳驾人家给自己端盘子。女管家是她的监护人。她把钢琴误作羽管键琴,由孩子们的女家庭教师留意她,纠正她。
亲情贴近自相知,这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概念,相知取决于绅士精神,戏剧中的理查德?安姆莱特先生就是陷入这样不利境地的典型一例。他与一位拥有巨额房产的阔小姐之间,无非存有一星点愚蠢的血缘联系,他的命运之星长期受到一位老妇人不怀好意的母性的阻挠,老妇人坚持称他为“我儿狄克”。最终她算有办法补偿他所蒙受的轻蔑,再次让他浮起到上层,显得光彩耀眼,但在这个上层表面之下,好像老妇人职之所司、乐之所在,是要他一路下沉。另外要说,并非所有的人都有狄克那样的上天之赐。我认识一位现实生活中的安姆莱特,他没有像狄克那样浮起来,是真的沉了下去。可怜的W君是我在基督学堂的学友,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一个前途无量的青年。如果说他有缺点,那就是过于自傲,但其本质不惹人讨厌,它不是那种让人变得铁石心肠,把地处劣势的人们拒于槛外的自傲,它仅是一种竭力坚守,免入歧路的做法。那是在把自尊的原则奉行到极致而不伤犯自尊,他要让其余每个人对自己保持同等自尊,关于自尊的话题,他希望你的所想与他相似。我们是年龄稍大一些的大孩子的时候,有一次节假日一同出行,在这座善于冷嘲热讽、乐于传播绯闻的大都市的街道上游荡,我不愿意与他为避人耳目而迤逦在市区的小巷里或死胡同里。我们个头很高,穿上蓝色的衣服让人家看着很刺眼,很惹人厌,为此我与他发生过不计其数的争执。这些意念让W君伤痛,于是他去了牛津,那里的学者生活,尊贵高雅,乐在其中,更兼自我介绍时的卑微身世,共同作用,在他的品性里培育出一种献身于这个地方的激情,和对社会的无尽的厌倦。工读生的长衫(远不及他在学校时的制服体面)与奈瑟斯毒液一并裹体,无可摆脱。他认为他穿这一套行头很是滑稽可笑,当年拉提美尔这样打扮,一定会走起路来昂首挺胸,而年轻时代的胡克着如此装束,可能就有显摆招摇、哗众取宠之嫌了。在学院的浓荫深处,或在他孤零零的宿处,这位穷学生内敛退缩,淡出人们的视线,书籍不遗人以羞辱,学问不问年轻后生的经济实力,他在其中找到了避风遮雨处,他是他图书馆的主宰,很少关注自己的领地之外在发生着什么。刻苦求学影响着他,恢复着他的元气,使他镇定自若,提炼自我。他几乎成了一个人格健全的人,不料命运无常,爆发出对他的第二次打击,更猛更恶。其时W君的父亲一直在牛津附近的N镇从事一份低贱的职业,房屋漆工。他在假想一些学院的头目愿意与他厮熟,这诱使他在这个城市谋算一个住处,以期望受雇于人们当时热议的一些公共事务。从那一刻起,我在这位年轻人的面部表情里读出了一种决绝,这种决绝最终把他与学术追求永久拆散。对一个跟我们的大学不相熟悉的人而言,堪称长袍礼服一族,和堪称市侩平民一族两者的差别——尤其是后者里的交易部分——被体现过度,到了严酷刁蛮、难以置信的地步。W君父亲的品性与儿子本人的品性截然相反。那老子是一个忙忙碌碌、畏畏缩缩的小本生意人,此公臂挽儿子,手捧帽子,遇到任何一个穿着长袍礼服的人,总会卑躬逢迎,退步让道,全然不顾年轻儿子的眼色和更公开的抵触,他就这样媚态唯唯,奉承无名,冲着儿子的舍友,或者是地位可能相当的人,躲躲闪闪,点头哈腰。这种状况不能久持,W君必须改变牛津的空气,否则他会窒息而亡。他选择了前者,让坚贞不渝的道德家,尽其说教之能事,把孝道宣扬到极致,谴责这种不尽人子之责的行径吧,他是不能估测这斗争了。与W君最后一次见面的那个下午,我与他站在他父亲居处的屋檐下,这处住房坐落在从高街通往某个学院后街的繁华的巷道里,W君的住处就在这个某学院背后。他看来心事重重,显得更为顺从。眼见他情绪有所改善,我鼓起勇气,面对艺术家传道者的一幅画像,劝他振作起来,他老子的事务眼看开始兴盛起来,便力主把那张画像装上精美华丽的画框,挂起在他那爿颇为大气壮观的铺店里,可作为兴旺昌盛的象征,或可作为感激圣徒的标牌。W君抬头看见路加像,他像撒旦一样,“认出了他被高悬起来的招牌——随即逃之夭夭。”翌日早上,他父亲桌上的一封信,宣告他接受了一个军团的授衔委任,即将登船开赴葡萄牙。在圣塞巴斯蒂安城下阵亡的首批将士中,他是一个。
