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上,只有正四品以上的官员才可以上朝面圣,按官职大小排列着。等待着,仰视着,敬畏着龙椅上高高在上的那个人。
当自己的脚开始隐隐作痛的时候,舒清终于开始明白那些急于想要坐上那个位置的人的感受了。礼官念完一长串的新任官员名单之后,西烈月才慢悠悠地站起身。这时响起的是震彻整个大殿的朝拜之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西烈月微微抬手,回道:“众卿平身。”
众臣这时才可以稍微直起背来,微低的头,仍是不能直视天颜。舒清轻轻传动了一下脖子,有些僵,其实帝王气势,就是这样培养出来的吧,所有人都只能匍匐在你的脚下,谁能在这样的虚荣面前保持长久的清醒,包容,谦和。所以自古以来明君就显得那么的难得了。
西烈月缓缓坐下,看着眼前的臣子,朗声说道:“你们当中,有些是为海域效忠多年的老臣,有些是初入朝堂的后起之秀,朕希望你们尽心尽力,能为海域创造辉煌。”
她的话音才落,又是一声齐呼:“臣等定当竭尽全力。”
舒清暗暗吐了一口气,她怀疑这些人是经过长期的演练,才有这样的默契,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齐声说些什么,真是整齐划一。
西烈月瞟了舒清一眼,她猜想她现在这样守规矩的垂首以待,不是在掩饰笑意,就是闭目养神。不过这样一站一个时辰,也算为难她了。
环视下面众人安静的样子,西烈月问道:“各位爱卿有什么要启奏的?”
久久的无语之后,一个声音回道:“臣有本启奏。”
舒清微微侧目,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子,看位置和穿着,应该是尚书吧。
西烈月仿佛心情很好,微笑道:“准。”
女子垂首恭敬地回道:“承蒙陛下不弃,继续任用微臣为户部尚书,然户部事物繁多,臣建议,陛下能增设侍郎一人,中郎一人。”
她就是户部尚书?舒清更仔细的观察她,斐汐雯年纪不小,依旧端庄秀美,看她气势内敛,为人微恭,这时候提增加人手,还要是侍郎中郎之职,心可不小,只可惜,没有看清楚形势,西烈月并不是西烈倾华。
西烈月大笑道:“斐卿所言,正是朕所想,朕也觉得,现在的各部人事繁复,未能各司其职,朕也正为此是头痛,两位丞相有何良策?”是该改变的时候了。
季悠苒微微上前,回道:“臣以为,吏部应对各个官职管辖范围,职责所在,做一个全面的规定,并以此要求官员对于所管事务做出计划筹措,吏部加强对各部的考核监管。未达考核的,因以予……罢免。”
罢免?西烈月在心里嗤笑,好办法,只是,谁来监管,谁来执行呢?季悠苒的策略其实很好,有监管的部门,监管制度,奖惩方法,对于官员的考核,很有帮助,只是,这样的监管,和所谓的罢免,最后的结果只会是不了了之,季悠苒应该也很清楚,才会说的这样的犹豫牵强吧。
西烈月微笑着看向舒清,问道:“左相以为?”
她想她如何以为呢?有些话,能不能说,她还在考量。舒清也微微上前,犹豫了一会,回道:“臣以为,右相所言甚是。有法可依,有责可究,群臣才可更好的为国效力。”
西烈月微微皱眉,她为什么不说呢?难道她真的只是打算独善其身么?不会的,她不会是这样的人,那么是她有所顾虑了,既然如此,她就在推她一把,她们都已经无路可退。西烈月继续笑道:“朕曾听闻左相还有一个广纳贤臣的提议,今日可以提出来,让众卿也品评一番。”
舒清哀叹,西烈月还是希望在朝堂之上说,她是和她提过科举制度,但是也和她提了其中的利弊。那是对皇室,贵族,世家权利的挑战,最后她可能得不到支持,甚至于最后她的母皇都会插手。一切都应该从长计议的,但是她要她今天说,看来想要变革的决心已经坚定不移了。她要说吗?该怎么说才能争取到更多的支持?
沉吟片刻,舒清回道:“臣以为,贵族世家,多才人雅士,然庶民之中,也不乏有才华的贤士想要为国效力,而海域也曾任用庶民,只是常需多方考核其能力,费时费力。官职也多为六品以下,未能很好的为国效力。”
舒清还在想,应该如何解释科举制,才能不被群臣反对,西烈月却是不容她多想,问道:“左相对此,有何良策?”
