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吟风忽然变得很沉默。
以往,他也不多话,但眉宇间总蕴含着一股自信和善意,他时常鼓励员工积极进取,来自他的关怀总能让人倍感亲切温暖。
而现在,这些他独有的魅力已无人能领略到。阴郁和不耐在他脸上时隐时现,开会时,如有人发言不利索或回答不上来他的提问,他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宽容,会冷不丁发脾气,甚至拂袖而去。
职员们见了他都缩头缩脑,避之不及,生怕哪里惹他不爽。
他工作起来却是更拼命了,常常加班到深夜,几个亲信诸如冯远哲、崔友新等见他还在,都不好意思提早离开,只能守在各自的办公室里与总经理遥相呼应,内心却均苦不堪言。
在家也是一样,叶吟风因为琐事闹过几次脾气后,父母和文萱都不敢再随意向他问这问那。
叶母不明所以,把气都转嫁到文萱头上,认为是媳妇让儿子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文萱再能忍也有到头的时候,如此几次之后便不再去叶家应酬了,连小冬也重新接回来由她自己照看。
叶吟风的周围渐渐凝结成一块块的冰,人人都跟他保持距离,而这正是他希望的。
夜里,他独自开车回去,街灯蜿蜒向前,在黑暗中为他护航,而他加足了马力向夜色深处飞驰,希望能融进那一片广袤无垠的墨色中。
每当这时,手机铃声就成了他最讨厌听到的声音,通常他都不理会,继续享受飙飞的愉悦,除非有特别执着的人,不惮于他喜怒无常的脾气,非要在这时候与他通话,比如此时。
叶吟风被那该死的铃声搅得心烦意乱,猛踩刹车在路边停住,皱紧双眉抓起手机,屏幕上显示出一串陌生号码,却又似曾相识。
他定了定神,想到一个人,双眉不觉皱得更紧:“喂?”
“叶老板!”果然不出叶吟风所料,是那个声音,像他的一场噩梦,“最近过得不错?”
“怎么又是你?”他抑制住不耐,冷冷地问。
“呵呵,看来你不太想听到我的声音。不过这次我是想告诉你个好消息——我要离开三江了。”
叶吟风没什么反应地听着。
“叶老板是个讲信用的人。所以,”老三故意顿了一顿,“临走前,我还想跟你做笔买卖,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没兴趣!”叶吟风答得斩钉截铁。
老三的笑声里含着宽容的味道:“你别这么快就回绝嘛!难道连听一听的兴趣都没有?”
叶吟风真想立刻挂断,可手不听使唤,迟迟没能动弹。
老三收敛了笑,沙哑的嗓音低沉了许多:“这次的买卖不比那几张照片,搞不好是要出人命的。我考虑了几天才决定给你打这个电话……”
叶吟风听得心浮气躁,忍不住打断他:“你能不能有话直说,别卖关子?”
“你想知道你堂兄叶孝祥是怎么死的吗?”
老三的这句话像出其不意的一拳打在叶吟风的胸膛上,他懵怔之下连对老三的敌意都忘却:“你什么意思?”
老三嘿嘿冷笑两声:“你以为他真是自杀?”
“难道不是?”叶吟风的心一下子缩紧,有凉飕飕的风从背后吹来。
“如果是自杀,我这笔买卖就没法跟你做了。”
叶吟风闭了闭眼睛:“你的意思是……有人杀了他?”
“叶老板,我很想现在就告诉你,但你不至于让我空着手走吧?”
“你这次想要多少?”
“五十万!”
“五十万太……”
老三干脆地打断他道:“叶老板,你别跟我砍价了,这个价一分不能减!我拿了这笔钱就走人,这辈子都不会再来烦你。至于你买了那个秘密后要怎么处理也跟我没关系。”
“我能跟你见面谈吗?就现在。”
“除非你带着钱来。”
“我现在拿不出这么多钱,”叶吟风解释,“银行早就关门了,再快也得等明天早上。”
“那咱们明天再约。总之没见到钱之前我是不会说的。”
叶吟风渐渐冷静下来:“五十万不是个小数目,你怎么证明你的秘密确实值这个价?”
