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暖暖的天气,杰克能够起床,扶着墙壁走出门,在廊沿上小坐一会儿了。
娘从飨堂后面的马棚里找出一张摇摇晃晃的竹躺椅,扯去了蜘蛛网,冲刷干净后,拿藤条细细地缠了一遍,铺上一床破棉絮,棉絮上再铺了洗干净的旧门帘,摆在廊沿上,让杰克躺下晒太阳。薛先生来吩咐过,太阳光是有营养的,晒足了能够让筋骨快点强壮。
太阳光又不能当饭吃,更不能当肉吃,怎么会有营养呢?克俭想不通。反正,薛先生是医生,他怎么说,娘和克俭就怎么做吧,听他的。
竹躺椅垫得软乎乎的,杰克的尖屁股坐上去不会硌得疼。杰克现在瘦得好可怜,两条长腿细得像竹竿,脖子上三根筋挑着一个头,狂风一刮都能够吹得断。洋人的眼窝本来就比中国人的深,可是陌生人冷不丁地看杰克,会吓一大跳,以为见到的是个“鬼”,因为那张脸上看不到眼睛了,看到的只是两个黑窟窿,窟窿里隐约有两点蓝幽幽的光。
娘很发愁:风吹就倒的一个人,要怎么样才能够快快地养息好?
杰克喝了两天的鸡汤糊糊,肉没有长出来,胡子却长得飞快,从耳朵边上长起,绵延到下巴壳,青森森的一大片,人显得更羸弱。娘烧了热水,动手给杰克刮胡子。娘有一把剃刀,是从前给爹刮胡子用的。思玉说她还记得爹那时候舒舒服服仰在躺椅上,满下巴涂了肥皂沫的样子。克俭不记得了,爹死的时候他实在是太小。
娘先用热手巾捂在杰克脸上,把硬茬茬的胡须捂得软一些。逃难在乡下,没有肥皂用,娘就把皂角夹子搓出泡沫来,往杰克的脸上涂。剃刀已经在布条子上荡得飞快,一刀刮下去,“嗤”地一声响,皂角沫裹着胡茬沾到刀刃上,皮肤泛出小小的一块白。
秋阳暖暖地晒着,毛巾热热地捂着,剃刀有节奏的“嗤嗤”声像是催眠曲,娘的手指轻柔地摸在杰克脸颊上,挠痒痒一样,杰克很舒服,眼睛半闭不闭,人也一动不动。
克俭在旁边看得很羡慕,开口说:“娘啊,等我长大了,你也要给我刮胡子。”
娘卟哧一声喷出笑,剃刀差点儿碰破杰克的脸。“傻儿子哦!”娘说,“等你长大了,娘就该老了,手会抖,眼睛也会花,哪里还能替你刮胡子?”
“不会的。”克俭很有把握。他掰着手指计算:“再有十年,最多二十年,我就能长出胡子了。很快很快。”
“到那时候啊,你宁可找你媳妇,也不会找娘。老话讲娶了媳妇忘了娘,说的就是你这种傻小子。”
“我才不要媳妇。”克俭赌咒发誓。“媳妇有什么好?像二姐那样,就知道骂人。”
娘停住手,笑得前仰后合,眼泪花儿都迸了出来。
杰克睁开眼睛,迷迷瞪瞪地看着眼前的娘儿俩,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然后,他嘴一咧,也跟着他们两个人笑。他脸上的胡子才刮了一半,半边脸白,半边脸青,皂角沫子还东一簇西一簇地挂着,笑起来简直像怪物。
薛先生的话真的是有道理,杰克连着晒了两天太阳,力气慢慢地从骨头缝里长了出来,走路可以不用扶墙壁,手搭住克俭的肩膀就可以了。有了力气,他就不肯等着娘把米汤端到床边喂他,执意要走到厨房去,跟全家一块儿坐到饭桌上。
头一顿饭,杰克很狼狈,因为他不会拿筷子。他的手像鸡爪儿,硬撅撅的,筷子抓在手里怎么都别扭。他尝试去夹一根咸菜,夹出了一鼻子的汗,最后把一片咸菜叶挑在筷子头上,勉强弄到了自己的粥碗里。
思玉眼疾手快地把他碗里的咸菜叶抢出来:“你不能吃!”
