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顾铭再回话,莽勒戈就走上来,揪住戈龙的耳朵一扯:“走开!又不是摸鱼打鸟,别在这捣蛋!”说着,他随手拿起立在竹篾笆墙根的一根盐臼棒,往戈龙眼前一戳:“还没有一根盐臼棒高呢!”
戈龙踮起脚尖,跟戳在眼前的盐臼棒比了个不相上下:“阿妈说,我还要往高里长呢!这根舂盐巴的棒子还能往高里长吗?”
莽勒戈气得瞪圆了眼珠。顾铭笑着拍拍戈尤的头顶:好样的,戈龙!把我们的大排长都给问住啦!”戈龙眺起来,一把拉住顾铭的胳膊:“好不好样的,我就听你一句话,让不让我去?”
“真有股犟劲!”顾铭闪着亮眼,盯住戈龙,“戈龙,你还是个孩子……”
戈龙不等顾铭再往下讲,一下子抡开他的胳膊:“哼!孩子,孩子!我知道你们都是一个鼻孔出气,不同意我去!”
话没说完,噌的一声,戈龙又猴似的从窗口翻了出去。为了表示气愤,还一回手打落了撑窗的木棍。竹篾笆窗子“啪”地一下关拢了。
当戈龙跳出窗口的时候,忽然发觉竹楼一侧有个人影一晃,像一只受了惊的麂子,慌慌张张地躲进了芭蕉树丛里。戈龙再定睛一看,原来是果沙的堂叔巴木利。这个小眼睛的瘦老头,布满皱纹的黑脸,像一张烤焦了的烟叶。他平时总像害了病的样子,好把胳膊交叉着抱住肩头,身子缩成一团,哆嗦着走路。戈龙对这个瘦老头的印象不好,平时就不爱搭理他。此刻,由于心情不畅,戈龙就更不想搭理巴木利了。他蹦下晒台,头也不回地沿着寨街朝家里跑去。
一只刚刚生了蛋的红脸母鸡,拍打着翅膀,站在路边一个劲地叫着:“咯嗒!咯嗒!咯咯嗒!咯咯咯嗒!”这在养鸡人听来也许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叫声,传到戈龙耳朵里,却变成了:“白搭!白搭!去不成啦!去不成啦!”戈龙窝火地扭头一看,嗬,只见那红脸母鸡冲自己歪着冠子越叫越起劲。好啊,我叫你叫!戈龙冲上去,对准母鸡就是一脚。
母鸡被踢得跳了起来,“咯咯”地尖叫着,夹起尾巴逃远了。
“我看你还叫不叫!”戈龙算是出了口气,扭脸刚要跑,一头撞在朝他走过来的贡布老爹的怀里。
“嘿哟嗬!瞧这只小牛犊,把老爹的肚子都顶通啰!”贡布老爹展开双臂,搂住了戈龙。
戈龙仰起小脸儿,望着贡布老爹那笑眯眯的宽脸庞。“哟,瞧你这嘴巴,噘得像个牛心果。跟谁斗气啦?”
戈龙没回答,把嘴巴噘得更高啦。贡布老爹舒展开满脸的皱纹,眯缝着眼睛,盯了戈龙一阵儿。忽然,他连连点着头笑起来,直笑得眼角的鱼尾纹深深地钻进了黑布包头下露出的斑白的鬓发里:“嗬嗬,森林里的事,瞒不住布谷鸟;你想跟阿达一起去,顾铭叔叔和你阿达都不同意,对不?”