老三再度发出笑声:“叶老板,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道上的规矩多少懂一点,坑蒙拐骗的事我是不干的。没有十足的把握和证据,我不会来跟你开这个口。至于值不值,等明天见了面你自己判断。”
叶吟风思忖,论敲诈勒索、倒卖消息老三应该是个中老手,自己绕不过他,况且眼下两人的优劣势一目了然,主动权都掌握在老三手里,自己再多纠缠也盘问不出什么来,只得道:“那好,明天上午十点,我在老地方等你。”
老三很高兴:“叶老板就是爽快!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上午咱们老地方见!”
接完老三的电话,叶吟风发现自己的手在不自觉地颤抖,虽然轻微,但还是被他察觉了,那是来自心底深处的某种战栗,他害怕一个长久的猜想会得到证实。
在老三骚扰他以前他都不想回家,在和老三通完电话后,他更加缺乏回家的勇气。
他不顾父母反对组建起来的这个家并未给他带来多少温暖,反而逐渐走向支离破碎。冥冥中,似乎还有一股来自黑暗中的更为强大的力量,决意要将它彻底捣烂。
手机再度响起,把他从无边的深渊又拖回现实,电话来自文萱。
他盯着那个名字看了足足有十秒之久,其实也没在想什么,只是忽然间觉得这个名字对自己来说很陌生。
最后,他调整情绪,接起电话,尽量保持语气平和:“文萱?”
听到他的声音,文萱似乎松了口气:“我打了你好几次电话都不通——你不是说今天回来吃晚饭么?”
“临时碰上点麻烦,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了。”
文萱担忧起来:“会到很晚?”
“嗯,也许……你不用等我,和小冬早点休息,我……可能要通宵。”
文萱顿了一下后问:“你还在公司?”
“对。”
文萱静默了片刻,也许只是几秒,但叶吟风忽然意识到她一定猜透了自己不想回家的心思,忍不住想,如果她现在质问自己,他一定会把憋在心里的痛苦和愤怒都说出来——痛痛快快地倒给她听,哪怕他们的家在顷刻间就会倒下。
然而,文萱仅仅选择短暂的沉默,之后,一如既往地,又用柔和的语气叮嘱他:“尽量早点回来,别太累了。”
叶吟风深深吸了口气,又轻轻地呼出去,而后听到自己温柔的回答:“好的。”仿佛和文萱说话的那个人并非他本人。
他没有回公司,而是像上次那样找了家旅馆住了一晚,反正也睡不着,在哪儿待着都一样。
翌日一早,叶吟风就赶回公司先把钱准备好,之后也无心处理公事,早早离开公司去茶馆等着。根据上次的经验,他相信老三早就到了,看见自己应该会立刻现身。
一路上他有过很多猜想,大部分猜想中的嫌疑人都和文萱脱不开关系。越想就越觉得自己浑蛋,他对文萱的过去太不了解,却居然为她的美貌所迷惑,以至于让自己如今深陷泥淖。
但后悔已然无用,能够令他振作起来的动力,还是要搞清孝祥的死因。
然而,他从九点半枯坐至十点,老三都未曾出现。叶吟风不时看表,告诫自己要耐心,但当时针走至十一点时,他的忍耐也跟着到了极限。
他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他掏出手机,照老三的号码回拨过去,语音提示,对方的手机处于关机状态。
他仔细回忆昨晚和老三的对话,那个人渣轻松的态度,调侃的笑声,越想越相信对方是在跟自己恶作剧。
“浑蛋!”他低声咒骂了一句。
离开茶馆时,除了有被捉弄的耻辱感外,他心里迷雾一样的疑虑并未就此消散,但他显然已得不到答案。
这是否意味着眼下貌似风平浪静的局面还能接着维持下去?一念及此,在失望过后,他居然有那么点儿如释重负的感觉。
人有时候真跟鸵鸟没什么两样,遇到麻烦的第一反应是把脑袋往沙子里扎,等抬起头来发现危机已经过去时,就会不问缘由地继续原来的日子。至于麻烦是否还会再来,且等以后再说吧。
又是阴云密布的一天,傍晚还下了场暴雨。这一天似乎格外漫长——从早晨提了钱去茶馆守株待兔开始。
叶吟风觉得很累,有撑不住的感觉,他决定不再和自己对着干,五点半一过,他推掉所有需要他参与的事务,打算提早回家,结果却被堵在路上。
傍晚六点,正是这个城市的下班高峰期。
他的车排在长龙里缓缓前行,雨刮器一下一下在眼前晃,单调无聊。
