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城市环保设计院的大楼静悄悄的。打破这清晨寂静的,是分配到设计院才一个星期的女大学生刘佳。也许是因为昨天下午,她第一次请了假,去火车站迎接从成都来看望她的妈妈,所以今天刘佳来得格外早。可是,当她推开办公室的门,才发现工程师罗琼比她来得还早,正踩在窗台上擦玻璃呢!
罗琼今年五十九岁,论年纪,可以做刘佳的妈妈了。刘佳来到设计院时,本来想叫她罗阿姨,可一听周围的同志们都管罗琼叫罗大姐,觉得这样叫也挺亲切的,也就随着大家一样叫起来。
“罗大姐,您来得真早!”
刘佳招呼了一声,脱下外衣,换上工作服,朝罗琼走过去:“罗大姐,您快下来吧,当心跌着!我来……”刘佳“擦”字没出口,突然,她两眼发直,两腿发抖,尖叫一声,瘫在了地上……罗琼不是在擦玻璃。她的两只脚,也没有踩在窗台上。一根不足三尺的捆书用的透明塑料绳,早已经把这位研究环保的工程师,带到了另外一个用不着保护环境的世界。
一个永远没有污染,没有拥挤,没有噪音,也没有风沙的世界;
一个永远没有苦恼,没有冤屈,没有心酸,也没有眼泪的世界……
年纪轻轻的刘佳,怎么也不能理解眼前的这突如其来的一幕。
在她心目中受尊敬的罗大姐,仿佛一下子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心胸狭窄、草率轻生;对自己、对家庭、对事业极不负责任;甚至,对社会,对党,好像还有不满情绪……怎么分析都可以。
因为刘佳只看到罗琼脸上慈祥的笑,却想不到在这笑的后面,隐藏着永远也流不干的辛酸泪。
这辛酸泪,从她还没结婚起就开始流了。那一年,罗琼的未婚夫老赵被揪上台。那横挂在台上的“向右派分子发起猛攻”的横幅像血一样红!罗琼不相信老赵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因为他做为一名报社的记者,有权力在报纸上揭露那些害党害国害民的官僚主义者。看着老赵被押在台上挨斗,她心疼,她不平,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拿起自己的小板発,从最后一排,走到了第一排,就坐在了老赵的面前!
就这样,罗琼戴着“与右派分子不能划清界线,思想右倾”的帽子,伴着降薪革职、成了清扫工的老赵,相依为命,苦熬着凄凉的岁月。
后来,老赵从清扫工,又成了“看大门的”。不久,又回到了编辑部。眼看日子有点盼头,想不到又爆发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一夜之间,老赵又成了“皮焦根烂心不死的葱头”,与其他“牛鬼蛇神”一道,被红卫兵关进了一间贴着“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的对联的黑屋,不分昼夜地经受棍棒、皮带的“洗礼”。当他被折磨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时,才被送回家来。罗琼守护在丈夫的病床前,一把又一把的辛酸泪,掉进药锅里……
在庆祝“袓国山河一片红”的锣鼓声中,老赵闭上了眼睛。
罗琼拉扯着两个儿子,在艰难的人生旅途上,接着朝前走。
不用更多的笔墨,就可以想象得出,在一个右派,一个牛鬼蛇神的家里,只靠罗琼一个人的低微的收入,拉扯着两个孩子,过的能是什么样的日子!
“我这辈子没指望了,可不能再误了孩子!”这是罗琼咬紧牙支撑起这个家的唯一的信念。她的一颗心,全扑在了两个孩子的身上。夏天,她整夜地为孩子们摇蒲扇;冬天,她睡在门口,用身子挡住寒风。补丁摞补丁,是她一年的衣服;一小块腌萝卜,是她一天的菜。多少次,她背着孩子,从垃圾箱里刨碎纸烂铁,去换几个钱一一哪怕只是三、四毛钱,她都攥在手心里,盘算着到底该为两个孩子买点什么。特别是逢年过节,当邻居家飘出鱼香肉香,而自己家锅里却煮着从菜站捡来的菜叶时,罗琼望着面黄肌瘦的孩子,真恨不得把自己的手指剁下来给他们烧一碗汤!
三十年大道变成了河,三十年媳妇熬成了婆。当白发过早地爬上罗琼的鬓角时,两个儿子都长大成人了。他们都有了工作,能自己挣钱了;一个结了婚,另一个也谈上了恋爱。
望着儿子成家立业,罗琼高兴得睡梦里也常常笑醒。她总算苦出了头!
