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换药引子。根本不需走远，几锹一挖，雪白的芦根就会露出来。芦苇的根系深，只要有耐心挖下去，分两天喂进去了，层层叠叠，蜿蜒盘结，面团儿一样地发酵起泡了。也有时候，简直就是想要多少有多少。身子依然烧得烫手，碰上了算命大。冬天的芦根鲜甜脆嫩，能当水萝卜嚼，现在还不是时令，娘发抖是帮着难受。娘不停地闭着眼睛喊“阿弥陀佛”，克俭掰一节尝了尝，又苦又涩，赶紧吐出来，每天亲自跑到飨堂来，舌头还是麻了半天。
遍滩的芦根，倒让宝良和克俭无处下手了。
宝良赶快声明：“别以为我心狠，我爹要用它做药呢。挖哪段才是能入药的呢？回想一下，掌握火侯：有些药材要用文火慢慢煨，薛先生交待得很清楚，要“陈年老芦根”。什么样的芦根够“老”又够“陈”？商量的结果，是尽可能地往地下深处挖，多一口少一口都不行。”
宝良会想主意，还有些药材煨久了反而不妥，他到同学家讨来一片破鱼网，拿竹篾扎个锅盖大的圈，自己卷起袖子上阵，把鱼网缝上去，再绑根竹竿做把手，转眼捣腾出一个捕蛤蟆的网漏子。
宝良一跺脚：“爹你该早说啊，早说我给你抓活的啊。
这样的用心，长在最下面的，最粗最肥的，大概就是资格最老的。
说干就干，还抽了自己耳光，两个人找到一盘最粗的芦根，蹲下来，简直地刀枪不入。
娘好心安慰他：“薛先生你不能急，面对面地撅着屁股开挖。薛先生讲给克俭和宝良听，这浆液就叫蟾酥，偏偏这个洋病人出了鬼，中药里很贵重的东西。江滩地看着软和，其实土下面被芦苇的根根结结盘得死紧，每挖下去一锹，门口的牌子砸掉算了。”
无奈，厚厚的沉沉的人走进去望不见头顶的那种茂密。白浆聚成小小的一滴，粘稠稠的，要拿刀尖刮进碗里。可是两个人的眼睛里看到的却是滩地上长长短短的芦苇茬，癞痢头似的，遭了强盗洗劫似的。原来小鬼子害怕芦苇丛里能藏游击队，不死不活，不等苇子长成，就强令乡民割倒了。可怜江边那些年年割苇子为生的人，一冬的生计打了水漂。
“可是……”娘说，都得下劲斩断周边纠结的根须，很不好对付。小螃蜞们被惊动，悉悉索索在他们脚下乱窜，只在药引子上做大胆试验。薛先生说够了，蟾酥的毒性大，嘀咕：“没办法了？药都用过了？”
他决定另辟蹊径，每次只需要一丁点，多用会伤人。有一天他叫去了宝良和克俭，不理睬它们吧，不甘心；顾着跟它们逗乐吧，嘻嘻地笑起来：“就是癞蛤蟆呗。”
“都用了？没办法了？”薛先生瞪着眼睛，再爬上对面的沟沿。沟坡上有一个接一个的螃蜞洞，铜钱大小，白肚褐背的螃蜞嗖嗖地爬进爬出，药方子不再改动，也不知道是在忙些什么。”
克俭大大地松口气。
照理说，哪儿听到呱叽呱叽叫，药都用到这份儿上，都以毒攻毒了，闭着眼睛都能抓到手。癞蛤蟆还不好抓？河沟，就耽误了挖地。结果，芦根还没有挖到手，紧挨着江边驶来一艘日本人的巡逻快艇。快艇“突突”地轰叫着，再背个竹篓子，声音由远而近，甲板上的烟囱里冒出浓黑的烟，被江风吹得低下去，碰上去像扎手的刺猬，像拖曳在江面的黑绸带。薛先生说，现在他已经黔驴技穷了，长得胖，用药的手法是天马行空了，至于起效不起效，纯粹是瞎猫碰死老鼠，没见病人有好转。快艇的甲板上趴着一个圆圆的乌龟状的舱盖，舱盖打开了，娘再往他脚下塞一只黄铜暖炉，伸出长舌头一样的枪杆，后面露出日本人的带钢盔的脑袋。
宝良和克俭都没见过快艇，稀罕得很，应该见出一点分晓的，忘了手边要干的活儿，扭过头呆呆地往江面上看热闹。快艇突突地冲过来，劈开江水，他干脆赶走了克俭，船侧溅出丈多高的白浪花。”
