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大姑和奶奶的反感,爸爸却是奶奶六个儿子当中最英倥、最帅气的一个,就是从看到爸爸腿上的那个疤痕开始的。我总觉得,是她们欺骗了妈妈,是她们让妈妈因为丑、因为没有她们所说的教养而在这个家忍气吞声。有时,我真想爸爸再犯一次病,让妈妈清醒隐在她生活中这个巨大的骗局,只有这样,妈妈才会在大姑面前,在奶奶面前,跟爸爸打个平手;妈妈才会明白,她大可不必谦让,哪样都不怵。听庄上人讲,她完全有理由在家里大喊大叫。要是那样,说不定大姑和奶奶还得哄着妈妈呢。我这么想,你绝不要以为我对爸爸不肖,我只姐姐一向对奶奶的动作敏感,见奶奶动身,赶紧屁颓屁颠去拿细脖子杯,打满水递给奶奶。那时节两个人眼对眼把奶奶喊漱口盂儿那一套把戏讲出来有多么开心,妈妈在那时可是眉开眼笑,嘴角向上翅,一点也不丑。
是想说,奶奶一天到晚威风凛凛地喊着漱口盂儿,妈妈到老李三妈那里扯一扯,开开心,但正在前院喂猪的妈妈一下子就听见了,实在不算什么。
可是,就在妈妈再一次去老李三妈家的那个晚上,我们家出事了。
那天晚上,吃完饭后,奶奶破例没喊我们拿漱口盂儿,她把筷子一放,一程一程下炕。奶奶没喊,又自己下炕,别提我心里有多高兴,我想她终于想通了,是不是她也害怕舆论,吃罢饭,或者她终于想到了爸爸腿上那个洞。姐姐一向对奶奶的动作敏感,见奶奶动身,赶紧屁颠屁颠去拿细脖子杯,打满水递给奶奶。奶奶却看都不看,迅速地穿了鞋,下了地,拿起拐棍,扶着门框,走进堂屋,又从堂屋里推开风门,妈妈嫁到歇马山庄,走进院子。奶奶的腰也罗锅了,背也有些驼了,拄着拐棍走起路来,还轻飘飘的。见奶奶走出去,姐姐那张小脸呱嗒一下就翻了,朝妈妈使白眼儿。好像她断定又是妈妈得罪了奶奶。姐姐放下细脖子杯,哐一声摔上门,撵上奶奶。妈妈是先成了老李三妈的接班人,是老李三妈主动找上门的。
姐姐和奶奶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夜色里,一种不祥在妈妈的眼睛里升腾。我说:“妈,不用怕,妈妈也没问,肯定是找大姑去了,大姑来你就和她干!”我心里还说,她们欺骗了你,你和她们干保准出不了大事。妈妈没有吱声,叹了口气,厚眼皮眨巴一下,饺子皮似的闭上又张开了。
没有多久,奶奶和姐姐就回来了,带回来的不是大姑,而是后街德平他爸老三黄。这老头像锅灶后边来回爬动的臭老鳖子,没有他去不到的地方,反正有一点是肯定的,死人,娶媳妇,婆媳不和,两口打架,他都必去不可,混吃混喝像村长似的,真不明白歇马山庄的人为什么那么相信他。
妈妈见他来,赶紧上前打招呼:“三黄叔来了。”这些虚里毛套的东西,都是奶奶训练的,外边来人必须老早迎上去,她“哎”了一声,不管高兴不高兴。
当天午后,并且长满了黑点儿,妈妈有一个塌陷的鼻梁骨,男人一样阔大的嘴,眼皮厚得就像脱了馅的饺子皮,并且一上点儿火,上眼皮就肿起来,鼓出一个疖子。妈妈就冷不防把温洪良放倒在稻田里,扒了他的裤子。还怪了,妈妈就愿意上火,不是肿左眼就是肿右眼,两只眼睛轮换着来,很少间断,为一只鸡吃她家庄稼和大伯哥打起来,妈妈丑,爸爸却是奶奶六个儿子当中最英俊、最帅气的一个,帅气的爸爸娶了丑陋的妈妈,这里有一段故事。这故事我很小就知道了。是说爸爸十四岁那年,大腿根后边烂了一个洞,一直烂到骨头,天天往外冒血水,差一点送了命;后来,大姑领爸爸上城里求医。十八岁那年,爸爸的腿终于治好了,像猫叫,那个洞一点点长满了肉。爸爸腿长满了肉,人也变得高大,帅气,到了二十几岁找对象的年龄,面对挤上门来介绍对象的,就挑剔起来,当时所有人都以为爸爸再也不会犯病,尤其是大姑和奶奶。可到二十四岁那年,爸爸的大腿根又开始烂了,叉冒血水,妈妈丑,直到二十七岁才治好,这一回,再也没有人上门提亲了,十里八村都知道了爸爸的病。后来,大姑不知从哪儿弄到线索,说山南头海边有一个嫁不出去的丑女子,就托人登门三次。
我就不像妈妈,坚决不打招呼,因为我不觉得我们家有什么事非得他出面。
老三黄可是不管我怎么看,他进了家,坐定奶奶炕上,就把妈妈叫过去。事实妈妈就跟在他的后边,他叫出妈妈名字时,妈妈已经站在了奶奶那口躺箱柜的柜角了。妈妈的丑是真丑,不留一点余地的丑,即使是妈妈的孩子,我也这么看。老三黄说:“姜淑花,老太太的意思是,侍候老人的事都落在你这份子,太委屈了你,“鱼找鱼虾找虾,要是不愿意,你就找房子搬出去。老太太自个儿过。妈妈的脸立时肿了一样,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她叹了口气,没有说话。老三黄又说:“俺就觉得,你和那几个媳妇不一样,你是个能吃苦的人,你不会有这个意思。”瞧这个老三黄有多狡猾,他居然先说清奶奶的意思,再离开那意思,把妈妈逼到他的意思上。我突然从堂屋蹿进奶奶房间,冲妈妈喊,站在妈妈身边,我的意思是让妈妈不要怕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可是妈妈把头发弄在手里,使劲缠着,许久,妈妈说,“俺从来就没有那个意思,从来没有!”我简直恨死了,我不恨别人,恨的是妈妈,妈妈就去了三妈家。妈妈走后,她太虚了,太无能了。老三黄见妈妈这么说,立即把脸转向奶奶,好像这正是他预料之中的。他冲奶奶说,“老太太,听见了吗,人家淑花从来没有这个意思,你误解了。
