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吧,不要着急,慢慢说,把委屈,把怨恨,把一切都说出来。上午说错了的地方,可以纠正,可以重说,我们都不再追究了,以现在说的为准吧!”
欧阳云点点头:
“今年……不是三月就是四月的一天,王少怀到医务室来量血压,正好就我一个人值班。王少怀说他同情我,喜欢我。他说他想我好几年了。还说在家里,他爱人对他不好,他们没有爱情,孩子也狗仗人势,老是欺负他。他需要温暖和安慰。他对我说,你爱人去世三年了,你在各方面也需要温暖和安慰。说完了,就……就从后面抱住我。我推他,可他抱得很紧……以后,医务室一没人,他就下楼来,叫我到他办公室去说话……”
说到这儿,欧阳云打住了。
我知道下面的内容还很多,但她却打住了。不过,她总算说起来了。虽然说得简单,像是轻描淡写,但细一分析,并不简单。
她打住干什么呢?要等我往下问吗?
“你说的这些都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有时是中午,有时是下班以后,差不多都在他的办公室里……”
说到这儿,她又打住了。
她吞吞吐吐,说说停停,是想等我问一句,讲一句,通过我的问话,不断摸我的底。
“你接着往下说!”
“就这些……”
又想封口啦!
我看她迟迟疑疑,总想摸我的底,我决定立刻向她发出信息,让她明显地感到我手里掌握着她最担心,最心虚的证据,让她感到不交代就过不去;交代了,也就把压在心里的包袱卸下了——
“因为你们之间有了感情,你就把照片送给了王少怀,对吧?”
欧阳云点点头。
“这其间,你还给过王少怀什么东西?”
“……”
“你给王少怀写过什么东西?”
欧阳云终于说了:
“我给他写过我的不幸,写过我的遭遇……因为,他突然向我表示他爱我,使我动了感情……我们在一起的时间短,没有说话的机会。我……我……我是真心爱他的,他也是真心爱我的。他对我说,他爱我……”
“可他是有妇之夫啊!你们打算怎么办?”
“说不出打算怎么办……反正,他不让我调走,说舍不得我走。他说他能看见我,他这一天才过得有意义,才高兴。我想,他对我这么诚心,就没调走,只想换换房子……”
“你给他写过几次你的不幸?”
“……可能是两次……”
两次?
明明我手里就有三封信,起码也是写了三次以上嘛!
为什么这还要躲躲闪闪呢?
难道两次和三次,就会有那么大的区别?
这其中有什么非躲不可的原因呢?
我作为一个问题留在心里,决定不再在信上追问下去了。
“你是真的爱上了王少怀?”
欧阳云点点头。
“王少怀还对你说过什么?”
“……他说,他周围有好多女的围着他转,他都看不上,就是喜欢我……”
话已挑明,我也不必再兜圈子了:
“你和王少怀的关系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
“……就是他抱我,还吻我,就是这个程度。”
我推断,事实绝不只是“这个程度”。
作为一个女人,羞耻之心是不会让她一下子就把真正的程度和盘托出的。
对这个问题,我先点到为止。
“你再把上星期四下班以后的情况说一下!”
我转了话题。一下子把欧阳云从沉浸在三个月以来她和王少怀之间发生的一系列暧昧、恩怨和了而未了的情账的缠绵回忆中拉出来,又带到了星期四——这个对她来说十分可怕的日子里。
“……”
欧阳云没有说话。她听懂了我的问话,但似乎她的整个情绪还没有完全转过来。
“那天下班以后,你到哪儿去了?”
我有意重复我的问题,让她清醒。
“……我离开公司时已经五点多钟了。我是和高大夫一块走的。我在红庙上了112路到沙滩,又换103路到动物园。我在动物园等334路。下班的人很多,挤了三辆车也没挤上去,我就想往前走两站再说。结果,一走,就想起了我和王少怀的事。我很苦闷,不知道前途究竟是什么?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儿……这时候,我就走到了紫竹院公园门口。我心里闷,索性走过去散散心。我就走进了公园,在凳子上坐了很久。后来,天就下雨了……我又跑到亭子里躲雨……”
不是躲雨,而是要躲丁字街。
我知道欧阳云又在编造谎言了。我不打断她的话,就让她按照自己想象的,随意编造下去。并且,我做出特别注意听的神情,好像对她说的这一切都很相信。
通过听她编造下班后的去向,我更加清楚了她极力要回避的是什么。
可以断定,王少怀的死,肯定与欧阳云有关!