本文开头我是在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待这个话题,不知怎的竟讲出了一个这么难忘又伤痛的故事,但穷亲戚这个主题充满了太多的内容联想,有喜剧也有悲剧,要让叙述泾渭分明,不相混杂是很困难的。下面的故事是我所得到的最早的关于穷亲戚的印象,再次回想起来的时候肯定不至于伤痛,也不让人觉得很失人格。记得在我父亲的餐桌上(并不奢华),每星期六都会见到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的神秘的形象,着一身整洁的黑装,显得郁郁寡欢却也不失落落大方。他的行为举止总体上讲严肃庄重,少言寡语,使我当着他的面就不敢作声。本来我就不应当聒噪不休,因为我得到的暗示是,沉默才是尊重。一把扶椅供他专用,这是任何时候都不破的规矩。一种其他场合不会出现的、特制的甜布丁,标志着那一天他要来赴席就餐。我那时常想,他是个非同小可的富翁。关于他,我所知道的只有很久以前他与我父亲曾是林肯市的同学,还有他来自铸币局,就是我知道的所有的钱都是在那里铸造的那个铸币局——因而我琢磨,他是所有那些钱的持有者。他的出现总让人想起可怕的伦敦塔,他似乎超越了人类的软弱与欲望,他的禀赋中有一种饱含忧郁的显赫。我在幻想,源于一种无法解释的宿命,他不得不总是身着一套奔丧的服装奔波于人世间;一名囚徒—— 一个在星期六被开释放风的威严体面的人。尽管我们都能习惯性地表现出对他的惯常的尊重,我经常对父亲的冒失行为大惑不解,因为我父亲竟敢时不时地就他们少年岁月的某个存在争议的话题,理直气壮地,公然反对人家。林肯古城的民居(我的大多数读者都知道),被分作山上住户和山谷住户,这种界限明确的划分,便在上面居住的孩子(不管用何种方法汇聚他们到同一所学校读书)与父母寓处在平原的孩子之间形成明显的隔阂,这足以在这些少年格劳秀斯的思维标准里引起敌对情绪。我父亲是山上人中的一个头领,且仍旧坚持认为上头的孩子(他自己的一派)优越于下面的孩子(人们是这样称他们的),一般具有领先技能与果敢品质。这位客人与父亲同龄,是下面的孩子的那个部落的酋长。关于这个话题,争执频繁而激烈——这也是让这位老先生显山露水的唯一的话题——他甚至会动肝火,有时候甚至于让那事实上的敌对情绪几乎又重新开始(我倒期望能这样)。然而我父亲不屑于继续把那些优势说下去,通常是机智地转变对话方向,顺便称赞起老教堂来,老教堂比这个岛国所有其他教堂更普遍受人们偏爱,山上的居民和土生土长的平原人,可以在这里达成妥协,摒弃他们之间不太紧要的差别。仅有一次我见老先生真的焦躁了,我当时产生的一个想法让我现在想起还十分伤感:“也许他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事情是这样的,人们劝他再来一盘甜布丁,我前面提到过,这是他来访时必不可少的配餐。他拒绝了,拒绝得坚决,到了严苛的程度,这当儿我的姑妈,一个老林肯人,但脾性跟我的表姐布里奇特很像,有点古怪,她有时候会不失时机地显示她的礼貌——她说出了下面这句让人忘不了的话:“一定再来块布丁,贝利特先生,因为你不是每天都能吃到布丁的。”老先生当时没说什么,而就在那个晚上,他们之间发生了争执的时候,他逮住了机会,用一种让在场的人都感到震惊,并且在我现在写下它来的时候依旧感到震惊的强硬口吻说道:“娘们儿,你老了,不中用了!”约翰?贝利特承受了这次屈辱之后不久就去世了,但他还是活了足够的时间,让我确信我们两家事实上又握手言和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人们策略地就在冒犯过他的那个地方,另换了一餐布丁。他在铸币局辞世(公元1781年),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在铸币局久享自在宽裕、独立自给的名声,他去世后人们在他的写字台里发现了五英镑十四先令一便士存世。感谢上帝,他有足够的钱安葬自己,他从未欠过任何人一枚六便士的硬币。这就是—— 一个穷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