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龙清楚地记得,节鲁叔叔讲到这儿的时候,拍着自己的肩头大声笑着,那笑声就像鸭子叫一样响亮。紧接着,节鲁叔叔又说:“碰到了这种情况,你可别以为世界上真的有鬼哟!你就站住脚,别再急着走啰。你就定定神,喘口气,舒舒服服地喘口气。这时候,你就会听到鸟儿在唱,麂子在叫,各种各样美妙的声音都会跑到你的耳朵里。老林还像平常一样,一点也不可怕!”
想到这儿,谷龙不由得照节鲁叔叔说的那样,喘了口气。当然,喘得不那么舒服,有点急促,也有点心慌。但总算喘了口气吧。
可是,喘过了气之后,谷龙仍旧没听到什么美妙的声音,老林里仍旧静得可怕。
哪怕有一声鸟叫也好啊!难道一切都死了吗?
就在这时,就在谷龙感到自己被一片死的寂静所包围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一种声音。
一种说不出是什么声音的声音。
像断裂的大树杈落在地上,又像掉进陷阱里的野猪在扑腾挣扎。
这究竟是什么声音呢?谷龙瞪大眼睛,紧盯住发出声响的黑暗处。他把手掌拢在耳边,正要仔细辨别这究竟是什么声音,突然--
“哇呀!”
一声钻心裂脑的惨叫,惊得谷龙出了一身冷汗。这是人的惨叫声。
这惨叫声,颤颤抖抖地拖着余音,回荡在死一般寂静的老林里,显得那么恐怖,那么凄厉,那么吓人。谷龙听得清楚,这不是维斯布老爹的声音。那又是什么人呢?
他为什么要跑到这阴森恐怖的老林里来呢?他碰上了什么?
怎么会发出如此凄厉的惨叫呢?
谷龙的心,嘭嘭嘭地猛跳起来,浑身上下直起鸡皮疙瘩。他害怕。
但好奇心又驱使他要朝那个可怕的地方摸去。他绕过一棵棵大树,迈过一根根乱藤,小心翼翼地朝那发出恐怖的叫声的地方摸去。
说不定,这个发出惨叫的人正需要我去帮助!谷龙这么想着,身上渐渐地恢复了正常,心也不抖了。当他摸到一棵巨大的、上面长满了奇形怪状的寄生植物的铁力木树后,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一幕令人心惊肉跳的场面,又吓得谷龙头发根全竖直了:阴气森森的泥地上,横躺着两个浑身是血的大汉!不,是一个大汉强压在另一个大汉的身上。两个人滚成一团,正你死我活地扭打厮拼。被压在下面的大汉,满身泥血,看不出衣衫是黑是蓝;分不清哪是鼻子哪是眼。他仿佛是受了重伤,流血太多,整个身子都在不停地颤抖着,嘴里不时发出一阵阵粗大的喘息声。
可是,他的右手却青桐树一样挺直着,手臂上的筋络鼓跳跳地扭曲着,手掌里好像有一件什么东西。
谷龙终于看清了,他那攥得铁挖瘩似的手掌里,紧握着一枝短枪!
而压在上面的大汉,左手紧卡住被压者的脖颈,右手鼓着劲儿去抢夺这支短枪。
这夺枪的大汉,十足的傻尼装束:一身黑布衣裤,上短下长;两行银质圆扣,锃光瓦亮;盘在头上的青布包头被扯落下来,露出蓬乱的卷发。
不知是厮打中蹭上的,还是他也受了重伤,这虎头豹眼的卷发汉子也是一身一脸的污血。
这以死相拼的一对,必有好歹之分。可谷龙又怎么认得出谁个是好,谁个是歹呢?分不出好歹,就不能下手相助。急得谷龙手足无措,只好躲在一旁睁大了双眼观战。
地上的一大片被踢蹬过的泥土和被压倒的草丛,说明这场厮打已经有个时辰了。两个大汉闷头打着,他们都身魁力壮,武艺相当,所以一直没分胜负。伹是,此刻,谷龙看到,被压在下面的大汉已经明显地处在劣势了。
这时,卷发汉子因为下气力伸手夺枪,整个上半身就向前倒伏着,那夺枪的右手的手肘,正好压在下面那个大汉的脸上。
两下一挣,卷发汉子的手袖来回一蹭,就赵掉了下面那个大汉脸上的血污,露出了鼻子眼。
谷龙就着密林中微弱的光线定睛一看,不由得险些叫出声来:啊!
被压在下面的大汉不是别人,正是节鲁叔叔!