轻叹了一口气,舒清说道:“臣之见,陛下可以开科考,广纳天下贤才,唯才是举。”
不出所料,舒清话音才落,低低的抽气之声从身后传来,这所谓唯才是举,是对官爵世袭制的极大挑战,也是世家贵族们所不能接受的。
西烈月满意的点点头,她总算是说出来了。第一次听到舒清对科举的分析解释时,她惊叹于如此细致而有效的选拔人才制度,虽然舒清说了诸多弊端,在她看来仍是利大于弊。她要让海域更为强大,首先就要打破长久以来,盘根错节的世家关系对朝堂的超控。底下地骚动她听得很清楚,这就对了,西烈月冷冷地笑着,语气却是坚定而温和地说道:“继续说。”
舒清微微抬头,对上西烈月霸气而坚持的眼,这是一个帝王的气势和决心,她现在是急于翱翔于属于她的天际里的苍鹰,需要一切的变革来实现自己的统治。舒清收回视线,冷静的说道:“陛下可三年开一举,分门考试,成绩最好的三甲,可位列四品以上官员,其他成绩优异者,不任用为官,也可推荐至各大书院教学。此举,不仅可以让万民赞叹陛下贴近庶民,爱才惜才,也可为朝廷注入新生力量。”
舒清说的简单,不过从这些所谓尽心效忠的大臣们微白的脸色和惴惴不安的神情中,可见他们还是听明白了的。西烈月大笑出声,明确的表示了自己的愉悦和赞许,扫视了一眼,才大声问道:“这个方法甚好,众卿家以为如何?”
群臣你看我,我看你,官职小的自然是不敢多话,位居二品以上的,哪个不是在这朝堂打滚了十几年的老臣,今日陛下初登大典,就由此新政,估计是和那个舒清商量好的,还未看出个门道,没人上前说话。
就连西烈倩和西烈凌,都是默不作声,静观其变。
不说话?西烈月看向季悠苒,问道:“右相?”她要知道,季悠苒的态度。
季悠苒稍稍上前一步,谦和却大方地说道:“臣以为,左相考虑到平衡民意,又为朝廷招揽人才,确为良策。只是三年一举,又只选前三,若是朝廷急需用人之时,怕到时贤才奇缺。”
西烈月挑眉,还未说话,舒清却一反常态,主动上前回道:“右相担心得是,所以三年一举乃常科,即定期举行,还可设制科,每年或急需人才时,由名士或世家举荐,或是上届成绩优异者参加考试,吏部评选,最后由陛下殿试选拔人才。”
这些世家贵族不过是怕科举会破坏了他们的世袭爵位,如果两项制度一起实行,相信他们暂时也就无话好说了,不然,若是要与庶民同考,取得功名,才是为官唯一的渠道,这些老臣估计会以祖宗法度,历代沿袭为由,誓死捍卫世袭制。若是再来个以死明志,只怕到时科举的实行就更为困难了,多少君主想要变革最后的都是只能不了了之。
舒清这般圆滑的说辞,让西烈月的脸色并不怎么好,冷冷地问答:“众卿家还有何异?”
舒清做出的解释,大臣们似乎还算满意,而且殿上所有人都看出西烈月决意推行科举制,谁也不想撞这个枪口,纷纷沉默。西烈月也不再多问,直接宣道:“众卿都认为此策甚好,那么左右相接旨。”
舒清与季悠苒同时上前。
“右相负责督促吏部,明确各部官职管辖范围,职责所在,做一个全面的规定,并对各部考核监管。左相,负责开科举之事,秋后开考,为朝廷纳贤。各部官员通力合作,不得有误。”
“臣等定当竭尽全力。”又是整齐划一?舒清失笑,果然多上几次朝,她也会明白什么时候应该说什么了。
“退朝”之声才起,西烈月已经匆匆离去。
看来女皇陛下是生她的气了,不是她对西烈月的权威没有信心,实在是……
罢了,舒清摇摇头,缓缓走出大殿。
季悠苒正要离开之时,一个紫衣女官走到她面前,躬身行礼之后说道:“右相,陛下书房有召。”
召见她?季悠苒看了一眼悠闲的慢悠悠晃出大殿外的舒清,苦笑回道:“有劳。”
进入御书房的时候,西烈月已经端坐在龙椅之上,相较于刚才不加掩饰的怒气,她此刻看起来,心情却是很不错的样子,季悠苒俯身行礼道:“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西烈月扬扬手,笑道:“季卿家无需如此多礼了。”以前在母皇面前,她可是有特许可以不跪不拜的。
可见,这个季悠苒多么了得,不是能得母皇特赦无需跪拜是如何了不起,而是在天子身边,被恩宠了十几年,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时她的意见要比她这个做女儿的意见在母皇面前更为重要。可想而之,她是如何的得志,然这样十几年的岁月,并未让她恃宠而骄,恃才放旷,在她这个新王面前,她表现出了一个臣子应有的一切恭敬与风度,仿佛那十年的风光只是过眼云烟,这就是她欣赏季悠苒的地方。
季悠苒站直身子,并没有因为西烈月的话而有特别的表情,平静地回道:“谢陛下。”
就是她这幅宠辱不惊,过于平淡的样子,让人觉得难以掌控。西烈月笑道:“你知道,朕宣你来,所谓何事?”