然而,大儿子成了家,搬走了。二儿子眼看着又要成家,而且女方家已经提出“倒插门”的要求。
那罗琼呢?假如二儿子再一走,在孤灯下,就只有墙上的影子陪伴她了……
在苍茫而多难的大地上,又何止罗琼一个人的命运如此!多少做母亲和做父亲的,都经历了同罗琼一样的苦难。甚至,罗琼的苦难比起他们来,真是平凡而又平凡。罗琼本来就是一个平凡的人,一个凡人!她为生活已经付出了很多很多,生活应该报答她!在这个世界上,她有权利获得一个平凡的女人所应该获得的幸福与欢乐。
她为什么就只能看着年轻人出双入对?就算她已经老了,为什么就只能看着周围的老夫老妻互相搏扶?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罗琼碰上了她小学时的同学一一一个因为心脏不好而刚刚离休了的局长老周。
光听听官位,就知道老周的命运与罗琼的命运大不相同。但是,在大不相同的命运中,竟然也有相同的地方:老周的妻子在两年前病逝了,现在,他也是孤身一人,再有,老周也有两个孩子,不过是一男一女。
两个小学的同学,两个孤独的老男老女,几乎没经过什么“考验”,很快就建立了感情。因为他们都是凡人。
罗琼和老周,都需要有一个能够互相照顾的“老伴”来安度晚年。可是,这个合理合法的要求,竞然给罗琼和老周同时带来了苦恼、辱骂和杀身之祸!
“妈,他是谁?他为什么老到咱们家来?”罗琼的小儿子简直像在对外人讲话一样。“妈,你是不是想给我们找个继父?你以为我们会像你一样,日子一好过了,就忘记了爸爸?我们对你哪点不好?啊?那么苦的日子咱们都熬过来了,为什么现在你偏要做对不起爸爸的事?你对不起爸爸,让我们也跟着背黑祸!”
罗琼的大儿子,简直像当年的红卫兵一样。两个儿子合起来说:“他再敢来,我们就打断他的腿!把他们家给砸了!”
听见两个儿子在大喊大叫,围在窗外的七男八女们叽叽喳喳,有唉声叹气,有瞧热闹的,还有的说:“听见了吧?八成是她想跟她小儿子一块办喜事呢!”
“徐娘半老,风骚犹存。我早说她守不住嘛!”
“听说还是个局长啊,比先前的老赵可强哪儿去啦!真是人往高处走,水朝低处流啊!”
“怎么的,你眼红啦?眼红你也离了再找啊!”天啊!
罗琼的全身在颤抖。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是怕?是气?还是委屈、难过?她说不清楚。
同样的臭骂,也在老周家展开。兄妹俩一唱一和,把老周气得住了院。
罗琼往肚里咽着泪,背着孩子们去医院看老周。偏偏碰上个冷冰冰的小护士,说不是探视时间,不准罗琼进!只留下罗琼带来的水果和罐头,就把她打发走了。
小护士哪里知道,罗琼不是不知道探视时间,而是不能在探视时间来看老周啊!
然而,她终于没躲过去她送去的水果、罐头,很快就被老周的两个儿女给摔了回来。
当她听见水果、罐头在桌子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时,她的心都碎了一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老周!
老周啊,当你的这一对儿女凶神恶煞地从病床前夺走这些东西时,你受得了吗?你是心脏病,心脏病啊!
不容罗琼开口,这兄妹俩的一番恶言恶语,就如同砖头瓦块般砸向罗琼:“你算老几啊,到医院看我爸?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份臭德性,还想当我们的后妈呢!”
“你看我爸身体不好,就想钻空子,哼!你以为我爸看不清你的目的,我们也看不清吗?不错,我们家是有房子,有钱,可那都是我们的!我们周家的一把破扫帚,你也甭想拿走!”
“你要是再敢到医院去起哄,我们对你可不客气了!闹出人命来,你吃不了兜着走!”
罗琼的心,已是千疮百孔,她哪里还能经受得住这些?她向谁去说?谁又能给解决呢?小刘佳啊,你不知道这些事,又怎么能理解你的罗大姐呢?你刚刚从大学来到设计院,你还太年轻。
就在你请假去火车站接你妈妈的那天下午,快要下班的时候,你的罗大姐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打电话的是一位与老周同住一个病房的好心的病友,他颤抖地告诉罗琼:老周已经叙推进了太平间……
也许,罗琼哭了,因为她有流不干的辛酸泪;
也许,罗琼没哭,因为她为自己能与老周同到另一个世界里去团聚而感到安慰--
那是一个永远没有污染,没有拥挤,没有噪音,也没有风沙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