至此,我已经获得了在传唤中应该获得的东西。
“……一直等雨停了,我才坐334路赶回家去。回家以后,都快十点了……”
“一直在公园转了两个钟头?”
“是的。”
“有谁能证明吗?”
“我一个熟人也没碰上。再说,又是下雨,天又黑了……”
“好,对你的传唤,到此结束,”
欧阳云如释重负般喘了口气。
一、欧阳云供认自今年三月以来与王少怀开始有搂抱亲吻等不正常关系,并送给王少怀照片和信;
二、欧阳云供认她具备发案当天群众所见现场嫌疑人的着装(传唤前,已由群众辨认欧本人确系现场嫌疑人);
三、欧阳云发案当天下午下班后去向不明。现该人所讲去向不合理,且无见证人。而王少怀正是在欧下班后的时间里被杀。
依据以上三点传唤结果,我填写了拟对欧阳云收容审查和对她的住所进行搜查的报告。
报告在下班前被批准并立即向欧阳云本人宣布了。
已经做好了回家准备的欧阳云被收进了监所。
我参加了对欧阳云住所的搜查。但是,基本上是扑空了。没有找到王少怀给她的任何一点东西,也没有找到与作案有关的任何一点证据。案发那天欧阳云所穿的白底大蓝花的裙子等衣物均在,经检验,上面没有一点血迹。
只是,在欧阳云上班用的小挎包里,找到了一个记着不少人名的通讯录小本和她四月份的汽车月票。
月票是夹在一个半透明的塑料夹里的。在这个月票夹里,还夹着一张同月票一样大小的日历片。
这张日历片的正面,印着画家万籁鸣画的孙悟空大战二郎神的彩色图画;日历片的背面,分十二个格,印着1983年全年12个月的日历。就在日历上,有用圆珠笔做的一些记号。
我认真看着这些记号。在三月、四月、五月、六月中,前后共二十九个日子上,画了两种不同的记号——一种是在日子的上方,画一个很小很小的圆圈;另一种,则是用一个大圆圈,将这个日子整个圈起来。
这些奇怪的记号说明了什么呢?
我将月票夹和通讯录小本收入了档案袋。
高原是搜查欧阳云住所的见证人。
他咬着嘴唇,缩在角落里,脊背紧贴着墙壁,两眼含着泪。
在搜查的人当中,他对我应该是不陌生的。
但是,他始终没有跟我说一句话。
我看出来了,他害怕我。害怕我们。
不,除了害怕之外,从他含泪的眼里,我还看到了恨!
对我的恨!
对我们的恨!
他是一个要强的孩子,含在眼里的泪始终也没掉下来。
可以想象,作为一个失去爸爸的孩子,他生活在那些既有妈妈也有爸爸的同学中间,他的纯洁、稚气的心灵上,已经落下了多少屈辱、痛苦和孤独的阴影啊!
可如今,他的妈妈……
看着他抖着瘦弱的小手,在搜查记录中“被搜查人家属”一栏里,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时,我的心也跟着他瘦弱的小手在抖动……
回到局里,我给姐姐拨了个电话。
我希望她能照顾照顾这个已经失去了父亲,又面临着新的不幸的未成年的孩子。
由姐姐出面照顾,要比由派出所出面强多少倍啊!
我怎么对姐姐讲呢?
她是一校之长。她会同意吗?
“什么?”我听着姐姐的声音,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你已经把高原接到家里去了?你喜欢高原?你正要打电话告诉我?姐姐,你真好!我谢谢你!谢谢你!”
我激动得声音都变了。
是啊,姐姐,你真好!