戈龙的心事被猜准了,他非常委屈地点点头。戈龙肚子里有委屈,愿意跟贡布老爹讲。因为,贡布老爹对他可好啦!戈龙听阿达说过,贡布老爹年轻的时候,是个像阿达一样宁折不弯的刚强汉子。他不服土司头人的欺负,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打了一辈子光棍,过了一辈子走南闯北的流浪生活。直到两年前,他头发花白了,腰腿不灵了,这才像一只飞累了翅膀的鹞鹰,在格黑寨落下脚,过起定居的独身日子。贡布老爹有一手闯林打猎的好本事,每次打着兽物,不论大小,总要二一添作五地分给寨子里的乡亲们共享。这位慈祥的老爹,没儿没女没亲人,却从不见他忧虑,整天好说好笑的。多喝了一点的时候,还爱趁着酒性跟年轻人比个手脚。他一副心肠最热啦,谁家有点什么难处,他总是出力帮忙。时间不长,就受到格黑寨乡亲们的尊敬。不少好心人出面要为他说合个老伴,好跟他点灯说话、吹灯做伴,都被他摇着酒葫芦拒绝了:“嗨,我这一生,火枪弓弩做伴,老酒干巴度日,别的就什么也不求啦!只望日后黄土盖了脸,当着合食阿撒多节的时候,各位乡亲能为我在火塘边搭一小块竹篾笆,摆上几个鸡蛋、汤圆,我也就心满意足喽!”戈龙喜欢贡布老爹,不仅因为他是寨子里受人尊敬的老人,也不仅因为他会搂着戈龙坐在火塘边,给戈龙讲许多许多他特别喜欢听的关于森林和野兽的故事;还有一点更吸引戈龙的,就是贡布老爹养了一只灰色的鸢鹰。这是一只长着一双很有力的大翅膀和一对闪光发亮的圆眼睛的鸢鹰。
贡布老爹告诉戈龙,他是从一个险遭老蟒蛇偷袭的鹰窝里救出这只鸢鹰的。那时候,鸢鹰还小,翅膀软得贴在脊背上。贡布老爹把它抱在怀里养着。当贡布老爹在格黑寨落下脚的时候,羽毛志满的鸢鹰已经懂得报答贡布老爹的养育之恩啦!它每天飞出竹楼,一趟又一趟地从约哈古森林里为贡布老爹叼来野兔、箐鸡、小蛇等各种各样的野味。有一次,贡布老爹带着它出去打猎,刚进林子,草丛里猛地婶出一只老豹子。贡布老爹举枪就打,不想。火药潮了,枪没打响。老豹子吼叫着扑上来。在这危急的关头,鸢鹰豁出性命飞扑上去啄跑了豹子,救了贡布老爹。戈龙珂喜欢这只鸢鹰啦,常常捉住活老鼠来逗它玩。只要戈龙把老鼠朝地丄一放,不管老鼠钻得多么快,鸢鹰都能抓住它,把它送回戈龙的手里。因为果沙的堂叔巴木利跟贡布老爹是邻居,常常登上贡布老爹的竹楼里做客,所以,那鸢鹰跟巴木利也十分熟悉,不时的也叼上一点野味,飞进他的竹楼里。可是,在五六天前,这只非常惹人喜爱的鸢鹰,像往常一样从贡布老爹的竹楼里飞出去,就再也没有飞回来。贡布老爹急坏了,戈龙和巴木利也急坏了。他们眼巴巴地望着天空,等了一天又一天。天空中飞过了许多鸢鹰,就是没有一只在贡布老爹的竹楼上落脚。贡布老爹伤心地叹着气对戈龙和巴木利说:“它性子急,准是在捕捉什么野物时,不当心丧了生。”戈龙不相信这样勇敢的鸢鹰会死去,他还想询问些什么,可抬眼一看,见贡布老爹的眼圈都红了,又赶紧闭上嘴巴。失去了心爱的鸢鹰,戈龙知道贡布老爹难过,就常常跑来陪伴他。他们之间的感情越来越深啦!戈龙不管有什么话,高兴的啦,生气的啦,都愿意跟贡布老爹说。此刻,戈龙向贡布老爹诉说了自己的委屈。“孩子,”贡布老爹蹲下身子,脸贴着脸,搂住戈龙。他那慈祥的目光,像柔软的鹅毛一样,在戈龙的黑脸蛋上轻拂着,“你还小啊,像一只刚刚学飞的多丽鸟。约哈古森是盘着蟒蛇的草笼笼,不是你落脚的地方。”
“贡布老爹,你也嫌我小吗?”
“孩子,你像一根针,要缝衣服,我不会嫌你小;可现在是要砍一棵大树呀!”
“哼!要砍大树,我就变成一把斧子!”
戈龙说完,一扭身走了。
“哎,小牛犊!”贡布老爹在后面叫着,“别走啊,老爹还有话跟你讲呢!”
