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个的汉子,背对果龙,坐在一段锄把长的粗树上。他正在咕噜噜地吸着大竹烟筒。因为窝棚黑暗,烟嘴上一闪一亮的红火,不时将他那痩小而又略有些佝偻的身形勾画出来。他两只耳朵上各吊了一个大大的银耳环,一闪一晃的,十分显眼。
果龙看不见这个戴耳环的矮个汉子的嘴脸,但从他矮小的身材上,认定用木棒猛地击昏了自己的就是他!这两个人是干什么的呢?他们为什么会住在这虎豹出没的老林深处呢?
这时,高个的汉子抬起了头。果龙赶紧闭上眼睛。只听他瓮声瓮声地说:“好几天都没吃盐巴喽!胳膊腿的,都酸软酸软的抬不起来啦。明天真是能打出去,老子什么也不要,先扛上它一口袋盐巴回来,痛痛快快地吃几顿!”什么?打出去?
矮个汉子答道:“是啰,就不知窝古力头人拿定了主意没有!”
啊?窝古力?果龙的心咯噔一下收紧了:坏啦,自己落在了窝古力匪帮的手里。这真是,才出虎口,又进狼窝。怎么办?
果龙憋住呼吸,轻轻动动两手;手,没有被绑住。他又轻轻挪挪两脚;脚,也没有被绑住。手脚虽然自由,可要想从这个小窝棚里逃出去,却不是件容易的事。
只有沉住气了。果龙想起扎格利大叔临分手时告诉他的活:“再急火的事,只要能冷下心来细琢磨,总会有主意的!”好,自己仍旧假装昏死过去,闭着眼睛等等机会吧。果龙静下心来,闭紧眼睛,支起耳朵,仔细地听着两个土匪的对话。
听了一阵,听出了点门道。高个头的土匪,叫庄铁。矮个头的土匪,叫多飘。
这两个家伙,正在议论明天早上到底打不打嘎洛寨。从议论中果龙得知,他们这个窝棚,离窝古力住的地方,还很远哩!
议论了一阵,两个土匪又把话头扯到了果龙的身上。只听多飘嘀咕道:“……咦?这小子怎么还不醒来呢?”
“我看,咱们也别等他醒来了。”庄铁闷声闷气地说,“干脆,再补他一棒,让他脑门上也长出一张嘴得了!”啊?要下手杀我啦?果龙心里不由得一紧。
他们真要是下手杀我,我就跳起来跟他们拼了!反正是死,抓他们一把,咬他们一口,也算没白死!好,来吧!
果龙做好了准备--死就死!
可是,咕噜噜!大竹烟筒一响:多飘却嘿嘿地笑了:“嘿嘿嘿!再补一棒?我多飘要是想叫他死,还用得着第二下?”
好一个魔鬼;“那你留着他干什么?”听起来,庄铁这人头脑简单。咕噜噜!多飘不慌不忙地吞吐着烟雾,拖着长声道:“你说这么个半大孩子,四处狼嚎虎叫的,他一个人钻到这儿来干什么?是走转了向?还是要做什么事?嗯,来得不明不白的,哪儿能不问问,就先放了他的血呢?”
“你呀!树上的蜂窝眼眼多,也比不过你肚里的心眼多!”听到这儿,果龙暗暗盘算起来:噢,原来这两个家伙还不明白我的身份啊!他们还想等我醒过来问一问啊!他们不明白我,我呢,却先明白了他们。
眼下,他们所关心的,除了我之外,就是明天到底去不去打嘎洛寨。而这件事,我比他们清楚。这中间,不就有空子可钻吗?对,是有空子可钻!
果龙心里一热。他骨碌一下,翻了个身;身子下的乱草哗啦一响。紧接着,他装得迷迷糊糊的,喉咙里含混不清地咕哝两声:“……窝窝古……力……”
真比什么药都灵。火塘边的两个人,立刻像惊鸟似的,唰地一下抬起头,同时把目光聚在果龙的脸上。“醒啦?”多飘自己问自己。“是啊,醒啦。”庄铁傻乎乎地答道。“他说什么?”多飘还在自言自语。庄铁傻乎乎地随声附和道:“是啊,没听清。”
“嗯?”多飘歪过头,竖起了耳朵。庄铁也傻乎乎地照着做:“嗯?”果龙忍住笑,蠕动着嘴唇,喃喃地叨咕着,尽量把声音压在喉咙里:“……窝,窝古力头人……窝古力头人……有人打……我……打我……”
这一回,多飘和庄铁都听清楚了。腾的一下,像两只被火烤的虾,一齐蹦了起来,扑到果龙跟前。
多飘拉住果龙的衣领,连连摇晃着:“醒醒!醒醒!你醒醒!”
