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装有女人照片的信封里,还装着三张写得满满的信纸!
这是三封信!
奇怪的是,每封信的开头都没有称呼,甚至连空格也不留,就那么顶格写起来,像是随手抄录的什么文章一样。同样的,每封信的结尾,也都没有署名。似乎是写到哪儿,就在哪儿打住了。
幸好,每封信的结尾,都写上了日期,使侦察员能按这些日期,将这三封信按顺序排列起来——
“4.28”;“5.3夜两点”;“1983.5.26”。
这张彩照上的女人,是电器公司医务室的医生欧阳云。
警察一面把三封信和秘密取到的欧阳云的笔迹送技术科进行刑事技术鉴定,一面通过人事部门了解欧阳云的一般情况。
欧阳云,现年三十九岁,曾在总后军医大学任外科医生。其夫高森林为总后干部,于1981年病故。欧阳云现与她读小学六年级的儿子高原,住海淀区车道沟电器公司宿舍。欧阳云工作表现较好,生活作风没发现有问题。
王少怀的手里,为什么会有欧阳云的照片呢?
很快的,技术科送来了有关三封信的笔迹的鉴定书。经检验,三封信的字迹,书写正常,与欧阳云的字迹比对,两者的书写水平、写法、笔顺、运笔等特征均相同。结论:这三封信均出自欧阳云之手。
这是一条重要线索!
因为,这不是三封普通的信。确切地说,这是三封情书!
警官又找来宋伟。
“是她!头发,身材,都像!”宋伟从电器公司会议室隔窗对医务室里的欧阳云辨认后说,“我敢肯定,那天敲门的就是她!”
敲门人终于找到了!
经了解,案发那天下午,也就是星期四下午,电器公司的医务室正好买进一批药品,医生们因为要整理这批新进的药品,就停止了看病。药品整理完毕,才五点钟。虽说离下班时间还差半个小时,可大家也就提前走了。当然,其中包括欧阳云。这说明欧阳云从时间上具备了在现场出现的条件。
根据上述理由,欧阳云无疑是丁字街血案的重大嫌疑者。
六月二十日,我奉命传唤欧阳云。
我坐在预审室里,等待着欧阳云。
书记员小凤摊开记录纸,看看钢笔水不足了,又灌了灌墨水。
我想,欧阳云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通过对她的传唤,我能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呢?
凶手真的是她吗?
有这样一句形容心地歹毒的女人的俗话:“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经我手审过的女性杀人犯,也并不在少数。她们杀起人来,往往比男性更凶残。
王少怀身上的几刀,扎得不善,似乎不像女人所为。可欧阳云是一个懂得人体致命处、下得了手、狠得了心的外科医生啊!
欧阳云没有前科,是第一次跟公安机关打交道。凭着我的经验和手里掌握的并不算少的材料,攻下她来,应该说是没有问题的。
不过,经验告诉我,女人犯罪后,顾虑很重,在审讯中一般比男犯顽固。因为她们担心招供之后,一切都毁了,特别是名誉扫地了,所以要她们坦白交代就更困难。
欧阳云被带进来了。
果然,像照片上一样,她长得算是漂亮的:苹果形的圆脸白皙白皙的,也许是紧张的缘故,白得不那么自然,近乎惨白,不过,这更衬托了她一双杏核圆眼的黑亮和两条月牙眉的细弯;嘴唇薄薄的,生得十分端正,而且棱角分明;细一看,额头和眼角上已经有了不浅的皱纹。像所有有修养的医生一样,她很注意自己衣着的合体、整洁。她穿一身豆绿色的西式连衣裙,站在预审室雪白的墙壁下,更显出身材的丰满而匀称;那本来开得很低的上衣领口,被她用针线连起来,自然地做成几个皱折,遮住了突起的胸脯;本来不算短的裙子,还被她放下贴边。这一切,给人的印象是,她既随合潮流,打扮入时,又非常谨慎地保护着自己随时可能遭人风言风语的寡妇身份。
她拘束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小凤一眼,然后垂下头。
尽管只是传唤,但公安局的特定环境、预审室的特殊气氛和预审员的法定职权,使一切来到这里面对预审台而坐的人,都不由得从心里感到低人一等,感到忐忑不安。
有时候,我爱这样莫名其妙地想,人为什么要犯罪呢?不犯罪,不就用不着到这里低头垂脑了吗?十年前,我还是一个为了生存而奔波在原始森林里的知识青年,十年后的今天,在抽调回城加入公安队伍,并经过专业学校学习四年之后,却成了与形形色色犯罪分子打交道的人了……
“请你坐下吧!”