节鲁叔叔怎么会在这儿?
卷发汉子又是什么人?
这些,谷龙都来不及想了。
涌上心头的只有一个念头:冲上去!
救出节鲁叔叔!
忽的一下,谷龙像一头小豹子一样,从铁力木树后冲了出去。
已经冲了出去,他才想起自己是赤手空拳!这怎么办?顾不得那么多了!
而且,情况也不允许他再退回去想主意了。噔噔噔!噔噔噔!
谷龙一阵旋风似的冲上去,两眼紧盯住那卷发汉子青筋鼓跳的太阳穴一脚猛踢在他的太阳穴上,说不定会把他踢死呢!谷龙心里这么想着,把全身的劲儿都聚在脚尖上。他恨不得自己的脚尖变成一把刀子,一家伙在这个卷发汉子的太阳穴上戳出个大窟窿。
谷龙那虎虎生风的脚步声,早已被卷发汉子听到。他不扭头也不心跳,生铁般冰冷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惊慌。他一面使力压住节鲁,一面暗自数着谷龙的脚步。
就在谷龙跑得离他只有三、四步远的时候,卷发汉子突然扬起身,如灯的两眼唰地盯住了谷龙的额头,紧跟着,他松开卡住节鲁脖颈的左手,向前只一甩,袖口里便飞出一个小亮点。
这是一把小得不足两寸的三棱飞镖。
飞镖虽小,可它尖锐锋利,棱角狰狞。
这飞镖,闪着刺目的白光,流星般直钉谷龙的眉心而来。
无论谁也吃不消这当头一镖!
在这千钧一发之机,节鲁暴喝一声:“谷龙,低头!”
这一声喝,犹如霹雳当顶,惊得谷龙一下子缩紧了脖子,只听噌的一声,飞镖擦过头顶,在大红布包头上穿出一个窟窿。
紧跟着,砰!节鲁手中的枪响了。
这就是维斯布老爹和飞于甫冷丁听到的那一声枪响。因为卷发汉子抽手投镖,全身姿势的变化给了节鲁扭动手腕放枪的时机。
他的这一枪,本来是冲卷发汉子投镖的手上打去的。可是,卷发汉子在左手投镖的时候,右手扔旧铁钳般钳住节鲁持枪的手。在节鲁扭动手腕放枪的时候,枪口一下子偏了,子弹从卷发汉子的耳根底下打了进去。
子弹打穿了他的脑袋,卷发汉子上身一歪,斜斜地倒了下去。
“节鲁叔叔!”谷龙叫着扑了上去。
节鲁答应着。他扭动了一下身子,却没能爬起来。他鹿下的软部位已经被利刃重创多处,致命的伤痛使他说话的声音都颤颤抖抖的:“……谷龙,你,你来得正好啊!维斯布老爹呢?”谷龙向节鲁叔叔讲述了自己与维斯布老爹被豹子冲散的经过。
“哦,哦,这么说,你也正在找维斯布老爹呢!”节鲁点点头,“我正担心有几个从没讲过的笑话,要跟我一起死在这里了……现在好啦,谷龙,你来啦,这几个笑话就有救啦。我把它讲出来,咱们俩一道笑笑。你,你再把它们讲给别人听听……”
节鲁脸上的肌肉跳动着,露出了艰难的微笑。他想伸出手去抚摸抚摸谷龙的脸蛋就像平时见丫谷龙一样。
可是,他费力抬起的手停在半空里。突突地抖动着,怎么也够不着谷龙的脸蛋。
全身的虚弱与颤抖,同他阑才与卷发汉子殊死搏斗的情景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一一劂才,他是以惊人的毅力顽强地与卷发汉子在搏斗啊!
谷龙急忙接住了节鲁停在半空里不住抖动的手:“节鲁叔叔,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儿?这个坏蛋是谁?你为什么早不开枪打他?”
“……谷龙,你驩位下子把满天的星星都摘了下来,让我怎么数得清呢?你听我讲,你和维斯布老爹走了以后,检查站接到情报,说蝎子集团从境外携带一口袋毒品,今天清晨要从野竹箐西口伦运进境……”
“蝎子集团?”谷龙吃惊地瞪大睛睛。节鲁点点头:“是啊,你阿达在检查站的时候,跟这个幽灵似的毒品集团斗了好几年。临调走的时候,他还不放心这件事。板章站长一接到情报,马上就带了一些人去西口设伏。谁能想到,板章站长刚带人走了不久,一个放牛的孩子就向我们报告了情况,
说有四个毒犯子偷偷地从北口摸进境了。当时,检查站里只剩下了几个人,还要留看家的,还要派人去给板章站长报信。我和飞于甫,还有,还有刘别,就带上枪先追出来了……”
说到这儿,节鲁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慢了。他的胸口扯风箱一般急剧地起伏着,干焦得裂出了血口的嘴唇一张一闭的,呼出大口大口的热气,一双红得吓人的眼睛渐渐地合上了。
“节鲁叔叔!节鲁叔叔!”