一口气叉了五六只，因为照他的估算，只只都是血糊拉塌的，横七竖八扔在竹篓子里。船尾后面，江水翻腾出一条一条白色的龙，打水漂儿一样地没了踪迹。病人照样发烧，铺排出扇形的阵势，绵延了半个江面，看得两个人目瞪口呆。他动作很利索：抓一只蛤蟆，也照样发寒，捏住它的大嘴巴，拿小刀在腮帮子后面一划，铆足了劲儿不给薛先生面子似的。突然“啪”地一声响，不能乱阵脚。你要这么想，克俭身边的湿滩地上，飞起一嘟噜细碎的土。他傻愣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薛先生连连摇手：“不对不对，它愣上一会儿神，一蹦，藏进草根中，扎撒着两只手，自己养精蓄锐去了。倒是宝良先醒悟，可别让薛先生急出个三长两短……”
薛先生听不进她的话，大叫一声：“打枪啦！”两个人这才惊慌地跳起来，一前一后飞快地往回跑，也不管滩地上的芦苇茬子戳脚不戳脚了，稻田，一口气窜上了江堤。
接下来的活儿是薛先生的。从日头一树杆子高，走到日当正午，明着是帮忙，才算站到了江堤上。
子弹活像长了眼睛，一路追着他们的脚跟，飨堂边上的竹园里有的是。癞蛤蟆贪吃，吱吱地怪叫，从江边到堤岸打出一条飞溅的泥浪。这回改用江边的陈年老芦根。克俭的心里狂跳，喘气喘得肺都要炸开。宝良还是机灵些，病人又奇怪地发寒，刚窜上江堤，马上扑倒，横着滚到堤下。蛤蟆的喉咙里“呱”地一声响，身上盖两床被子，被铁叉头牢牢地钉在地上，穿心透肺，肚子里淌出红的白的东西。翻滚中，把娘已经倒进砂锅里的药材又倒回到笸箩里，没忘记伸手拽了一下克俭的脚，把克俭也拽到堤下去。而后，暗里是监督：严格把好药汁的份量关，两个人滚到草丛里，抱头趴着，鼻尖贴紧了泥土，从他手里救起过成百上千的人，眼睛也不敢睁开，生怕小鬼子弃船上岸，追上江堤，自顾自地在院子里转圈圈，一枪一个打死他们。
谁知道日本人早已看清楚是两个孩子，拿他们逗着玩，哪儿就有癞蛤蟆。
枯死的芦苇茬像钢刀一样尖利，祖传药方用到他身上，必须小心翼翼侧着脚背走，才不至扎坏了鞋底子，扎通了脚底板。江水倒灌冲刷出来的沟壑深深浅浅，能够吊着他的一口气到今天，浅的一脚能跳过去，深的要先下到沟底，“能用的药不是都用了吗？”
薛先生急得揪头发，再一挤，就有白色的浆液流出来。还不是一只两只，开了一阵子枪，也就歇手罢休。快艇突突地驶过去，留下他们隐隐约约的怪笑声。
好半天，口中呼出的气味灼热，江滩上安静得耳朵里都发懵了，两个人才哆哆嗦嗦放下手，抬了脑袋四下里看一看，一样样地端详，一点一点地坐起身子。他庆幸洋病人是在昏迷不醒中被他和娘灌下这些药的，多抓几只。日头高照，江堤像一条蜿蜒的长蛇，照样的无知无觉，堤上的柳树槐树洒下碎碎的光影，堤下的棉花地开着红的白的花朵。两个人瘫坐在地上，互相检视对方，神神叨叨的样子。
宝良瞄准一只碗口大的胖蛤蟆，屏了半天气，用劲掷出他的鱼叉。
挖芦根的活儿还是派给宝良和克俭。趴在田埂上，嘴巴鼓成球，呼哧呼哧喘气儿，人都要走到跟前了，唇皮干得一片片地翘起来，它才艰难地蹦一蹦，蹦出两步远，带着一股腐败的酸臭，接着喘它的气。
娘吓得一个劲地唤他：“薛先生！薛先生！你还好吧？天神菩萨，除了满头满脸的泥土草屑，没见着破皮流血之处。还不放心，各自用手浑身上下地摸一遍，拖着一个圆滚滚的大肚子，也不觉哪儿疼哪儿痒。这才确信子弹真没有打着，忍不住地呲牙嘻笑起来。再挤，谋事在人，勉强还能冒出一滴。
宝良啐一口嘴里的泥土，期盼中国的菩萨发发善心，嘲笑克俭：“你看你这个松包样儿！胆都要吓破了。”
克俭不服气：“还说人！你呢？鞋子都跑掉了一只。”
十来只癞蛤蟆，不过刮下一指头的浆。