我指着欧阳云左手边的一个板凳,对她说。我用了一个“请”字,而且语气和蔼平缓,像在家待客一样。希望以此来消除双方在刹那间产生的不平等感,迅速建立起对话的基础。
欧阳云坐下了。她抬起头来望着我。
“你叫什么名字?”
“欧阳云。”
“还有别的名字吗?”
“没有。”
“今年多少岁?”
“三十九岁。”
“什么职业?”
“电器公司医务室医生。”
结束了例行的公式化的身份询问后,我故意停顿了一下。
欧阳云也喘了口气。
我知道她心里并不平静,正在揣测着我下面要问的问题。
“你到电器公司几年了?”
“一九七五年来的。”
我开门见山地问:“公司出事你知道了吗?”
“公司传达了。”
她回答得很冷静。巧妙地表白自己是间接地听到传达后才知道的。
我便顺水推舟:“你听了以后有什么想法?”
“我觉得挺突然!没想到。王经理这人对人没架子,找他解决问题,能解决他都尽量给解决。没听说他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人……”
弦外之音是:当然,也没得罪过我。
“别的方面呢?”
“底下的人都说王经理在研究电子方面挺有才能的。电子工业在咱们国家……”
她的话要往电子工业上引,我立刻打断,把问题往她身上引:
“王经理被害了。我希望你知道什么就谈什么,尽量谈清楚。”
欧阳云立刻闭住嘴,她把我这句话掂量了掂量,马上拿出了对策:
“别的情况我不知道,让我谈什么呢?”
好一个反诘发难!她回避正面回答,竟用反问来回答我的问话。我明白,她这是故意制造难题,逼我交底。
我的语气仍旧平平缓缓:“你来电器公司时间不短了……”
“别的情况我不知道。”
她几乎是抢着说出这句话。说完以后,一动不动地盯住我的脸。她想用这句话,垒起一道墙,堵住我的去路;我却要在这道墙上钻个窟窿。
“你接触过王经理没有?”
我的语气是强硬的,而这句话却问得占理,让她想躲也躲不开。因为她是公司医务室的医生,焉有不接触王经理的道理?我选择了“接触”这两个别有含意的但又不能说不准确的字眼,为的是引她承认“接触”两字,然后由此说开,步步深入。
“接触过。”
欧阳云想了想,尽管“接触”这两字不那么动听,似乎弦外有音,令她心惊,但她也只好这么硬着头皮回答了。不过,回答的声音很小。而且,很快的,不等我继续发问,她就主动地、小心翼翼地解释了她所承认的“接触”两字的含义:
“王经理有高血压,他常去医务室拿药、量血压。”
我有意缓和欧阳云的紧张情绪,把她的注意力从她谨慎防御的“接触”两字上引开:
“你们医务室有几个人?”
“七个!”
她回答得很痛快,几乎没有思索,连声音也提高了。
经验告诉我,当被审问人的全部神经都兴奋在他的主要防御点上时,直来直去的追问,不如提些与其积极防御的要害问题无关系的事情,干扰其兴奋中心,使其注意力分散,然后再突然直捣其松懈了的防御点。为此,我继续漫不经心地问:
“他们都叫什么名字啊?”
“胡哨,高伯庆,阎阿宝,吕金路……”
欧阳云又是很痛快地一一点了医务室各位的尊姓大名,情绪明显轻松了。一个要害问题,立刻跟在她刚刚轻松了的语气后面提了出来:
“王经理跟你一个人单独接触过吗?”
欧阳云愣住了:“七”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一”了?
她一时想不出对策,心一横:
“没有!”
“那你和王经理有过什么交往没有?”
这和前面的提问是同一内容,不过“朝三暮四”而已。但是,我有意把“接触”改为“交往”,明显地升了一级。
我说完这话,拿眼盯住她:你有证据在我手里,想躲也躲不过去。是什么证据,你自己心里有数!