谷龙着急地连声叫着。他想摇摇节鲁的胳膊,又怕这样一摇,更加剧了他肋下的伤痛。谷龙双手抱住节鲁的头,生怕节鲁的头突然垂下去碰在地上。
“节鲁叔叔!一谷龙呼唤着,眼里忍不住掉下泪,“节鲁叔叔!”
谷龙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滴落在节鲁紫黑的脸膛上。谷龙多么熟悉这紫黑的脸膛啊!
在这紫黑的脸膛上总是堆着笑。节鲁叔叔仿佛有一肚子讲不完的笑话,常常把谷龙逗得捂着肚子笑成一只小弯虾。
可是现在,才分手两、三天的工夫,节鲁叔叔就变成了另一个人。紫黑的脸膛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干焦得像一块树皮,上面糊满血迹和泥污;爱说爱笑的嘴巴紧闭着,像上了一把锁。
谷龙的泪水滴落在节鲁的脸膛上,阴冷的风把这泪水变成冰凉的水珠。
节鲁逐渐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他慢慢地睁开眼皮:“……是你在哭吗?谷龙。为什么要哭呢?你听我说,一只野兔对空手而归的猎人说:你为什么要难过呢?我们没收你一个钱,就给你检查出你的眼睛是斜眼;而在这之前,你一直认为你的眼睛好得天下无比。难道这不是你今天最大的收获吗?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呀……”听到这里,谷龙忍不住扑哧笑了。“哎,这就对啰!为什么要哭呢?我离死还远着呢。你把眼泪留好,说不定哪天咱们要举行大哭比赛,你再痛快哭一场,争取拿个冠军……”
谷龙羞涩地笑着,抹去脸上的泪。“谷龙,你看你,多有本事啊,居然从豹子嘴里逃出来。要是我呀,说不定已经给豹子当了早点啦!因为我有一次下夹子,恰好打着了一只箭猪。它们是不会来帮我的忙的!就凭这一点,你也应该是一个坚强的男子汉呀!”谷龙说:“节鲁叔叔,我再也不哭了。你快说,那四个坏蛋呢?”
“这四个该死的毒犯子道儿很熟,又会说汉语,他们从北口一摸进来,就钻进了勐塔森林里。我们一追,他们四个人就有意跑散了。老林里黑得锅底似的,他们跑散了,我们三个人也追散了。现在,也不知道飞于甫和刘别在哪里了。”
说着,节鲁吃力地抬起头来,盯住那倒在血泊中的卷发汉子:“我知道这几个坏蛋故意跑散的目的,就是要分散我们的注意力,掩护这个卷发的家伙,因为他扛着装毒品的口袋!我一直盯住他追,一步也不放松。唉,这个贪心的家伙,要是他早一点把装毒品的口袋甩掉,也许就躲过我这一枪了!这家伙身上有镖又有刀,我是中了他的暗镖才倒下的……”
因为说话用力,节鲁感到肋下的伤口一阵阵针扎般的疼痛。他闭住嘴,伸出手,抓住谷龙的胳膊。谷龙感到节鲁的双手在颤抖。
“节鲁叔叔,你,你为什么不早点开枪打他呢?”
“……谷龙,我一直没敢开枪,是害怕引来犲狗帮了狼。现在,现在,我的枪响了,这就给在林子里乱跑瞎追的人们报了信。寻着枪声赶来的,可能是咱们自己人,也可能是这卷发家伙的同伙他们不会让毒品落在这家伙一人手里的。为了防备万一,你马上,马上把那口袋毒品!走!”
说着,节鲁松开谷龙的胳膊,伸手朝右前方一指。谷龙随着节鲁的手指看去,这才发现右前方不远的一棵大树下,正甩丢着一个装得鼓鼓发囊的麻袋。离寐袋不远的地方,还丢落着一把牛角尖刀。
谷龙跑过去,先捡起牛角尖刀,别在腰里,又把麻袋从地上揪起来。
他打开麻袋口上的绳索一看,嗬,里面一坨一坨的,装的全是毒品。提起来拎拎,足有一只小羊重。这麻袋毒品,少说也有四、五十斤。谷龙重新扎好袋口,把麻袋朝后一抡,牙根一咬,就扛在肩头上了。
他扛着麻袋,回到节鲁的身边。“嘿,看不出你还有这么一把好力气!”节鲁笑了。谷龙也笑了。
“蝎子怎么不发展你加人他们的集团呢?你给他们扛毒品,准比这个倒霉的卷发家伙要强!”