杰克很生气,哇啦哇啦地叫,馋巴巴地盯着咸菜碗。
娘说:“真可怜!病了这些日子,他嘴里淡,让他嚼点咸味再吐出来也好。”
娘开始比划,做出嚼咸菜的样子,再做出把咸菜渣子吐出来的样子。杰克直瞪瞪地盯住她,先摇头,再摇手,意思好像是:放心,我现在吃什么都不会吐。
娘哭笑不得,只好站起来,把咸菜碗端走了。大家都陪着杰克喝淡粥,让他没想头。
有一天杰克躺在竹椅上,克俭在他旁边陪着他,两个人想说话又没法说,只好看天,看云,看院子上空飞过的蜻蜓和粉蝶儿。克俭百无聊赖,拿了一根小木棍在地上画着玩。他先画了一个大人,再画了两个小人。大人的脑勺后面顶着一个圆疙瘩,那是娘头上梳的髻。两个小人,一个是光头,一个背后拖出一条长辫子,那是他和思玉。
忽然有一只手伸过来,把他的木棍抢过去。一回头,是杰克。聪明的杰克看懂了他的画,发现他们之间可以用图画来沟通。杰克在地上画了一男一女。男的翘着两撇胡子,女的披了满头碎发卷儿。杰克拿棍子点着这两个人,告诉克俭:“爹地。妈咪。”
克俭懂了,地上的两个人,一个是杰克的爹,一个是杰克的娘。
杰克接着画。一架飞机飘在一朵云上面,飞机的舱盖打开了,冒出一个人的头,头上戴着一顶飞行帽。杰克拿手指点自己的胸口说:“米,米。”
克俭也懂了,飞机上的这个人是杰克,“米”就是他自己的意思。
跟着,杰克一口气画了三个小人儿,一个比一个矮,阶梯一样地排列着。一头一尾的两个,两腿之间画一个小圈圈。中间的一个,胸口左右点了两个点。
这什么意思呢?克俭用眼神问杰克。夹克咧着嘴,嘻嘻地笑,要克俭自己猜。哈,克俭想出来了,杰克是想说,他家里还有三个弟妹,腿中间的小圈圈表示小鸡鸡,另外那个是妹妹。
这太可乐了。克俭笑得收不住,身子一歪,小板凳翻倒,他摔翻在地,躺下来蹬腿拍手接着笑。
用画画的办法,克俭学会了几个简单的洋文词:好的。不要。吃饭。上茅坑。飞机。
也是用画画的办法,克俭知道杰克今年25岁,他养过一条名叫“巴巴”的尖耳朵的狗,他爹在工厂里拧螺丝,娘会做一种很好吃的饼子。他家住的是楼房,两层,茅坑挖在家里,后院里有一棵很高很高的树,树上搭着一间木头的小房子,他的弟弟们喜欢爬到树上的房子里玩一种游戏。是什么游戏呢?克俭很想知道。可是杰克绞尽脑汁也画不出来。他只好耸耸肩,摊着两只手,意思是太难了,他无能为力了。
娘有克俭帮忙,跟杰克的沟通方便了很多。比如说娘想让杰克去洗个澡,就让克俭画一个圆澡盆,盆里的水冒出热气。娘想知道杰克有没有娶媳妇,克俭就画男女两个小人儿并排躺在床上。杰克看到这幅画,明白了意思后,拼命地摇手,脸都胀红了。娘说,看不出啊,洋人也知道害羞呢。
也有很多意思克俭画不出来。有一回娘给杰克煮了菜汁糊糊,想问他咸不咸?克俭心里想,“咸”这个意思怎么表达呢?画不出来,还是做动作吧。就张大嘴,皱鼻子,伸舌头。结果杰克把意思弄岔了,以为克俭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卡得难受,扑上去要检查他的嘴巴。一个拼命地甩头要挣脱,一个捏住对方嘴巴不肯放,纠缠了好一阵。
宝良很羡慕克俭能够跟杰克对上话,有一天特意拿了纸和笔过来,说是想问杰克一个问题:他一共打下来几架日本飞机?