雨下得人心里烦躁,叶吟风点开CD,想给自己换换心情,然而,他听了半支歌都不到就把CD给关了,歌声并不能愉悦他的身心。他随即又扭开广播。
此时正在播报即时新闻,无非是米菜价格又涨了、哪国跟哪国又掐上架了,联合国首脑忙碌地飞来飞去调停却无济于事。
他听得意兴阑珊,正要把广播也关了还自己耳根清净时,一条本地交通事故的播报突然传入耳内。
“今天早上六点半左右,在华清路和云庆街交界处发生一起交通事故,一辆渣土车在行驶过程中不慎撞倒一位过马路的行人,导致行人当场死亡。经调查,死者姓陈,一个月前刚来三江。具体情况警方还在进一步调查之中…… ”
叶吟风握方向盘的手陡然间用力,一股寒凉之气从脚底蹿上来,他开始明白今天为什么等不来老三的电话了。
车后方传来刺耳的喇叭声,把他从震惊中拽出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和前面的车子落下了一大截。
等终于通过繁忙的十字路口后,他不假思索地拐弯驶离主干道,将车停靠在路边,随即拿出手机来拨了几个电话,辗转找到他想找的人。
通完电话,他把手机甩在仪表盘上,重新发动了车子,向位于城西的公安分局急速驶去。
赵警官在接到叶吟风抵达的电话后很快至门口与他会合,开门见山地吩咐:“走吧!医院就在前面那条街上。”
叶吟风点头,跟在赵警官身后步行往医院方向走。赵警官边走边问他:“你跟陈志平什么关系?”
“他曾去我们公司应聘过。”叶吟风沉着地撒着谎。
“哦。”赵警官扭头扫他一眼,眼锋犀利,“应聘什么岗位啊?”
“钳工。”
赵警官笑道:“一个钳工还需要总经理亲自面试?”
“只是刚巧撞上,就跟部门主管一起问了他几句,这个岗位老招不到合适的人,大家都挺着急。”叶吟风口气依然镇定,“他看上去有点特别,给我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虽然后来没用他。我听了广播,觉得很有可能是他,所以想来看看……”
“为什么觉得他特别?”
“这个……他和我们车间的一帮工人不太一样,感觉像是出过什么事,这也是我们没把他留下来的主要原因。”
赵警官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赞许:“你猜得没错。他曾经在梅岭坐过牢,我想他肯定没把这事告诉你们吧?”
叶吟风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继而摇头。
赵警官又问:“他到你们公司去面试是什么时候的事?”
“也就一周前。”叶吟风露出歉意的笑,“面试时听说他是一个人来三江找活儿干的,我们却没能用他,现在又出了这种事,心里总觉得有点……希望不是他。”
赵警官再度瞧了瞧他,但眼里的锐利抹去不少:“你倒是个挺有善心的老板,旁人听说这种事都避之犹恐不及。”
叶吟风干笑笑,没作声。
陈志平的尸体就摆在医院太平间内,已经经过处理。
赵警官掀开遮住尸体面庞的白布,问叶吟风:“是你认识的那个人吗?”
叶吟风低头扫了一眼,的的确确是老三,即使死了,眉头还锁得很紧,仿佛心不甘情不愿。他沉重地点了点头,半天没能言语。
赵警官重新把老三的面庞遮好,叶吟风才又开了口:“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也许我能……”
赵警官耸耸肩:“肇事司机所属的建筑公司会承担所有费用,主要是丧葬和家属抚恤,不过我们查过了,这人是个光棍,户口登记上就他一人,现在又这么死了。”
“他……留下什么,嗯,什么遗嘱没有?”
“当场死亡,什么口讯都没有。不过也有意思,他两天前就把房屋租金给清了,看样子是想离开三江……”
临分手前,赵警官又告诉叶吟风:“这是起普通的交通事故,事后肇事司机也主动报案了,态度很配合。我们会再花几天核实一下具体细节,没什么疑点的话就这么结案了。”
叶吟风心事重重地回家,一路上,脑子里被各种胡思乱想所充斥。
到了家门口,他心不在焉地取出钥匙开门,钥匙还没插入锁孔内,门突然被拉开。
他一哆嗦,钥匙掉在地上,等捡了钥匙直起腰来,视野里是文萱略带讶异的脸:“这么早就回来了?你不是说今晚有应酬么?”
