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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娘要为杰克拜菩萨

娘跟克俭念叨,夹克儿的伤寒病能够好,一是他命大,二呢,是她念佛念得勤,天菩萨都听在耳朵里,就发了慈悲心,一道金牌,把夹克儿从阎王跟前要回来了。

娘还说,不晓得美国有没有菩萨?夹克儿的亲娘,怕也是在那边天天念佛的人。想想看,儿子飘洋过海在外面打仗,枪林弹雨里开飞机,是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的人呢,做娘的不念佛,指望谁来保佑儿子啊?娘很希望有人能够跟夹克儿搭上话,拿这事问问他。可惜,菩萨的问题不比解大手,太复杂,谁也比划不出来。

克俭的心里,其实有点不服气。夹克的病好了,薛先生出过力,娘自己出过力,思玉、宝良和他都出了力。谁潜到石庄镇上买药了啊?谁到江滩上挖老芦根差点儿被打死啊?谁给夹克拎便桶了啊?依娘这么一说,好像大家都站着望呆眼,事情都成了泥菩萨做的了。

可娘就是这么认为的。娘既然感谢天菩萨,就得去烧香还愿。

烧香自然是去上埝镇的觉慧寺。上埝这个镇子不大,觉慧寺却是大大的有名,日本人打过来之前,不说青阳县的人,连通州上海的香客都要坐车搭船往觉慧寺赶。逢到如来佛和观音菩萨过生日,寺庙就成了集市,木鱼儿敲得嘀嘀答答,香火烧得烟气缭绕,一天下来,镇上家家户户院子里落一层香烟灰。

青阳一县,寺庙大小总有几十间,为何独独觉慧寺的香火好呢?是因为它有来历,人都称是“千年古刹”。据说县志里收录了描述觉慧寺的一首古诗:

寺名觉慧知何代,

桥古碑横不记年。

古树乱鸦啼晚照,

故园新蝶舞春烟。

七层宝塔化成路,

五色云衢散上天。

惟有玉莲池内水,

沧浪深处老龙眠。

薛先生给宝良和克俭讲过这首诗。他说,县志上没说明此诗是何时、何人所写,但是他的秀才出身的曾祖父做过考证,是大宋年间,薛家一位当过京城太守的先人在寺庙影壁上留下来的。大宋离现在多少年啦?掰指头算一算:唐、宋、元、明、清……上千年有了吧?这寺庙可不就是“千年古刹”吗?再说了,按古诗里描述的,桥栏古老,石碑颓横,老树群鸦,莲池夕照,苍龙沉睡不醒,好一幅颓庙废园的惨象!宋朝时候的庙就颓成了那样,又得往前数多少年?吓,是唐代的古迹也说不定呢。

自然啦,宋代也好唐代也好,挨到今天,至多庙址没变,其余都统统化作烟灰了。明朝万历年间此地来了一个名叫性乾的和尚,发下大愿要募款修复寺庙。如何募款?说起来骇人,这个和尚修苦行,拿油灯烤脚,使铁索盘胸,怎么残酷怎么来。善男信女看着心里不落忍,一感动,你一两金子,我一两银子,钱就募出来了,大殿就修成了。之后呢,性乾和尚来了劲,一发不可收,雕菩萨的木料不要普通的黄杨和柏,要取海外的檀香木。檀香木金贵,不说价钱抬到天上去,木料还难寻,有钱也未必能买到手。这和尚偏袒南游,历尽千辛万苦,总算在南洋归来的商船上觅得丈六长的檀香巨木一根,就地塑成毗卢大佛,再运回上埝镇觉慧寺,前后共经八年。

再后来,清朝乾隆年间,信众们出资,重修了庙里的钟鼓楼、藏经楼、大雄宝殿。光绪年间,僧人们兴师动众去北京请经,慈禧太后还赐了“辉映中华”的墨迹,觉慧寺在方圆百里的地面上名气就更响。

