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此获得了永生。
可故乡的古物终于没能清静下去。刚刚迈进21世纪,省考古队就络绎不绝地前往,进行大规模发掘。万余平方米的主遗址上,用帆布篷遮盖了起来。从2001年初秋开始,中央电视台数次在午间新闻播报发掘的进展。自此,我对故乡的感觉就完全消失。我看见了古人惊慌逃遁的背影。古人的灵魂去了,只留下遗物,从而也抽干了我们的时间之河,无须考古,“过去”消失了,未来不得而知,只余下一个孤孤单单又闹闹嚷嚷的“现在”。孤单的,不仅是活着的我们,还有逝去的祖先,他们本是儿孙满堂,其乐融融,现在被强行分开,那些遗物和骨骸,被科学地保护起来了。
然而在我看来,古人的东西应该归还给大自然,归还给毫不矫饰的生活。文物是古人的隐私,他们埋下了些什么,拥有多少财产,我们有什么理由将其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令世人皆知?尤其是对古人墓葬的发掘——比如一个女人,是以什么姿势入葬的,是着装,还是裸葬,随便走进一户农家,这完全是她的隐私,我们不该挖掘出来,四海传扬,还卖门票让人参观。
这种考古已让人疑虑,另一种考古就叫人心疼了。
不知你是否听说过“新疆白鲵”?《本草纲目》上就有对“鲵”的描述:“鲵,生山溪中,似鲇有四足,长尾,能上树……声如小儿啼。”此物又称“山椒鱼”或“娃娃鱼”。稍不小心就是汉砖砌成;那里的一颗石子儿,也可能是古人玩摸过的;摔了一跤的土坎,数百年前甚至数千年前的祖先,也可能在那里栽过筋斗;这条明亮的小溪,一定浣洗过远古美女的云发;那枝遗弃道旁的黄荆条,定被一个严厉的母亲用来教育过她不求上进的孩子……
那份感觉很奇异,你生活在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时间长河里,听到的鸡鸣牛哞,或许是现在的,或许是数千年前的,也可能是未来某个时候的。《辞海》中对鲵的分布,列出了十八省市,偏偏没有新疆。由此看出,“新疆白鲵”比普通娃娃鱼珍贵。百余年前,一个德国考古学家来到新疆,首次发现了这种动物,回去后,在书中作了记载,并绘了图,“新疆白鲵”的名字,水缸上就錾着数百年前的碑文;灶台和猪圈,就是他取的。从此,中外专家数次前往,都没发现那种长着四脚的鱼,于是作出结论:新疆白鲵绝种了。可是,20世纪80年代,一农家小孩无意中在溪沟里找到一只,他母亲说:那么多科学家经常来,是不是找的这东西?小孩便请在新疆大学念书的同乡带到了学校。那学生将死鲵交给生物系一女教授,教授狂喜,数次长途跋涉,翻遍了无数条溪流中成千上万块石头,终于找到被认定已经绝种的新疆白鲵,并发现了它们的聚居地。女教授因此被冠以“白鲵之母”的美誉。“白鲵之母”绞尽心力,付出巨大代价保护她的“儿女”,可白鲵已名声广播,生存的隐私被公开,杀盗者蜂起,致使这一珍贵物种以更快的步伐走向灭绝。在世俗人眼里,在我的出生地,它们身上所具有的,除了市场价值,不会有别的什么价值。对此,“白鲵之母”疲惫不堪,无能为力,她所能做的,就是弄几只到家里来喂养。
我相信,那些在冰雪中生活了上亿年的小家伙,在遭受人类残酷屠戮的时候,一定对它们的“母亲”恨之入骨。它们是有理由的。万事万物,都没有让其处在原生态更让人放心的了。只有在原生态中,才可能获得真正自由的空气。一切科学研究,如果不是在尊重对象的前提下进行,甚至最终导致研究对象的毁损,都是科学的反动和倒退。科学不仅要探讨事物的来龙去脉,更应该探讨事物在什么样的姿态下才是自然的,也就是它可能从哪里来,它应该回哪里去。这才是科学的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