“我……”叶吟风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给过这个借口了,他无心细想,敷衍地道,“哦,临时取消了。”
“那你晚饭还没吃吧?”文萱在他身后关上门,“我给你煮水饺好不好?今晚上我没做饭,和小冬一起在你妈那儿吃过了。”
“你去见我妈了?”叶吟风回身过于用力,身体差点失去重心。
“是啊!”文萱笑着,同时有点意外他受到惊吓的神色,“我想了想,还是不能太任性,毕竟那是你妈妈,我得主动跟她处好关系。正巧今天去幼儿园接小冬时碰到她了,她说她想小冬了,顺路过来看看。然后就……你那么看着我干什么?”
“没,没什么。”叶吟风收回异样的目光,掩饰着问,“小冬呢?”
“在房间里玩呢!你饿不饿?水饺我给你煮二十只够吗?”
“够了。”
文萱脚步轻快地迈入厨房,叶吟风忽然觉得迷惑,她安详的神态和举止,看上去显然是对老三的事故完全不知情,莫非是自己想错了?
小房间内,小冬一如既往地和她众多的毛绒玩具们玩着过家家的游戏,表情与文萱的一样,安详宁静。
叶吟风站在小冬的房间门口看了一会儿,一整天紧绷绷的情绪总算渐趋缓和。
也许是他想错了,老三的事确实就是个意外,而他对孝祥死因的猜测也不过是异想天开而已。
他试着说服自己重新走向文萱,但很快就悲哀地发现,他已经骗不了自己。
夜深人静,叶吟风忽然醒转,他在静谧中停顿片刻,房间里有点不同寻常的感觉,他抬手拧开台灯。
文萱不见了。
他发了会儿怔,悄然下床,开门走出卧室。
客厅里亦是黑乎乎的一片,但这个家并非如表面上显现的那般平静。只需侧耳静听,即能捕捉到来自小冬房间的窸窣动静。
叶吟风朝着那个方向悄无声息地走去。
手轻轻搭在门把上,犹豫了几秒后,他猛地按下去,并迅速推开小冬的房门,里面果然亮着微弱的灯光,文萱正坐在小冬床前,听见响动,随即转身,一脸诧异,反倒显得叶吟风很鬼祟。
他有些讪讪,略带木讷地低声问:“你怎么在这儿?”
“睡不着,过来看看她。”
文萱说着,蹑手蹑脚走出来,待她走得近了,叶吟风依稀看到她红扑扑的脸色。她背手关门,顺便问他:“你也睡不着?”
“我……想上洗手间。”
文萱莞尔:“那你去上吧,我这会儿倒觉得犯困,回去睡了。”
一早的管理层会议,叶吟风几乎无心聆听,他不停地看表,心神不定,当时钟指向十点时,他终于开口打断正滔滔不绝的冯远哲:“要不今天我们先到这儿吧。”
冯远哲跟着生产、技术以及销售部的经理们一起走出叶吟风的办公室,随口嘀咕了一句:“叶总最近是怎么了?”
这句话立刻引来其他几人异口同声的感慨,纷纷对叶吟风最近的动向进行猜测,但谁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还是崔友新说了句:“各自干好各自的活儿就成了,叶总也不能老当咱们的保姆,时时处处给出主意呀!”