日本人过来后,曾经动念要把庙里的檀香木大佛弄出来,运到京都去。绳子已经把菩萨捆好,要从莲花宝座上往下抬了,晴空忽然打一个炸雷,挎盒子枪的日军小队长应声倒地,屁股上腾起一股焦黑的烟。即刻,小鬼子们脸色煞白,抱头鼠窜,从此不敢再踏进庙门半步。香火鼎盛的觉慧寺,虽然不如从前那样的客流不断,终归还是维持了下来,让四乡八镇的百姓们有了个拜佛许愿的地方。

从前娘住在青阳城的时候,年年都要雇船往觉慧寺走一趟。如今人就住在上埝镇,佛在眼前了,少不得月月要去烧上一回香。

这回的香,主要是烧给药师爷。夹克儿死里逃生,药师爷的功不可没。

要烧香,供品总是少不了。娘自己说,从前克俭爹活着时,她带着老妈子坐船从青阳来,随身带的供品可讲究了,夏天是西瓜水蜜桃,冬天是苹果核桃梨,外加四色茶点:桃酥、芝麻糖、松仁卷儿、云片糕。如今过得拮据,自然是万事从简,家里有什么,供篮里就装些什么:柿子,菱角,白皮萝卜,几把花生,几把炒熟的豆子。娘心酸地望着这点东西,给自己打圆场说,供给菩萨的东西,不在多,在自己有没有这片心,心诚了,供杯白水菩萨都高兴。

娘这回的供篮是隔夜就准备好了的,里面是几块煮熟的山芋,一手巾包青枣,还有菜园子里摘下来的两条老丝瓜。娘说老丝瓜也是好东西,和尚们拿去剥了皮,抖掉籽,洗锅洗碗呱呱叫。

克俭提出疑问:“不是供菩萨的东西吗?和尚怎么能拿走洗碗呢?”

娘答不出来了,训斥道:“小孩子家,不要多嘴,菩萨听见会不高兴。”

“菩萨才不会听见。菩萨是木头做的。”

娘紧张得额角的青筋都暴出来:“小混球哎,瞎说八道的,打嘴!自己打个嘴!”

娘监督着克俭,看着他在自己嘴上不轻不痒拍了一下子,才放心。“下回千万不能说这种话。”娘关照,“菩萨什么看不见,什么听不见?菩萨要是不灵,这世上哪个来做公道?”

克俭觉得娘这话不对,不对在哪儿呢?他又讲不出。

一只手挎了供篮,一只手牵了克俭,娘就往觉慧寺走了。娘是半大不小的“解放脚”,小时候裹脚裹了一半,辛亥革命发起,民国成立,娘的脚跟着就被潮流“解放”。娘一辈子记不住几个历史名人,可是她记得孙中山,她对克俭说过,要不是孙中山,她现在遭的罪就大了,想想看,一个寡妇人家,要把几个儿女拉扯大,没个经得住踢腾的身板儿,行吗?

娘走到寺门前,头一桩事情是买香烛。买香烛不能说“买”,要恭恭敬敬说成“请”。菩萨眼面前的事,一丁点马虎都不能有。请香烛也是一桩费心劳神的事,沿着寺庙山门一字儿排开的卖香烛的小摊子,你买谁的,不买谁的呢?娘的想法是:谁出来做这点小生意都不容易,能照顾到的,都得照顾到。于是,有人巧舌如簧,三两句好话一说,娘买了;有人在摊子上竖起一尊无锡泥菩萨人儿,再点上一根线香做幌子,青烟缭绕让娘很感动,娘也买了;再有那些瞎的瘸的,老的弱的,娘一概加以怜悯,多多少少要照顾他们一点生意。如此这般,还没踏上寺门台阶呢,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流水一样地出去了。

克俭很心疼,骂这些人是骗子,专门骗娘的钱。娘攒点钱不容易,他跟着出来这半天,娘连一个子儿的麦芽糖都没有舍得给他买。

娘回头劝克俭:“让人家赚点钱,说到底是娘替你们存下的福气。”