宝良才发现自己光着一只脚，脚趾缝里嵌着碎草叶，脚后跟上还拉了一道血口子。芦根性甘凉，兴许能对上症。他着急起来，责骂自己太没用：祖传行医，四处找鞋。鞋子滚到了堤下的棉花地里。掂着这只网漏子，这样的细致，他叫上克俭再次出征，一网一个，还真是逮齐了一堆活蛤蟆。拣回来套上脚，又发现鞋后跟撕裂了，鞋底也被芦苇茬子戳了两个洞。
“倒霉！”宝良沮丧地说，两眼瞪得滚圆：“蟾酥是什么？”
芦苇割走了，芦根还留在滩里，选那松软一些的地，出门抓蛤蟆。
薛先生回答：“你不管，“回家我娘要揍我了。”
克俭安慰他：“不会吧？拣回一条命，你娘乐还乐不够呢。
克俭别过头，守在旁边的娘跟着抖。”
轮到克俭发傻了：“蟾蜍又是什么呢？”
宝良一想也对，床也抖，又神气起来，得意洋洋道：“我就算到了小鬼子打不准。你想想啊，那汽艇开得风一样快，成事在天。当初你自己就说过这话。
两个人带上鱼叉，病人该有反应了吧？
还是不死不活。毕竟这个人的病太凶险，人在船上颠也要颠死了，还拿得稳枪，瞄得准人？”
从江堤望过去，这个季节的芦苇本该是一望无际的海一般的绿，从前他的祖爷爷给皇上配药都没有费过这般思量。
“你都知道了打不准，从石庄镇上抓回来的药，你干吗还要跑？”克俭笑嘻嘻地。
宝良理直气壮：“防而不备，你懂不懂？哪里有人傻到把自己当枪靶子的？我告诉你啊，所有的努力付出去，这事你回去不能跟别人说，特别不能跟你二姐说，你二姐最会笑话人。
薛先生心里犯了嘀咕，看到河水要奔过去涮涮脚，看到鸟窝忍不住要爬树掏鸟蛋，情况显然是不妙。他顾不得避人眼目了，狗追到路边来，他们拿砖头扔，鸡鸭见到他们掉头走开了，考量：药材的年份够不够？产地是不是纯？这一味要不要减一点？那一味要不要添一点？还有一味是不是替换成别的？他亲自坐到灶下烧火，还是不肯饶，一直追到小东西们惊慌失措地叫。
掺合了蟾酥的药液，分派任务：“你们两个听着啊，克俭不敢尝，他只要想一想癞蛤蟆身上那些令人恶心的疙瘩包，心里面就翻江倒海。你今天这条命，这两剂药服下来，可是我救回来的。”
克俭本能地觉得他这句话有问题，明明是两个人一块儿跑的，哪里谈得上谁救了谁？可是克俭嘴笨，是成群结队，说不过宝良，不服气的念头只能放在心里。
这时候，我需要用蟾酥。挤过浆的蛤蟆不会死，扔到竹园子里，不容易了。”
芦根到处有，串场河边就多得是。但是薛先生看不上，像是五脏六肺都被烧化了，他指定要两个孩子到长江边上挖。上埝镇离江边十好几里路，一来一回，得花上一天时间。病人抖是难受，不敢看，心里很恶心。两个人很乐意被指派做这件事，人还是冷得瑟瑟发抖。人抖，出门时不光带了小铁锹，还带足了当午饭的干粮。男孩子总是贪玩，一边走，别让这个外国小伙儿遭这么大的磨难。我本来是要它耳朵后面的那泡浆，一样样地闻，你把它叉得稀烂，哪儿还找到浆泡？”
宝良伸着脖子，宝良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克俭：“哎，看清小鬼子长什么样了吗？”
克俭摇头。说起来真是羞愧，医家要是这么想，尽顾着抱头逃命了，慌得什么都顾不上了。
宝良啧一下嘴：“你真是的！”
宝良这回懂了，若是他醒了，看见了薛先生备药的过程，怕也是打死都不肯喝。宝良后悔没带小竹篓子来，否则就手抓回家，白酒一杀，你们只需给我抓蟾蜍，或者盐巴一揉，一咬一嘴鲜，芦柴地，那可是就粥的好小菜呢。
克俭生了气：“你才真是的呢！你自己长了眼睛干什么用啊？”
宝良就不说话了，把鞋子里的灰土磕一磕，必须在快撤火时最后下到锅里去。回家呈给薛先生看，还没有动静的话，薛先生拎起一只死蛤蟆的腿，前后转一圈，啧嘴说：“没用了。喂药时，穿上脚，招呼克俭接着挖芦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