崔友新嘴上虽替叶吟风说话,心里也蛮不是滋味,总觉得这个昔日里对工作热情似火的老板不知怎么会变得如此心不在焉。
办公室里,叶吟风可无心体察下属们的怨气,他接连给家里拨了三通电话,均无人接听,这才拿上车钥匙火速出门。
他一口气奔到家中,文萱果然已经去了店里,家里空空荡荡。
他从两人的卧室开始搜起,每一处都仔细作了察看,包括每一个角落。
属于文萱的东西不多,除了她的衣物外,为显示对叶吟风的信任,她的存折、首饰及其他资产都跟叶吟风的放在了一起,锁在他们卧室唯一的保险箱里。
书房是叶吟风的领地,他相信文萱不会傻到在那儿藏什么秘密。除了卧室和书房,就剩下小冬的房间了。
小冬房间的门跟其他房间一样,也是锁着的,但叶吟风有这栋公寓的全套钥匙,他找出来,打开,慢慢走进去。
小冬的床紧挨着墙,床边摆着一张彩色小凳,两排小书架,还有各种色彩鲜艳的小桌子、小沙发,浅粉色的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可爱的毛绒玩具。文萱把女儿的房间营造成了一个童话世界。
叶吟风小心翼翼地拉开各个抽屉,检点里面有无可疑物品,尽管他自己也不确定要找什么。
视野里除了小冬的涂鸦外,几乎没有可供他关注的东西。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靠墙的衣柜上。
衣柜高约两米,分上下两层,叶吟风记得文萱最常打开的是下面那层,小冬的衣服都收在里面。
他打开柜子上层的门,里面整齐地塞满了被褥。他想起文萱昨晚红扑扑的双颊——人的脸上只有在运动过后才会出现那样的色彩。
他把被子一条条抽出来,等柜子里所有的棉褥都被清理干净,剩下的东西便可一览无遗。
在层层叠叠的被子下面还铺着一张席子,叶吟风揭开席子,两只灰色皮箱立刻裸露在眼前。
靠近叶吟风的那只箱子样式很老,还上了把铁锁,他端起来掂掂分量,很沉。猜不出来里面放了什么东西,而另一只看上去无论款式和陈色都要新得多,也有密码锁锁着。
他试了几个号都没成功,只得泄气地拨回原来的号码,放回去时手无意中带了一下,箱盖居然脱开,这才恍悟文萱根本没设密码。
他打开箱盖,里面放着几件衣服,他从未见文萱穿过,不明白文萱收拾一箱旧衣服用意何在。
盖上盖子前,他完全是出于本能,把手伸进衣服下面摸了摸,而这一摸让他瞬间愣住,随即掀开衣服察看——一摞摞码得很整齐的百元大钞就这样出现在自己的视野内,震惊过后,他数了数,刚好二十万。
他瞪着这箱钱看了许久,才“啪”的一声把盖子阖上,再难镇定。
如果他没猜错,这些钱应该是老三第一次敲诈自己时他用来换取那些不雅照片的费用。
现在,它们又回来了,但没有回到他手上,而是落在文萱手里。
他的一颗心像在冰水里浸过似的,瞬间凉透。猜想得到证实——老三的死和文萱有关。
叶吟风失魂落魄地在办公室坐了一下午,一向干干净净的烟缸里,此刻烟蒂堆积如山。
他嗓子眼里干得直冒火,也懒得叫秘书,就着早就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大口,放下茶杯时,他终于拿定了主意。
他拉开抽屉,在最深处翻出一本名片簿,找到其中一张,照着上面的联络方式,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号码。
很快就有人应答,声音是他所熟悉的那个,语气里透着意外:“叶先生?”
“你好,李冉,我是叶吟风,有点事想找你帮忙……不,不是,这一次可能会比较麻烦,我需要你帮我查一个人……”
夏夏在超市水果架前遇到叶吟风时着实吓了一跳,失口就问:“叶总,你怎么,怎么瘦成这样?”
其实不光是瘦,叶吟风的精神都仿佛萎靡了许多。
夏夏想起小双不久前在电话里对自己吐槽:“你还没看见叶总呢,最近跟中了邪似的……”
她望着眼前的叶吟风不禁暗叹,小双形容得一点都不夸张。
叶吟风只是对她笑笑,并不解释什么,盯着她手上的水果问:“你喜欢吃橙子?”
想起上一回在茶馆时自己对他的决绝,夏夏有点不好意思:“不是,我打算去看看田宁的妈妈,她病了,在住院呢!”
“哦,什么病?”
“急性胃炎,再住个几天应该就能出院了。”
叶吟风点点头,目光并未离开她的脸庞:“夏夏,田宁他……对你好吗?”
夏夏有点赧然,但还是笑着回答:“挺好的。”
过了好一会儿,叶吟风才跟着笑了笑:“那么,我祝你幸福。”
“谢谢!”