克俭不理解,忿忿地:“你花都花出去了,还说存。”

娘笑道:“怎么不是存?娘跟你说了多少次,人在世间做的事,一桩一桩都是天菩萨看在眼里的。我今日有钱,今日拿出来给了那些比我更需要钱的人;明日我儿孙们穷了,想要钱用了,天菩萨自会叫别人拿钱出来给我的儿孙用。在我们自己,这叫‘施恩不图报’,在菩萨那里,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天地人间,事事都有因果缘分的。”

娘信菩萨信到这份儿上了,克俭还能有什么可说的?

克俭搀住娘的手,相跟着进山门。先到金刚殿,给笑眯眯的大肚弥勒佛点上一柱香,跪拜磕头,奉上供品。克俭磕头磕得不到位,屁股撅着,手在地上撑着,是翻跟头的姿势。娘慌忙摁下他的屁股,又对笑菩萨多拜了两拜,求他别计较小孩子的顽皮。

接下来,就是顺着次序一一地叩拜了。弥勒佛的两边站着增长天王、持国天王、多闻天王、广目天王。这四大天王执掌乾坤,能让天下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跪拜他们不是为小家,是为天下,为广天下百姓富足安康,有点儿“忧天下之忧,乐天下之乐”的意思。

转过一面,跟大肚弥勒佛背靠背站着的是韦驼佛。韦驼佛扬眉执杵,气势逼人,是四处巡游专管抓强盗小偷的神,乱世年间,绝对少他不得。

出金刚殿,穿过庭院,沿九重台阶而上,越过护门,便是大雄宝殿。宝殿里的佛像就更多了,除丈六高的西天如来佛祖外,还有他的众多菩萨弟子、力士、天王、罗汉,还有上界的香、花二圣,侧旁的梵王、旁释,加上十二圆觉菩萨,善财童子,南海普陀观音大士……菩萨虽多,各司其职,要拜都得拜到,忘掉哪一个都不是玩的,说不定人没走出庙门,报应就落到了身上。自然拜也不能白拜,要烧香点烛,要奉上供品。供品带得有限,实在不够分配,娘小心地把熟山芋掰开,个个都有一份,谁也不多一点,谁也不少一点,童叟无欺,绝对公平。

娘挨个儿地跪拜,挨个儿地对克俭讲解这些菩萨的称号德行,叮嘱他记在心里。一圈拜下来,不要说年近四十的娘,就是精力多得没处使的克俭,也不免头昏眼花,腰酸腿软。

坐下来歇歇脚,回家去吧?且慢,还有事情要做呢。

在觉慧寺出家当和尚的人,无家无小是一定的了。可是男人走到天边也离不开女人的照顾啊,比如说僧衣破了要缝新的,鞋子年年要做,袜子月月要补,被盖垫铺要洗、要缝,冬天得换厚的,夏天要盖薄的……林林总总女人的活儿,光会敲木鱼念经的和尚怎么弄得成?自然要靠娘这样的人帮忙了。所以,往常娘拜完菩萨之后便去斋堂,伙在三五成群的年长女人中,拆洗缝补,飞针走线,乐在其中。手里做着活儿,嘴里交换着寺里寺外的奇谈怪闻:哪儿的菩萨显灵了,哪个庙里的住持坐化了,哪家的媳妇生出带尾巴的孩子了,哪个好端端的小伙子被狐狸精缠住了。说来说去,总是敬菩萨的受益,不敬菩萨的遭殃。

克俭跟娘逛过几次庙,一听到女人们说这些话,脑瓜子就发大。可是他没法儿不听,他一离开娘的视线,娘就要干涉他:“回来!庙里可不是家里,你看你没头苍蝇的样子,惊动了菩萨可不得了。”

今天很幸运,克俭不必受这份百无聊赖的罪,因为娘才出大雄宝殿,二姐思玉就急急忙忙找过来了。二姐喊:“娘你快回,家里来了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