吊在他耳朵上的两个大耳环,也来回不停地摇晃着。果龙仍旧装得迷迷糊糊的:“水……水……水……”
“快拿水来!”多飘冲庄铁嚷道。庄铁急忙端过水来。多飘扶起果龙,把水喂到他嘴里。果龙一面小口喝着水,一面仍旧嘟囔道:“窝古力……头人……”
过了一阵儿,果龙觉得迷糊的时候差不多了,这才半睁半闭地睁开了双眼:“你们是谁?”
多飘咧嘴笑起来:“嘿嘿嘿!我们是……是……你到家啦!”
“到家?你们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谁打我?”多飘摇着耳环:“谁也没打你!你跑着太累啦,撞在大树上昏倒啦!要不是我们俩救了你,说不定你早让狼给撕吃啰!”好一张甜嘴!
“哦?”果龙压住心里的火,脸上露出了笑容。多飘问:“你小小的年纪,跑到老林深处干什么呀?”
“我……”果龙躲闪着多飘的目光,迟疑地说,“我……我采蕈子走迷了路……”
庄铁在一旁忍不住叫起来:“嗨,就别绕弯子啦!你不是叨念窝古力头人吗?”果龙装作一惊!多飘瞪了庄铁一眼。
果龙摇摇头:“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没有叨念什么!”
―笑着说:“孩子,别怕,有什么你就说吧。你是不是要找窝古力啊?”
果龙盯住多飘问:“你,你认识他?”庄铁又沉不住气了:“嗨!什么认识不认识的,我们都是窝古力的人!”
多飘又瞪了庄铁一眼。心说,我刚才就瞪你一眼了,你怎么还那么嘴快啊!听他的还是听你的?可是,话已经全让庄铁说明了,多飘只好顺着往下讲:“是啊,我们都是窝古力的人,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果龙眨眨眼,这才说出了编好的话:“有人让我给他捎了个急信、你扪快带我去见他吧!”多飘不由眉头一紧,心想,他的身上我都翻过了呀,不见有半点东西嘛,怎么冒出个信来啦?他忙问:“信放在哪儿啦?”
果龙把嘴巴张得大大的:“放在这里啦!”啊?嘴里?两个土匪都愣了一下。还是多飘心眼快:“这么说,是捎的口信啦?是什么急事,你就先对我们说说吧。”
果龙摇摇头:“你们要真是窝古力的人,就赶快带我去见头人。这口信,只让我跟头人说!”
多飘的眼珠转了起来,两束狡黠的目光,牛舌头似的,在果龙的脸上舔过来,又舔过去。他眉头皱着,半晌也不吱声。
果龙知道,他们对自己的话,只信了三分。他装出一副老实相:“嗨,其实也没什么秘密,还不就是明天早上到底能不能打嘎洛寨的事。”
“啊?”多飘和庄铁都同时叫了起来。烟瘾正发,刚好送来烟枪。果龙的这一句非常关键的话,已经使两个土匪对他信了七、八分。“到底打不打呢?”庄铁急着追问。
多飘也用一双急于知道谜底的眼盯住果龙。果龙说:“你们出一个人,把我带到窝古力头人那里,就全都清楚啦!”说到这里,果龙停顿了一下,又说,“本来这件门信也用不着我跑出来传的,应该是一个叫乔腊的出林去取的。可是,左等右等,一直不见他出林来取,怕误了事,送信的人才叫我跑一趟!”
“噢?”多飘和庄铁异口同声。从口气,从眼神,都可以看出,两个土匪对果龙的信任,已经打了满分。只有多飘还留着一分戒心了。因为果龙的话,实在讲得有鼻子有眼,不由得他们不信。你看,不但事情讲得有来路,连乔腊的人名都点出来“好!”多飘点点头,站起身来,抄起一把牛角尖刀,插在腰里,冲果龙道,“走,我带你去见窝古力头人!”庄铁说:“还是我去吧!”多飘说:“你就在这里等信吧!”
“好啰,”庄铁应道,“但愿我等着个顺心的鼓!”什么?鼓?
果龙心里一愣,不由得把整个窝棚又扫视了一周。这才发觉,多飘坐的不是一段树身,而是一个鼓。木鼓!