季悠苒停顿了一会,回道:“臣,不知。”
西烈月摇摇头,肯定地说道:“你知道的。”
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季悠苒才低声回道:“臣以为,万事皆应水到渠成。”
她终于肯说真心话了?西烈月并不恼,笑道:“你认为朕操之过急?”
季悠苒微笑着并不作答,西烈月轻哼一声,“你和舒清今日一搭一唱,倒是默契得很。”
她的两个好丞相,一个是藏而不露,一个是秘而不宣,但是倒心有灵犀。这两人都是难搞的人物,她这个皇帝当得可真不易。
听出了西烈月话里的调侃,季悠苒微笑道:“臣以为,左相与微臣想的都是一样。”
西烈月收起了笑意,认真地问答:“那么依你们所见,多久方能见成效?”
“少则五年,多则十年。”
少则五年,多则十年。她说的很坦然,西烈月点点头,不轻不重得说道:“那你也应该知道,有人怕是等不到三年,你们却要朕等十年?”
皇家政权某位之事多为忌讳禁忌,很少拿出来讨论,季悠苒却也没有因为这样敏感的话而露出忐忑的神情,只是平静的回道:“陛下对于所谓三年早已胸有成竹,带领海域走向新的面貌,又岂止十年。”
她对她倒是很有信心嘛,轻轻弹着手指,西烈月霸气十足的说道:“可是有些刺,不拔出来,朕日夜难安。”
就是这样带着野心,霸气,同时充满着力量、智慧的笑容,让她在十年前就知道,西烈月会给海域带来一段不一样的历史。季悠苒显然也为她的气势所感染,说道:“刺是一定要拔的,不过刺多半有毒,未有万全准备,只怕拔出来,更疼,这根刺扎得——太深了。要拔,就要拔得干干净净。”
是太深了,这是历代女皇心中的刺,没有人会希望被钳制,尤其是一个君王,只是毒刺拔出来造成的伤口,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了,但是她西烈月,是拔定了!
只是她的两位丞相都不赞同她速战速决的变革方法,好吧,这次科举是她的试金石,若是成功,她会让这个五年,十年,很快到来,而她今天心情还不赖,起码她已经感觉到,季悠苒能为她所用,而且,她心中也有着一团火,这就是她需要的。
轻轻抬手,西烈月说道:“退下吧。”
“臣告退。”季悠苒微微躬身,退出了御书房,她相信,西烈月找到了她想要的,而她,也看到了她想看到的。
夏日的天气还真是让人难以捉摸,一会儿清空万里,一会儿狂风暴雨。现在雨又渐渐小了,细细密密的,天际似有若无的出现了一道淡淡的彩虹,看不真切,却很美。
舒清并没有打算住在西烈月准备的丞相府里,看雨小了,她下了马车,拿着雨伞,走在海边的细沙上,感受着脚下绵绵的感觉。被暴雨刷洗过的天空,和海水一样蓝,只可惜,谁也预料不到,这样的蓝能保持多久,所以,尽情享受此刻吧。
秋后,还有四个月,如何排除世家贵族明的暗的阻挠是一个难题,如何让真正有才的人相信科举,又是另一难题,西烈月,给她找了一个大大的麻烦。
远远的,看见她的那片竹林,青翠与明蓝,碧波与竹浪,还真是相得益彰。心情甚好的舒清正要走进竹林,却发现竹林前的海滩上,几块巨大的礁石旁,坐着一个暗蓝的身影,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发丝也散乱的披在身后,一滴滴的水珠沿着他的额,腮,脖子落下,显然,他是被刚才的暴风雨洗礼过的。那人眼神空洞的看着远方,一动不动,几乎与身边的礁石融为一体。
看样子,估计是个受了打击的失落之人吧,对于这样的人,舒清觉得,若是他自己想不开,说什么也没有用,正要离开,却看见他右腿一条深深的划痕,几乎见骨,细雨就这样浇在上边,血顺着雨水染红了他身边的细沙。他却一副行尸走肉的样子,似乎没有痛觉,舒清猜想,这时候,他应该已经麻木了,可是这才是最危险的,很容易失血过多,或者感染,想了想,舒清还是走到男子身后,小声问道:“需要帮忙吗?”
男子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一般,还是空洞看着前方,舒清再上前一步,想要确定他是不是意识已经不清楚了。炎雨却飞身挡住舒清前进的步伐,男子也在这时冷冷地说道:“走开。”
还好是清醒的,舒清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最后还是转身入了竹林。每个人都有封闭自己的权利,或许过一会想透了,他自然会走的吧。
又是夕阳西下时,舒清最喜欢的事,就是在竹林的石桌旁,喝着茶,透过竹林,看绚烂得晚霞,被黑暗慢慢的吞噬。雨早就已经停了,舒清潜意识的看向中午所见的男子所在的地方,他还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