高原有了着落,使我心里一下轻松了许多。
我要集中精力,争取在最短的时间里,攻下欧阳云。
我反复考虑,欧阳云在谈到星期四下班后的去向时,之所以要说到紫竹院公园,无非有三点理由:一是说在公园消磨了时间,听起来可信;二是她要在动物园换车,而紫竹院公园就在附近,是顺路走进公园的,听起来自然;三是她对紫竹院公园有一定的了解,比如关园时间晚,或者夏季不关园。因此,她才敢说出晚上八九点钟还在公园里。
前两点理由不好驳,对最后这一点理由,我决定亲自去了解一下。
我坐上因为下班人多而拥挤不堪的公共汽车,来到了紫竹院公园。远远的,就看见公园的大门上方横挂着一条大红布标,上面写着“夏季生活用品展销会”。
哦,公园里正在办展销会,怪不得大门口人群熙攘呢!
工夫不负有心人。
从公园管理处,我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收获:
这个规模不小的夏季生活用品展销会是从六月十七日开始的。为了布置展销会,六月十五、六月十六两天,紫竹院公园暂停开放!
欧阳云又失算了!
我明天的提问,就从这里开始!
我离开紫竹院公园,朝回家的路走去。
看看车上的人太挤,我也索性往前走两站再说。
我走在人行道上。来往穿梭的人们,擦着我的身子,向前或向后匆匆地走去。
他们劳累了一天,此刻,都在往家赶!
家,有多么大的吸引力!而组织一个家,过好一个家,使一个家幸福,又是多么不容易啊!
每个人都应该珍惜自己的家!
紧缩在墙角里的高原的一双泪眼在我面前闪现;发出苍老、喑哑、颤抖的抽泣声的王老头那不住哆嗦的肩头和抹泪的干枯多筋的手背,在我眼前晃动;“……天啊!我做梦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啊!”王少怀朴实的妻子发自内心的哭诉声,在我耳边颤巍巍地响起……
这是两个家啊,两个家!
欧阳云失去了丈夫,她有权利理直气壮地重新嫁人,可她为什么要选择有妇之夫的王少怀呢?
王少怀身为有妇之夫,有儿有女,家庭本来很美满,可他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手伸向别人的家庭呢?
王少怀主动向欧阳云表示了爱情,欧阳云也从心里爱上了王少怀——可为什么,他们之间的爱情竟如此短促?
从三月初开始,到六月中止,其间仅三个月的时间呀!
他们都已进入“不惑之年”,对人生、对社会的理解,应该说是成熟的了,可为什么还会如此轻率地处理爱情——这不能轻率处理的事?
不,不是轻率,而是反常!
他们之间互相表露爱情才三个月,信也才写了三封,按照一般规律,正应该是难舍难分的时候,怎么一下子就从天上掉到了地上?
几乎是转眼之间,由强烈的爱就转成刻骨的恨,以致立刻要动刀杀人。这不是太反常了吗?
他们所以发生巨变的根本原因在哪儿呢?
我这样边走边想,一抬头,才发现自己不是朝家里走,而是在朝局里走。
我索性就近找了个公用电话,告诉与我住邻居的张处长,让他跟我爱人说说,晚饭我不回家吃了,晚上她和孩子也别等我了。
“怎么,又发现了新线索吗?”张处长问。
“不。我想再看看卷。”
“悠着点劲儿,梁子。晚上可别回来得太晚,又让家里不放心!”
“好。”
我放下电话。
想着张处长那句“又让家里不放心”,眼前不由得闪现出妻子嗔怪而又心疼的眼神;儿子尖叫着:“爸爸你又回来晚啦,快跟妈妈认错!”的怪样。
啊,家,家!
我有一个多么幸福美满的家啊!
只是,我在这个家里待的时间太短、太短了。几乎每天都是这样——早晨走时,妻子和儿子还在熟睡;晚上回来时,他们娘俩早已进入了梦乡。
我又何尝不想早早回家,与妻子和儿子待在一起呢?
“我知道,你是为了更多的家……”
每次,妻子总是这样安慰我内疚的心情。
她是个好妻子。尽管长得并不漂亮,但,我觉得她很美……
其实,何止我一个人“为了更多的家”呢?
局办公楼那数不清的窗口,几乎都亮着灯光。
这些不眠的眼睛啊!