这木鼓,其实也就是一段树身,只不过这段树身全都掏空了,在中间的地方,还凿出一道音孔,就像一个和尚敲的大木鱼似的。只要用木鼓棰一击树身,它就会发出沉闷而又震耳的敢尸。
可以想象,在这样幽深莫测的老林里,嘭嘭的木鼓声,会传得很远很远。
当果龙看清躺在地上的树身是一个木鼓时,他的目光就迅速地离开了。他怕两个土匪注意到自己的目光。可是,他的心里却不住地发问:这木鼓是做什么用的呢?庄铁说要等一个顺心的鼓,又是什么意思呢?一时找不到答案。
就这样,果龙跟着多飘上路了。他哪里是想去见窝古力呢?没必要去!也不能去!
他争取了土匪的相信,只不过为了一个目的:逃出狼窝!因为他从多飘和庄铁的谈话中,听出窝古力的住处,离这里还很远。那么,在去找窝古力的路上,就一定有逃跑的机会!果龙把逃跑的机会想得太容易了。任何重大的成功,都不是轻而易举的。一路上,果龙在前,多飘走后。留在心里的一分戒心,使得多飘把果龙盯得紧紧的。他们直在老林里转了好半天,果龙也没有找到逃跑的机会。
果龙的头上急出了汗,心里也直打鼓。终于,多飘讲出了这样的话:“好啰,快到啦!”
这话,像一块石头砸在果龙的脑袋上,嗡的一声,果龙的脑袋里像蜂子炸窝一般乱了起来。怎么办?快到啦!
每往前走一步,就接近窝古力一步。要是真的见了窝古力,窝古力只问一句:“是谁让你给我带的口信?”那,我就全露馅啦。
不行,不能去见窝古力;见了,就是找死。没有别的路可走,只有撗下一条心,跟多飘拼了!
怎么拼呢?虽说他个头不高,可听他那口气一一我多飘要是想叫谁死,从来不用第二下!一一他一定不是个好惹的家伙。
何况,我是赤手空拳,他还有凶器在手呢?真的拼起来,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不行!只能他死!不能我死!
果龙的脑瓜里,正刀光剑影地展开一场激烈的混战,突然间,一道闪电,劈空而来。激烈的混战,顿时被这道闪电一扫而光。
果龙看见了一条蛇!
一条被傻尼人称为野鸡脖子的剧毒的蛇!它正懒洋洋地盘在面前不远处的灌木枝上,一动也不动。不论是什么人,一旦被这种蛇咬伤,如果抢救不及时,都会在十步之内丧生。
这条毒蛇,像一道闪电,陡然照亮了果龙的心!果龙朝前走了两步,又猛然转身,惊呼一声:“蛇!”
这一声惊呼,把尾随在后的多飘吓了一跳,跟着,他也下意识地扭过了身,把屁股亮给了果龙。
就在这一瞬间,果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野鸡脖子抓到了手里。他的捉蛇绝招,制服了剧毒的野鸡脖子。
果龙抓住野鸡脖子,像攥住一支长枪,直冲多飘的屁股上扎去。那因为垂死挣扎而大张着的蛇嘴,正像尖尖的枪头!
等多飘明白了这闪电般的突然袭击时,野鸡脖子的尖牙,已经咬透了他的裤子。“哇呀!”
多飘惨叫一声,鼓暴了双眼。他摇着大耳环,反扑过来,伸手就去抢夺那在果龙手中曲扭盘卷着的野鸡脖子。
果龙一看阵势不好,松开两手扭身就逃。可就在这松手扭身的工夫,他感到自己的左手腕上,噌的热了一下。
被多飘夺在手中的野鸡脖子,也毫不留情地咬了果龙一口。
好狠的一口啊,蜂螫般的痛疼,登时从手腕发热的地方,一直钻到了心里。
果龙顾不得叫痛,一头冲向前去,跌跌撞撞地在灌木丛里猛跑。边跑,边用嘴拼命吮吸着手腕上两个针孔大的伤口,将吸出的毒液用力吐出来。
“我叫你跑!你往哪儿跑?你往哪儿跑?”多飘血眼圆睁,双手擎蛇,摇着耳环,在后面紧紧追赶,边追边叫:“你往哪儿跑?”
他看到果龙边跑边吸吐毒液,也想到了自己。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停下来,想办法吸出毒液自救,命就难保了。可是,他无计可施。因为蛇伤在屁股上,嘴怎么能吸得着呢?这正是果龙所以要用蛇咬多飘屁股的目的。
此刻,攻心的毒火猛烈地烧着多飘。他只觉得整个胸膛要炸裂,全身的血液都要喷出来啦!
“啊!我叫你跑你往哪儿跑!往哪儿……”他的声音渐渐接不上气了,腿脚也不听使唤了。一张狂怒的脸、慢慢变得呆滞了。
其实,两人之间,只三臂之隔。可就这三臂之隔,却怎么也难以拉近。
跑着,跑着,果龙听不到身后的脚步声了。回头一看,吓得他全身都冒出了冷汗:多飘已经成了一个血人!