欧阳云马上明白了我心里的话,她不再躲了,说:
“王经理跟我说过,他要帮我介绍对象。今年三月份跟我要过照片,我给他了。”
好机智的回答!好巧妙的铺垫!一来为王少怀手里有她的照片找到了出路;二来为她与王少怀所以有“交往”也找到了出路——介绍对象嘛!
好,且顺水推舟,看看她给自己找的这条出路能不能走得通:
“他给你介绍了吗?”
“介绍了。”
“介绍了什么人?”
“介绍了四个人。”
嗬,还真不少。
“介绍了四个?都是哪个单位的?叫什么名字?”
“一个是科研院的,五十四岁。我嫌年纪太大,没同意,也没见过面。”
“哪个科研院?叫什么?”
“具体不清楚。只是听王经理那么一讲,说是姓崔。”
“另外三个人呢?”
“王经理说,他们三个人都嫌我有孩子,不同意,因此也没跟我见面。”
厉害,就这么封口啦!猛一听是介绍了四个人,再一问,都在云里雾里,什么真格的也没有,全是“王经理说的”——死无对证!
欧阳云就想这么把王少怀手里有她照片的事情推得一干二净啊!
行,姑且假戏真做,就算你把照片的事情推得一干二净吧,可我手里还有证据之二——你写给王少怀的三封信,不,三封情书!这比照片更为要害呀!
“除了给他照片介绍对象,你和王经理还有什么来往?”我问。
应该说,我问得比较露骨,但也还在火候上。既让欧阳云明显地意识到我掌握了她的证据,但又使她揣测疑惑,摸不准我到底掌握了她哪方面的证据。
欧阳云显然听懂了我的话,可她并没有马上回答。
她在想什么呢?
首先要想到那三封信。
所谓白纸黑字。
在信上面,欧阳云心里有鬼。她写了信,并交到了王少怀手里。王少怀如果留下了,那就成了证据,无论如何也推脱不掉的证据!可万一……王少怀已经把信烧了呢?或者,王少怀虽然没烧,而公安局也没有找到呢?
欧阳云会这样向着有利于自己的方面去想的。
自卫是人类的本能,它能使每一个处于劣势的人都产生侥幸心理。
欧阳云并不是从丁字街凶杀案的现场被带到这里来的,我们手里掌握的证据也没有直接出示给她。在这种情况下,她的侥幸心理几乎是占绝对优势的地位,错误地自信自己与王少怀的来往诡秘,不会被人发现。认为自己不开口,神仙难下手。可现在,既然我这样露骨地追问,又使她明显地感到除了照片之外,我手里还有证据。那不是信,又是什么呢?
欧阳云一时没回答,正说明她内心有矛盾。她在苦苦思考,如何解决这个矛盾,巧妙地探知我用以威胁她的证据究竟是不是信。只有弄清这一点,她才能继续与我周旋下去。
果然,她说:
“因为住家离单位太远,我曾要求调动工作,找王经理谈过。他说他跟劳资科说说。后来,又说医务室人手紧,还是想办法帮我换一下房子,让我写一份换房申请。我写了,写好后交给了他。”
好一招投石问路,用一个“写”字,引我亮底,胆量真够大的。这几乎是擦着信的边走过去呀!
她愣着两眼,在等我下面的提问。她的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我没有马上提问,有意停顿。
欧阳云有点沉不住气了,两只手不由得握在一起。
她心急火燎地要听我对这个“写”字的反应。
可见,这三封信的威力有多大!
信的后面,究竟隐藏着什么呢?
凭着连贯的思路,我可以再追问一句:“除了填写换房申请,你还写过什么?”
但是,我决定不再追问了。因为欧阳云的紧迫感,已使我感到三封信的至关重要,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这在眼下,就够了!急于揭盖,不但容易暴露手中的证据,引起对方的惊恐,而且也容易使对方猛地因老底被揭而产生抵触对抗情绪,使我们之间刚刚建立起的对话桥梁坍塌。
在这种时刻,我应该迅速离开“信”,以跳跃发问的形式,出她意料地去谈谈其他方面的问题,以便获取更多的信息来充实我自己。
于是,我问:
“你想没想到公安局会找你了解情况?”