我打开欧阳云的卷——
她冲我笑着,笑得很甜。不,她的笑里蕴含着一种说不出的神情。是痛苦?是幽怨?是压抑?还是对自己不可测知的命运的忧虑?
她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中年丧夫,给她的笑里都带上了忧愁。
应该说,这是一张出色的艺术照。光线明亮柔和,色彩谐调典雅。摄影师在那难以捕捉的刹那间,栩栩如生地造就了一个有血有肉有灵魂的欧阳云。
也许,正因为如此吧,欧阳云把它送给了王少怀。
从照相馆留下的十分精美的摄影纪念标志上,我看到了“1982年春”的字样。
这是欧阳云在去年春天照的。
在失去了丈夫的第二个春天,欧阳云特意去照相馆拍了这张不算小的彩色艺术照,这说明了什么呢?
说明她决心从巨大的悲痛中彻底解脱出来,去寻求新的生活,去安排新的生活吗?
人事部门给予欧阳云“生活作风没发现有问题”的评价,似乎可以这样理解:欧阳云的道德观念是正统的。
那么,在丧夫的第二年春天,她就决心摆脱命运对自己的束缚,摆脱世俗观念的桎梏,大胆地去寻求新的生活,大胆地去争取一个女人应有的权利,她的勇气和力量又是来自何方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
在决定人生重大转折的时刻,欧阳云怎么会一下子误入歧途呢?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歧途啊,何况欧阳云还是一个最讲求准确无误的外科医生!
这如此错误的选择,发生在拍摄了彩色艺术照的一年之后,我觉得时间也似乎拉得太长了。
有妇之夫、且因为作风问题受过处分的王少怀,是第一个接受这张艺术照片的人吗?
我问欧阳云——
她只是笑,不回答。
我放下欧阳云的照片,又一次拿起欧阳云写给王少怀的第一封信。
这封信写于四月二十八日。如果说,欧阳云与王少怀的接触是从三月初开始的话,那么,这封信是写在他们交往了将近两个月的时候:
分手后我心潮起伏,深夜辗转反侧难成眠。忆往事、看眼前、想今后,多少甜酸苦辣,多少喜怒悲愁。我恨苍天不公平,为什么把人生坎坷、命运曲折、世间不幸,都降到我一个人头上?我不认名利、地位和金钱,我只认感情重如山。三年来,我孤儿寡母,茹苦含辛,在残酷的生活漩涡里辗转挣扎,在茫茫尘世中浮沉上下。三年来,我没有追求也没有欢乐,有的只是低头走路,抬头叹气……
是你突然闯进我的生活里,点燃爱情之火,温暖了我冰冷的心!我恍然醒悟你三年来时时到医务室来看我,一片深情的关心体贴原出于一个“爱”字。从此,我如一潭死水起了波浪。三年来少言寡语、闭门谢客和息掉一切欲念的信守瓦解了。
我的心已被你带走。
我下过决心,为了你,我可以牺牲我的一切。
对你,我没有任何苛求,只求你心似我心。
你可知黄金有价情无价?你可知万两黄金容易得,人间知己最难求?
我们已经二十天没相聚了。就是相聚一次,也是来去匆匆,满腹的话诉不尽。我有几件具体的事想跟你商量一下,可你总是忙,下班后的时间也一点舍不得给我。你总有借口……
你可见路旁野花野草,任凭风吹雨打人践踏?
我又何尝不是野花野草的命?我对世人怀戒心、疑心,都因为我命苦如野花野草。我怕我受欺侮被人玩弄,也难免要怀疑你在欺骗我这个天真、善良、纯洁的孤苦之人。你高官厚禄,家有娇妻爱子,你又怎能体会我是如何打发时光的?我每日在寂寞、冷清、孤独、凄凉中度过,真是度日如年。别人盼年盼节盼假日,我最怕过年过节过假日。我是开谢了的花,被人攀折过的柳,有谁会真正怜惜我?我害怕别人说同情我,我更害怕别人用关怀的词句哄骗我。我已是创伤累累,怎能再经受冰上加霜?我已是孤苦伶仃,怎能再经受人生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