紫红紫红的血,从他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里汨汩地流淌出来,将整个身子都淋得血红血红的。
那毒蛇早已从多飘无力的双手中挣脱,蠕动着身子,在多飘的脖子上一连缠了三、四圏。它一边缠,一边用力收紧身子,使劲地勒住多飘的脖子。咕咚!
像棵被砍断了的树,血人多飘脸朝下扑倒在地。他挣扎着朝果龙伸出一只痉挛的大手,拼命张开嘴,声嘶力竭地叫着:“我死不了!死不了!我看你往哪儿跑?”果龙吓得愣了一阵儿,扭身就跑。可是,才跑出两步,他就感到口、眼发干,一股燥火涌上心头。他明白,这是蛇毒攻心了。不容他再想对策,脚下就没了根。扑腾!
果龙也跌倒了……
果龙没有死,只是昏迷了。
因为野鸡脖子先咬了多飘,蛇毒已经去掉了一半;再咬果龙时,喷出的毒液已经不多了。加上果龙及时用嘴将毒汁吮吸出来,所以,成了野鸡脖子嘴下的幸存者。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果龙觉得脸上又痛又痒,睁眼一看,天啊,自己已经被森林里的大红蚂蚁包围了。
这些专门喝血吃肉的大红蚂蚁,把果龙当成了一个死人,一涌而上,爬满了他的全身。特别是脸上,爬得密密麻麻的,连鼻孔里都塞满了。还有不少蚂蚁,正陆续地赶过来。成千上万只大红蚂蚁一齐下嘴,那用不了多少工夫,就能把果龙吃得只剩下一副骨架!
果龙急忙跳了起来,连连拍赶着脸上、身上的大红蚂蚁。脸,已经被咬肿了,疙瘩连着疙瘩,就像一颗老玉米棒子似的。
果龙拍赶着大红蚂蚁,忽然感到左手抬不起来了。一看被蛇咬伤的左手,已经肿得像一根树棍子了。一阵凉风,送来了血腥。
果龙闻腥一看,只见不远的地方,七孔出血的多飘,脸朝下趴在地上,曲扭着的手脚,表明了死前的痛苦挣扎。说也奇怪,那条致他死地的毒蛇也没溜走,仍旧一动不动地缠在他的脖子上。
毒蛇为什么不溜走呢?果龙小心地走近前去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多飘的嘴巴,死死地咬住了毒蛇的脖子;毒蛇的牙齿,深深地咬进了多飘的脖子。
毒蛇的脖子被多飘咬断了,蛇血和人血凝在一起,涂了多飘一脸;多飘的脖子被毒蛇咬肿了,肿得像一段粗树。
僵死的人和僵死的蛇血淋淋地纠缠在一起,构成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景象。若不是亲眼看见,绝不会想象到这景象的恐怖程度;而看见过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果龙定了定神,走上前去,拔出多飘插在腰里的牛角尖刀,然后,搂起地上的枯枝落叶,掩盖了多飘的尸体。
这时,果龙感到红肿的左手臂一阵阵痛疼钻心,剧烈的蛇毒还在作怪,它想毁掉果龙的这条胳膊啊!
果龙忍着疼痛,在老林里寻找着一种能解蛇毒的草药一萝芙木。这是一种叶子对生的小草,把它的苦根用嘴巴嚼烂,敷在伤口上,就能止痛消肿解蛇毒。
果龙想起了杜巴老爹常常爱讲的一句傻尼人的老话:阿奥阿波让世上有了老鼠,也让世上有了降鼠的猫。
那么,这毒蛇和解蛇毒的萝芙木,也一定是阿奥阿波同时送到世上来的吧?
果龙一面在老林里转着,用眼睛盯住一蓬蓬草丛仔细寻找,一面不由得在心里念叨起来:“阿奥阿波弼,快点给我萝芙木吧!快点给我萝芙木吧!”突然间,果龙眼前一亮,在离他不远的草丛里,?有一蓬萝芙木。
怎么,难道真的是阿奥阿波显灵啦?果龙赶紧跑过去,拔起了萝芙木,抖净泥土,将苦根放进嘴里嚼着。
就在这时,林子里仿侥传出了说话的声音。啊?是阿奥阿波在对我讲话吗?这回,果龙可真的吃惊了!
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侧过头来,把手拢在耳边,又仔细地听了听。
一点也不错,前边林子里真的有说话声。显然,这不是阿奥阿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