她愣了一下,摇摇头。
不回答话,只摇摇头。这在她还是第一次。
我突然又问:
“王经理是上星期几被杀的?”
我很清楚,是上星期四。似乎是明知故问。
但,这并非明知故问。
杀人的日子,是凶手终生难忘的!
“星期六。”
欧阳云这样回答。像是心里的话还没说清楚,又像有什么话还要补充似的,她又说:
“公司传达时,好像说的是星期五。”
“是星期五吗?”
“嗯……好像传达时没说星期几,就说是被害遇难,没说是哪天……”
“到底是哪天?”
“不是星期六,就是星期五。”
嘿,就是不说星期四!
她这样十分冷静地跟我装傻,我心里并不起火——
她装傻,更说明我的提问恰是地方!
但是,既然每个星期里都有星期四这一天,我就不能让你绕开,非叫你说出来不可。
“这几天你干什么来着?”
“我上班来着。”
“你们医务室买了一批药品,是上星期几来着?”
作为一名医生,对医务室里近几天做的事情,总不能再装傻了吧?我盯住欧阳云。
“星期四。”
终于,她说出了这个令人心惊肉跳的日子。
既然她被迫说出了“星期四”,我也就不再让她立刻讲清王少怀究竟是哪天被杀了,免得她恼羞成怒,使审问陷入僵局。我且沿着由她嘴里说出的这个日子,不慌不忙地问下去:
“星期四这天你见到王经理了吗?”
“见到了。”
“是上午还是下午?”
“上午下午我记不清了。大概是上午。王经理到医务室来量血压。”
说到这儿,不等我提问,她又赶紧补充了一句,表白自己在这个可怕的日子里与王少怀没有任何接触:
“血压不是我量的。”
我点点头,表示听明白了。随后,我仍旧问:
“下午你见到王经理了吗?”
“没有!”
“他下午没来量血压?”
“量没量,我记不清了。反正我没见到他。”
“那你下午干什么?”
“我们整理新买进的药品,清点核对。”
“为了整理药品,耽误下班了吗?”
“没有。离下班时间还有二十多分钟,我们就干完了。我们把空药盒分了,就回家了。”
“你是什么时间离开公司的?”
“大概是五点十几分吧。我和高大夫一起回的家!”
嗬,主动提出了见证人。痛快!
“你们是住在一块吗?”
“不。我们在红庙分的手。我坐112路,高大夫坐115路。”
“你在哪儿换的车?”
“在沙滩。换的103路。到动物园后,又坐334路,到家都七点多了。”
“到家都几点了?”
我佯装没听清,故意追问一句。
“七点多了。”
她这样重复。声音比刚才小,但仍很清楚。
七点多,正是宋伟看到欧阳云在丁字街10号敲门的时间。欧阳云小心地说出这个时间,躲开这个时间,用心良苦。
我盯住她的眼睛,问:
“你中途没下车吗?”
她几乎想都没想,立刻就回答:
“没有。”
不过,她躲开了我的目光。
在这么重大的问题上当面说谎,难免心里不跳啊!
我并不想揭她的底,转个弯问:
“那天晚上下雨了吗?”
“下了。”
“是你到家前下的呢?还是你到家后下的?”
“记不清了。”
“挨没挨淋还记不清吗?”
“没挨淋。是到家后下的。”
“是吗?”
她没再回答。我知道,“雨”的问题出她意外,使她来不及思索,拿不准“七点多钟到家”与“挨淋没挨淋”的关系。
“到底是到家前下的雨,还是到家后下的雨?”
她心慌意乱,我仍紧追不放。
“……到家后才下的。”
她没计算好时间顺序,可不回答又不行。只好这么咬死了。听天由命吧!
要说谎,又能对上茬,实在是不简单的技术。
“那天你穿什么衣服?”
“穿的白衬衣,白裙子。”
白裙子?怎么与宋伟讲的“带小白花的蓝裙子”不一样?
我心里愣了一下,但没追问。先做个问题留下再说!
“你到家以后,你孩子回来了吗?”
欧阳云心里明白,这个问题,仍然没有离开上面提的“到家几点”和“下没下雨”。
不错,离是没离开。但我的提问已不仅停留在时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