克俭说,好办啊,先画一架头朝下栽的飞机,机屁股后面画一股黑黑的烟,翅膀上再描一面日本膏药旗。
“然后呢?”宝良问。
“然后嘛,画一架美国人的飞机,飞机上有子弹射出来,射到日本飞机上。”
“再往下呢?”
“不用往下了,杰克肯定懂了。”
“可我要问他一共打了几架?”
克俭胡掳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叫起来:“写字!阿拉伯数字!他能懂。”
宝良就在图画边上写字:1,2,3,4……每写一个,画一个“?”号。
杰克在旁边看着宝良画和写,宝良写到“3”字时,他蓦然一声叫,抢过宝良的笔,在这个数字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勾。
这就是说,杰克打下了日本人的三架飞机。
宝良说:“哇!真是了不起!”
这句话杰克也明白了,他竖起大拇指,戳自己的胸口,神情很得意。
又有一天,杰克在竹椅上实在躺得烦了,唉声叹气,嘴里一个劲地叽叽咕咕。克俭知道他是无聊。人家飞行员是天天开着飞机上蓝天的,冷不丁地落到人生地不熟的丁埝镇,一躺半个月,哪能不难受。可是克俭也没有办法,谁让夹克不懂中国话呢?不然两个人比赛讲故事也好啊。
杰克独自叽咕了一阵子,忽然坐起身,问克俭:“能不能找到可以阅读的书?”
克俭眨巴着眼睛看对方。
杰克拍一下自己的脑门,挑出句子中最关键的词,反复地用力气地说:“剥壳!剥壳!”
克俭说:“剥壳?剥什么壳?”
杰克摊开两只手,比划出一本书的模样,又从左到右地转动目光,做出阅读的架势,嘴里还慢慢地读出声音:“A,B,C,D……”
克俭一下子明白了:“懂了懂了,你想看书!”
他跳起来,到思玉的房间里找书去。思玉隔三岔五总有些半新不旧的书带回家来看。可是走到门口他想起来,不行,夹克既然听不懂中国话,他肯定也看不懂中国字,思玉的书拿给他,等于给了个瞎子,白搭。
转念再一想,人家夹克还在那儿眼巴巴地盼着呢,让夹克失望,克俭无论如何不忍心。他就转个身出大门,去找沈沉想办法。
沈沉果真有办法,隔天就把印着外国字码的书送来了,也不知道他从哪儿钻洞打墙弄出来的。
书很气派,宽宽厚厚的一大本,拿在手里比砖头还要沉。封面硬得像牛皮板,刷了一层藏青色的漆,压出好看的波浪形状的花纹,还拿金粉烫出曲里拐弯的一排洋字母。翻开封面,内里的纸张也比中国书的纸厚实,手一拈动刮拉拉地响,散发出好闻的樟脑丸的清香气。克俭想,藏着这本书的人家一定拿它当宝贝吧?要不然也不会放樟脑丸啊,人家是怕蛀虫贪嘴吃了书上的字呢。
杰克很好玩,他一看见这本书,张着大嘴哈哈地笑起来,一直笑到眼角闪出了泪花儿。他把书搁在腿面上轻轻拍打着,告诉克俭:“《圣经》!这是《圣经》!”
克俭附合着杰克傻傻地笑。
杰克又解释:“上帝!耶稣!”
克俭还是笑,迷迷瞪瞪的样子。
杰克干脆把书放到一旁,起身,立正,胳膊像鸟儿翅膀一样张开,头软软地勾下去,闭了眼睛,做出耶稣被钉上十字架的样子。“耶稣!耶稣的书,明白了吗?”
克俭这回真笑得前仰后合了。他是被杰克的怪动作逗得开心。
很快克俭就发现,杰克好像不怎么喜欢读这本书。他读上几页,就拿一根草棍儿夹在页码中,合上封面,放在旁边,去想些别的事。过会儿,实在无事可干,他又把书翻开,读个一两页,再合上,放着。他一点都不像绮玉和思玉,她们两个人如果借到一本书回家,总是看得昏天黑地饭都顾不上吃。
都怪沈沉伯伯不懂得挑选书,他把人家只收藏不读的书给弄过来了。外表花梢的东西都是样子货呢,中看不中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