夏夏觉得叶吟风的表情颇为古怪,那笑容里像是掺着几分凄怆,尽管夏夏想不出他有什么事好忧伤的。
她来不及细细琢磨,田宁的电话就来了,他告诉夏夏自己刚开车到超市,在门口等他。夏夏忙跟叶吟风打过招呼,推着车子急匆匆去结账。
叶吟风久久望着她的背影,眼里的凄凉迟迟不退。
田宁给夏夏打完电话没多久就看见她拎着大包小包从超市里跑出来,一边跑还一边东张西望,一头短发乱蓬蓬的,又可爱又好玩。
田宁忙下车去接应她。
“你太夸张了吧,去看我妈用不着买这么多东西的,她现在看见什么都没胃口!”
夏夏老实道:“我就给你妈妈买了点儿水果,其他那些都是下个礼拜的晚饭。”
田宁打开来扫了一眼,嘻嘻一笑:“那我可有口福喽!”
“美得你!想吃自己做!”
“我做就我做!哎,你说句实话,我最近的厨艺是不是有进步了?”
“有进步?我米缸里的米消耗量比从前大了三倍!”
“你什么意思,骂我饭桶?”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
两人有说有笑地到了医院。田妈妈正在病房跟邻床的病友聊天,一见田宁和夏夏进来,立刻容光焕发:“哎哟!夏夏来啦!你看你,来就来吧,每次还买东西来干什么!快坐快坐!”
夏夏被田妈妈拉着在床边坐下,田妈妈一个劲儿地跟人夸她,让她颇不好意思,只能一味憨笑。
田宁问母亲:“我爸呢?”
“被范主任叫去看化验单了。”
田妈妈扭头敷衍完儿子继续拉着夏夏的手嘘寒问暖,偏偏田宁长了个心眼,蹙眉问:“妈你又化验什么了?”
“抽了个血,说是常规检查。”田妈妈并未放在心上。
“验血了啊?那我也找范主任问问去。”田宁走到门口,回眸见夏夏被两个病友调侃得脸红彤彤的,忍不住叮嘱他母亲,“妈你别老开夏夏玩笑,她脸皮薄!”
“啧啧,还没结婚呢就这么心疼女朋友了,田大姐你就等着抱孙子吧!”
田妈妈闻言,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田宁在范主任的办公室找到父亲,后者脸色凝重,都没留意儿子在叫自己。还是范主任提醒了他。
田宁走进去在空椅子上坐下,一边端详对面两人的神色,有点不安:“我妈没事吧?”
父亲没吭声,范主任语调缓慢地对他说:“昨天下午我们给你母亲做了例行检查,发现她的胃部靠近十二指肠处有一小团肿瘤状异物,需要做进一步检查来确定是良性还是恶性。”
“什么?”田宁如闻霹雳,“有这么严重么?”
“你母亲这次发病很可能是由这小团肿瘤引起,但究竟是不是癌细胞要做完切片才知道,我提前告诉你们是想让你们有个心理准备。”
“癌?!”田宁顿时急了,“这怎么可能呢?我妈身体一直很好,一定是搞错了吧?”
他求助似的望向父亲,孰料他父亲比他还紧张,只管闷着不吭声。
范主任推推鼻梁上的镜架:“你们都先别着急,情况到底到什么程度在检测结果出来前都不好说。”
“那……什么时候做切片?”
“得等你母亲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才行。”
田宁心急如焚:“那做完切片什么时候能知道结果?”
“一周左右吧。”
“能快点儿吗?”
“这个……”
“小宁!”父亲阻止他,儿子的急切让他找回了几分长辈的责任感,他叹了口气,“你别逼主任,这事既然摊上了,只能一步步来……当务之急,先别让你妈知道。”
“对,暂时没必要让病人知道,你们家属尽量让她放松心情吧。”
父子俩心情沉重地走出主任办公室,但没有马上回病房,而是走到医院外头,父亲掏出烟盒,抽了根烟递给儿子。
田宁忙掏出打火机帮父亲把烟给点上。
父亲抽了一口,又是一声叹息:“没想到你妈刚过六十就,唉……”
田宁不舒服:“爸,这不是还没下定论嘛!又不见得一定就是……医生不是说要看检测结果才能判断?”
“但愿吧!”父亲仰头看看天,苦笑,“什么都是命啊!”
田宁抽着烟,想到父母大半辈子的坎坷,差点儿落下泪来,赶忙垂下头,呼吸粗重,被烟连呛了几口。
两人不便在外久待,生怕惹田妈妈怀疑,一根烟抽完就往楼内走。
临进病房前,父亲又叮嘱田宁:“一会儿进去见了你妈,别愁眉苦脸的,你妈虽然大大咧咧的,心眼可细着呢!”