哼,有什么话,还不是说服我不去!还不是嫌我像一根针!戈龙在心里这么叨叨着,连头也不回。
贡布老爹笑着摇摇头:“哎,这小捆柴火,点着啰!”晚上,阿妈很晚都没有回家。戈龙捂了火塘,躺在地铺上。皎洁的月光从后窗口水似的流淌进来,照在他的睑上。他想着阿达明天一早就要出发了,心里像猫抓似的,倒过来,翻过去,怎么也睡不着。
夜风沙沙地掀动着环抱竹楼的槟榔树那白鹇鸟翅膀一样秀美的羽状叶,把一阵不知来自何方的歌声和略带苦涩味的槟榔花香,一齐送进竹楼里。
我们举起点燃的牛角,为你送行噢,雅尼的骄傲!你腰挎涂满鸡血的长刀,踏上崎岖不平的山道。
戈龙听阿达讲过,这是一支非常非常古老的民歌,它述说了一个儇尼祖先流传下来的动人的神话故事:在那遥远遥远的年代里,有一棵生在水边的树,突然之间暴长起来,遮住了日月,把大地笼罩在黑暗中。人们不见天日,无法生活下去;谷草不见天日,再也不能成长。于是,大家齐心合力砍大树,可砍掉一点,又长出一点,怎么也砍不倒,天神加米加拉托梦给一个叫木基的儇尼英雄,告诉他,只有他用涂满鸡血的长刀,才能砍倒这棵遮天蔽日的大树;而一旦大树倾倒了,木基的生命也就终止了。为了把乡亲们从黑暗中解救出来,木基决定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光明。在他临行的时候,父老乡亲们点燃了涂着蜂蜡的牛角,在寨门外排成两行队伍,为他照路,为他送行,为他唱一支悲壮的永别的歌戈龙躺在地铺上,听着夜风送来的时断时续的歌声,忽然想到,阿达不也正像这歌中赞颂的英雄木基一样吗?他明天一早,就要冒着生命的危险,闯进约哈古森林里。阿达是个真正的好样的男子汉!可我呢?戈龙又想到了自己:我就不能像阿达一样吗?
戈龙想着,翻着;翻着,想着。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脑瓜一沉,歪在竹枕上睡着了。
半夜里,戈龙听见竹门响。睁眼一看,是阿妈回来了。他没有声响。只见阿妈把马灯举过头顶,朝地铺上晃了晃。戈龙知道这是冲自己来的,连忙闭紧了眼皮,一动不动地装睡。“戈龙。”阿妈试探着轻轻叫了声。戈龙悄悄地在心里这样答:“戈龙睡着啦,阿妈。你要做什么就做吧。”
以为戈龙真的睡着了,阿妈轻据着脚步,从挂在篾毎墙上的扁圆的箩筐里取出一卜小布包,又从竹门后摘下棕麻蓑衣,然后退出竹楼,无声地带上了。
阿妈取走的东西,一定是带给阿达的。这时候,阿达和果,沙大哥一定在做出发准备啦。戈龙再也躺不住了,一骨碌翻爬起来,钻出竹楼,像一只寻食的小狸猫,踮着脚尖,喘着小气,悄悄地跟上了阿妈。
阿妈高一脚、低一脚地直奔寨子西边的马棚走去。紧跟在后面的戈龙睁大了眼睛,隐约看见马棚里闪着灯光;灯光中晃动着几个人影。走到近前一看,只见马棚里摆着好多好多马驮子,足有二十几架。每架马驮子上,都绑着两个装谷子用的大箩筐,上面苫着油布。贡布老爹和阿达正忙着把最后一口袋谷子倒进箩筐里,用油布苫好,往马驮子上绑。顾铭和果沙挨个检查着绑好了的马驮子,看有没有不结实的地方。
噢,戈龙明白了:明天一早,阿达和果沙大哥要装扮成出境赶街卖谷子的粮贩子,吆着马帮穿过约哈古森林呀!
戈龙正要再往前挪两步,忽听身旁的芭蕉树丛发出“哗啦”一声响。戈龙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干瘦干瘦的人影,哆哆嗦嗦地从芭蕉树丛中钻出来,蹒蹒跚跚地消失在夜色中。就着月色,戈龙看清了,这人是巴木利。
他来干什么呢?是不是不放心果沙大哥走呢?不容戈龙再多想,马棚那边就传来顾铭的声音:“好啦,一切都准备妥啦!”
戈龙急忙扭头朝马棚望去,只见顾铭叔叔在跟阿妈说话。阿达也走过来,一面搓着手上的泥。阿妈把东西递给阿达,指着小布包说:“里面是衣服。身上穿的淋了雨,就换一换。”顾铭叔叔仿佛有意躲开似的,又钻回马棚里了。在月光下,阿达和阿妈面对面站着,谁也不说一句话。为什么谁也不兑话呢?到底有话没有话呢?躲在暗处的戈龙挺着急地想:阿达不是干干脆脆的一个人吗?
是啊,终于,还是阿达先开口了。声音压得低低的:“戈龙睡着了吗?”
哎呀,怎么不说话就不说话,一说话就提起了我呢?戈龙惊了一下,心枰枰直跳。“睡着了。”阿妈说。
“白天他一个劲儿缠着我,非要跟着去。说老实话,要是任着我的性子,我愿意豁出去带他闯闯!”
哼!那你干嘛不任着你的性子,就带我一道去呢?戈龙在心里嘟囔着。
哎,阿妈怎么不说话呢?
“戈龙这孩子有股野劲儿,想干什么就一定要干成,天塌下来也不管!”