节鲁说着,欠起身子,两眼火辣辣地盯住谷龙,提高了嗓子曰:“谷龙,你别放下麻袋了,就这么扛着朝前走,从这个方向走出森林。你走得越快越好!”
谷龙连连摇着头说:“不,不,节鲁叔叔,我不走,我不离开你!”
“傻孩子,你别说这些,你,你快走吧。你走累了,扛不动了,就想办法把毒品藏好,埋在地里,要么架在树上。总之,要像狐狸藏食似的,让谁也找不到。然后,然后你就赶紧走出森林,去检查站报告。”谷龙急红了眼睛,大声地说:“不,节鲁叔叔,我不能丢下你走!”说着,谷龙弯下腰,要把麻袋放下来。节鲁突然叫起来:“别动!”
接着,他倏地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谷龙:“你不走,我就打死你!”
谷龙吓了一跳,他咬住嘴唇,浑身抖动着,两手紧紧揪住肩上的麻袋,一双大瞪着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住节鲁的枪口。仿佛那枪口是强有力的磁石,而他的眼睛就是被磁石牢牢吸住的铁块。
“你!你!”谷龙一下子咬破了嘴唇,鲜血顺着嘴角两边淌了下来:“你打死我,我也不走!”
这回答,像炸雷一般震聋了节鲁的耳朵,又像钢针一样刺进了节鲁的心。
节鲁的耳朵嗡响着。节鲁的心哆嗦着。
狐狸爱把吃不完的食物,严密地埋藏起来,等饿了的时候,又挖出来再吃。
“……谷龙,谷龙,傻孩子,你别说傻话啦!你以为我愿意你把我丢下吗?啊?”
节鲁颤抖的声音变得那么嘶哑,那么悲凉:“我要是能变成一块石头,让你把我装进麻袋里背走,那当然再好不过了。可是,这不能够,不能够啊!一只山羊要想搭救陷进泥塘里的大象,它就得和大象一起死!孩子,咱们不能都死了啊!毒品不能再落到蝎子集团的手里,入境的毒犯子也不能让他们再跑掉!孩子,你就听听大叔的,大叔把一切都托给你了。你快走吧!”
“……节鲁叔叔!”谷龙哑着嗓音叫道。他感到喉头堵塞了,目艮前的节鲁叔叔像被蒙在雨水里,模模糊糊的,再也看不清鼻子眼了。
“谷龙,你快走,快走!我已经听见了脚步声。我祝愿你能躲过这一关,祝愿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
谷龙的双脚还在迟疑着。他从没感到自己的双脚像今天这么沉重过。
“好孩子,你,你……快走吧。大叔给你跪下来,大叔求求你、求求你……”
节鲁说着,咬紧牙关,翻动着身子。他的额头上,暴起一排青筋。他的肘弯下,涌出一片殷红。
他仍旧在翻动着身子。他的手掌要扑在地上,他的胸脯要贴在地上,他的头要碰在地上一一天啊!他真的要支撑起来,给谷龙跪下!“节鲁叔叔!”谷龙忍住狂涌上来的泪水,大声叫着,“我走!我走!你一定要活着等我回来!”随即,他迈开了双脚。
他头也不回地一直朝出林的方向走去。腾腾腾!腾腾腾!
谷龙觉得,自己的心在往下落,越落越深;而自己的身子,却在往上升,越升越高。
他从没感到自己的身上像现在这么充满了力量!不要说一个口袋,就是整个勐塔森林压在肩上,他也照样能扛着走!
在谷龙眼前晃动着的,不是一棵紧连一棵的大树,不是一根紧缠一根的乱藤,而是节鲁叔叔那沾满血迹和污泥的紫黑紫黑的脸膛,和一双圆睁着的仿佛刀刃一般闪亮的大眼。在谷龙心里反复叨念着的,只有一句话:“节鲁叔叔,你一定要活着等我回来!”
“节鲁叔叔,你一定要活着等我回来!”眼看着谷龙走了,那腾腾腾、腾腾腾的坚实有力的脚步,像是踩在了节鲁的心上。―好样的,谷龙!
节鲁宽阔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想这么轻声地说一句,但是,他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