田宁点头:“爸,我知道。”
重回病房,田妈妈依旧欢声笑语,整个房间里坐着五六个人,就数她嗓门最大,时不时就逗得旁人哈哈大笑。田宁怎么也想不明白,看起来这样健康的母亲居然会跟癌症扯上关系。
姜还是老的辣,父亲一进门就像换了个频道似的,所有阴郁均一扫而光,还跟母亲开了几句玩笑。可田宁做不到一丝破绽都不露,局促地在床边坐了会儿就找借口要走。
父亲见他状态不佳,就主动送他和夏夏出来。
到了电梯口,田宁劝父亲回去,又道:“爸,我明天早上再来。”
“没关系,你有事忙你的,这里有我。”父亲抬手拍拍田宁的肩膀,田宁望着他,欲言又止,父亲已经转身走了。
夏夏在一旁看着奇怪,陪田宁去停车场的路上,见他始终耷拉着脑袋不吭声,不觉也跟着忐忑起来:“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田宁这才把医生的话都告诉给了她,夏夏听完也惊呆了:“怎么会这样?”
田宁摇摇头,心底一片酸楚。
两人上了车,田宁没立刻发动,趴在方向盘上,闷声说:“我知道撞上这种事纯属概率问题,可还是一万个想不通,怎么会让我妈给遇上了。”
夏夏也很难过,安慰道:“也不见得就是真的,你看阿姨脸色那么红润,如果,如果得了那种病,不是都得面黄肌瘦的吗?十有八九是医生搞错了呢!”
田宁忽然转身抱住她,夏夏一下子忘掉自己要说什么,只能沉默,任他抱着。
以往他搂着夏夏时总不老实,可这次不一样,夏夏从他的举止中品出了悲伤,心里也暗暗心疼。
晚饭是在夏夏的出租房里吃的,也是夏夏做的,田宁一直闷坐在沙发里发呆。
吃过晚饭,田宁毫无回家的意思,夏夏也不忍心赶他走,但大热的天窝在四十多平方米的小屋子里总是气闷。
“不如去散散步。”夏夏提议。
田宁很顺从地答应了。
两人手牵手从青石路的这头走到那头,然后又走回去,如此反复,直到都觉得累了,才找了个没什么人经过的小道,在花圃的水泥沿上坐下来。
这一路上基本都是田宁在诉说,夏夏则认真地倾听,说的都是田妈妈的事。此时,田宁已经从母亲的病情聊到母亲年轻时候的轶事上去了。
“我妈十八岁时我外公就过世了,她是家里的老大,底下还有两个弟弟,她大伯告诉她要照顾家里,要替我外婆分忧,我妈都答应了,她因此没远嫁,就近跟我爸结了婚。”
“你爸和你妈是邻居?”
“算是吧。反正我小时候从奶奶家走到外婆家,前后花不了十分钟。”田宁把夏夏的手握在掌心里轻轻摆弄着,“我爸脾气好,从来不跟人计较什么,我妈总说他懦弱,所以我小时候在外面打架,我妈从来不骂我,她只关心我赢了没有。如果我打赢了,她就拎上鸡蛋去给别人赔罪。如果我输了,回去还找她哭鼻子的话,她会抽了笤帚再把我揍一顿。”
夏夏不觉笑:“难怪你这么蛮横,原来都是阿姨调教出来的。”
“我妈说我爸老被人欺负,我不能再那样了。其实她看起来横行霸道的,心比我爸还软呢!”
“我也感觉出来了。”
田宁转头望着夏夏笑:“真高兴我带你去见了我妈,她是真的很喜欢你。平时总问我,什么时候把你娶回家。”
夏夏脸红了。
“你放心,将来就是嫁我们家来,你也用不着怕我妈,她曾经跟我说,她会把媳妇当女儿那么养,就不会像很多婆媳那样把关系搞得很僵。问题是,这个媳妇她得看得顺眼。”
田宁说着,手上忽然加重力道,把夏夏的手握得紧紧的:“夏夏,我们结婚好不好?”