阿达又夸起我啦!戈龙的心尖上荡起一股说不出的英雄劲儿。
“跟你一样!”
嘿,阿妈这话说得多好啊!戈龙心里暗自高兴了一阵,忽然又皱起了眉头:我哪点跟阿达都一样,就是个子比不上人。可这又有啥呢?五根手指拇也有长有短嘛,缺了哪根也不行!“莽勒戈,明天,你……”
“看你,这是怎么啦?”
以上这几段话,戈龙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阿妈说她要回家了,这句他听明白了。他浑身打了个机灵,一扭身溜了。
当阿妈回到家里的时候,看见戈龙像一只贪睡的小猫似的,在地铺上蜷缩成一小团,呼呼地“睡”得正香哪!
“丁铃,当啷,丁铃,当啷……”清脆的马帮铃声,惊扰了糯茶山山谷的绿色的梦。山谷醒来了,打个哈欠,一阵凉风从浓荫深处吹来;露珠醒来了,在草叶上一个劲儿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鸟儿们醒来了,蹦蹦跳跳地争着唱出黎明的第一支歌;树林和灌木丛醒来了,在晨风中梳理了头发,又忙着往脸上擦抹着玫瑰红色的朝霞。
一只刚刚在清澈的小溪流里洗净了美丽的茸角的马鹿,迈着细长细长的脚杆,钻出亭亭玉立的凤尾竹丛,圆睁着一对黑宝石似的亮眼,吃惊地盯住这一趴在白烟似的薄雾中穿行的马帮。
“丁铃,当啷,丁铃,当啷……”走在这踏露早行的马帮头前领路的,是一匹识途的老黑马。它额头上拴挂着一小块圆圆的镶着红布边的镜片,走起路来,一摇一晃地直闪白光。不知是在什么年代,总之,一定是个妖怪很多的年代吧,第一个发明了给领路的头马戴上一小块圆镜片的傻尼人,就给这块镜片起了个十分了不起的名字,叫“照妖镜”。打这往后,习俗相传,俊尼人赶马出门,都要给头马戴上一块小圆镜片,为的是让它走在前面,不时以闪亮的白光,驱赶路上的一切妖魔邪恶,保障出门人平安无事。
担负着驱妖避邪的重任的老黑马,驮着装满谷子的两个箩筐,丁铃当啷地摇着脖子下面的九个铜铃,不紧不慢地走着。上身穿着蓝布褂子、下身穿着黑粗布肥腿裤子的果沙,跟在它后面走着,不时晃着手里的一根秃秃的竹枝,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老黑马的屁股。
二十多匹驮着谷子的马,松松紧紧地拉成一长溜,忠实地跟着老黑马,摇摇摆摆地朝前面走着。
莽勒戈走在马帮的最后面压阵。他上下着一套黑粗布裤褂;腰间挂着一把插在竹鞘里的牛角短刀;两只闪光的眼睛,不时扫视着路两旁密密丛丛的树林。
正午时分,马帮走出山谷,来到了蓝芒河边。像一条锁链似的横拦在约哈古森林面前的蓝芒河,宽八九丈,两岸长满了高高低低的圆叶灌木。河水深浅不一:深的地方,没个底儿。据说有人看到了一条从水底浮上来晒太阳的长胡子老鲶鱼,光是脑壳,就有个箩筐大;浅的地方,刚没膝头,挽起裤脚就可以蹚过去。只是水流太急,冲得人站不稳脚。
领路的老黑马瞅准浅处,稀哩哗啦地赵进了河里。跟在它后面的一匹小灰马打着响鼻犹豫着,不敢下去。
“走吧!”果沙拽住小灰马的笼头,使劲拉小灰马下了水。小灰马下水后,蹄子一沾了底,就抖擞起精神去追赶老黑马。
果沙把全身的劲儿都用在脚板上,努力采稳河底的一块块糊了一层青苔的滑腻腻的鹅卵石,使自己跟得上小灰马。在激流中奋力戗水而上的小鱼群都围上来,痒酥酥地吸吮着他的脚杆。
正走到河中间,老黑马突然嘶叫一声,失了前蹄,跌倒在水中。由于驮得太重,它连挣几下,不但没站立起来,倒被急水朝下游冲出去好远。
“快来哟!马倒啰”果沙惊叫起来。在老黑马失蹄的水面上,突然间腾跃起一条黑黝黝的大鳄鱼,那布满了坚硬的角质鳞壳的长溜溜的脊背只一闪,便又隐在水中游走了。
原来,急于过河的老黑马把这条一动不动地伏在水底的鳄鱼当成了一块大石头、刚一踩上去,大鳄鱼猛一翻身,使老黑马闪蹄滑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