夏夏心头猛一抽紧,感觉有些空茫,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讷讷地道:“可我……我还没准备好。”
他们从认识到相恋,连一年都不到,且大部分时间还都耗费在了唇枪舌剑上。
田宁其实也明白自己有点操之过急了,伸臂轻轻拥住她:“我不逼你,什么时候你准备好了,告诉我……我会一直等着你。”
夏夏把脑袋靠在他胸前,虽然思绪仍然纷繁杂乱,可在内心深处,她觉得自己和田宁又走近了一步。
翌日,田宁正开车赶往客户公司,路上忽然接到父亲的电话,立刻一阵紧张。
父亲在电话里只简短地说了一句话:“你妈知道了。”
田宁一听,二话不说,调转车头就往医院赶。
他一口气奔至五楼,母亲的病房门关着,他急切地推门进去,里面只有父母俩人在。
母亲坐在床上,双眼红肿,显然已经哭过了,父亲则垂头坐在床边的木凳上一言不发。
“妈!”田宁又急又忧地走过去,“你这是干吗呢!”
看见儿子赶来,田妈妈刚刚收势的眼泪又淌了出来:“小宁你说,妈是不是活不长了?”
“你听谁说的?全是胡说八道!你什么事都没有!”
“连你也骗我!”母亲哭着抬高嗓门,“我跟你爸过了三十多年了,他皱一皱眉头我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你也是!昨天你们两个神头鬼脑的别以为我没看见!我刚问你爸,他全都告诉我了!”
田宁在母亲面前蹲下:“既然你都听说了,那也应该知道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要等检查完才……”
田妈妈摇头止住他:“你不用安慰我,如果不是八九不离十,医生干吗通知你们呢!我刚才跟你爸也说了,这是命,是命就逃不了!”
“妈……”
“宁宁,妈走到这份上,其实也挺知足,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小夏是个好姑娘,你要是能跟她早点儿把婚给结了,我就是死也闭得上眼睛了。”
“妈!”
“真的,妈没跟你开玩笑!妈想看着你结婚,至于能不能抱上孙子就得看老天爷给不给我这个福分了。”
田宁听得心酸,止不住落下泪来:“妈,你别说了!你肯定会没事的。”
田妈妈不语,一阵阵地啜泣着,哭起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听得田宁心碎欲裂。
这一天,田宁哪儿都没去,把手机关了,在病房里陪了母亲一天。
直到黄昏时分,田妈妈觉得累,躺在床上打了个盹儿,田宁才溜出病房,打开了手机,与此同时,他就接到夏夏打来的电话,问他在哪儿,她已经给他拨过无数次电话了。
“我在医院。” 田宁站在走廊尽头的窗边接她的电话。
夏夏其实早就猜到了,仍忍不住埋怨:“那你该告诉我一声,今天很多人找你呢!”
“我妈知道她的病了。”
“啊?那,那她会不会受不了?”
“我安慰了她一天,看上去还行。”田宁望着窗外缓慢下坠的夕阳,有点艰难地说,“可她坚持想看我们……我们结婚。”
电话那头半天没动静。
“夏夏,我不是拿这事逼你,可我看着我妈那样儿,我真的……”
“你别说了。”夏夏的口气忽然变得坚硬起来。
田宁心一凉,同时有种钝钝的痛在胸腔里泛滥开来,原来他对她的感情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到了牢不可拔的地步。
他不知道,如果夏夏再次拒绝自己,他还会不会像昨夜那样保持风度,尽管他明白夏夏这样的女孩是不可以用武力去征服的。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软弱无力。
“夏夏,如果你不想,我……”田宁深深地吸着气,要把那股越来越厉害的疼痛感压下去。
“我不是那个意思。”
田宁闭上双眼,仿佛等待某个审判。
“我……答应你。”夏夏的声音带着腼腆越来越低。
这幸福来得有点出人意料,田宁愣着,保持着握手机的姿势半天没动。
夏夏等了片刻,迟疑起来:“你,你还在不在?”
“在。”田宁如梦初醒,巨大的喜悦把两天来笼罩在心头的忧愁冲淡了,他不动,只是为了细细回味她刚才那句羞涩的回答。
“夏夏,”他嗓音沙哑且深情,“我爱你。”
夏夏在这头听了,羞涩地低下头,淡淡的甜蜜在心头慢慢泛滥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