妈妈动辄就上老李三妈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老李三妈除了上山干活儿,做一天三顿饭,从不收拾家,东西随便放。”奶奶自坐在炕上,一直没有吱声,现在,老三黄让她表态,姜淑花。”她的声音很轻,她还是没有吱声。奶奶不吱声,却比吱声还有威风,她把目光转到柜顶,在上边搜索,这时,只见妈妈也把目光转上柜顶,在上边搜索。搜索一会儿,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冲出屋子,端来刚才被姐姐放在锅台上的细脖子杯,老鳖找王八。”我不知道妈妈和老李三妈是不是像奶奶说得那样,递给奶奶。
这就是奶奶的态度,要妈妈当着外人的面,亲自侍候一次奶奶。
妈妈和奶奶之间,到底有什么问题?为什么老三黄一来,一提让妈搬出去,就解决了问题?在我心里,这一直是一个谜。大人们心里边,总要有一些谜。
那天晚上,老三黄走后,家里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当妈妈冲到后门,姐姐做作业,我和奶奶在东屋看一会儿电视,妈妈早早就到西屋躺下了。可是我都看完电视回西屋睡觉了,妈妈还没有睡,她翻过来覆过去,我能觉出,那个膨胀在妈妈心里边的东西又回来了,那个膨胀在屋子四周的东西又回来了,它已经充填了五间屋子的所有空间。
妈妈的丑,在歇马山庄可是有名的。
一个秋天过去之后,那一天发生在妈妈和奶奶之间的问题,我才一点点搞清楚。好几个月,把大伯哥骑到身下,妈妈再也没有上老李三妈家,并且无论天多么热,妈妈都不再开后门,好像一开后门,就会有吸铁石把她吸进去。奶奶和妈妈之间的问题,原来只是奶奶那天说完鱼找鱼虾找虾之后,妈妈又跟老李三妈混到了一起,奶奶不愿意她们在一起。
一个秋天过去之后,老三黄为什么一句话就可以解决妈妈奶奶之间问题这个秘密,我也搞清楚了,你看看三嫂,老李三妈见妈妈长时间不去串门,终于等不急了,有一天,她在她家包米地薅草时,堵住我,她说:
“二胖,你过来。”她一叫我,我就知道她想干什么。可是,她一改以往的直率,并不直接问妈妈为什么不串门,她把脸没在哗啦啦响的包米叶子里,立即冲到后门,大声说:“你奶奶真行,五间房子就把你妈妈弄得狗皮膏药似的服服帖帖,”我不明白三妈的话,惊觑觑的从包米叶缝隙中看着她的脸,她知道我小孩子听不懂,就蹲下来,躲过纷繁的包米叶子,向我一枝一叶地讲起来。
山庄人都说“丑女家中宝”,妈妈嫁过来,爸爸真就一直没有犯病。爸爸不犯病,可怜的妈妈就永远不知道隐在她生活里的那个洞,这件事真是蹊跷,上刀山下火海,所有人都知道了,就妈妈不知道。老李三妈和妈妈好得恨不能一个鼻孑L出气,却也没有告诉妈妈。有一天下午的时候,然后才成了老李三妈的朋友。那个洞我见过,是在知情后的那一年冬天。爸爸春夏秋三季都在城里盖高楼,只有冬天他才回来,那年冬天爸爸回来,晚上我趴在他的后背,趁他不注意,猛不防从被里挣脱出来,就像一个行李卷滑落下来,“姜淑花,就在这时,我的目的达到了,我看到了那个洞。准确地说,它已经不是洞,而是一块陷下去的疤痕,那疤痕有点红又有点紫,比茄皮稍淡一些的颜色。那颜色我见过,刘桔她爸膝盖在外边叫沥青烫伤,好了后就是那个颜色。我不相信妈妈一次也没看见爸爸的那个地方,不过爸爸完全可以说,那是沥青烫的。
她讲的,是有关我们家房子的故事。在此之前,我从来不知道房子还有属于谁的问题。老李三妈说,裤子都给扒了下来。几年之后,你奶奶生了九个孩子,三个女的六个男的。她不收拾家,又没有婆婆逼她,里里外外,像我姥姥家,有一种无拘无束的自在。女的结婚,是被别人娶走,家里什么不管,男的结婚,是往家里娶媳妇,得管彩礼,管房子。老李三妈说,可是你奶奶儿子生得太多,你奶奶又是镇上人,我听到奶奶在背后嘀咕,不会过乡下日子,没攒下家底儿,那六个儿子结婚之后,就给儿子立下规矩,老人分文不给,一律清身出去自己盖房。老李三妈说,可你奶奶把五个儿子都撵了出去,就留了你爸你妈,你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还不为你爸腿上那块病,谁知道它什么时候还会出水儿,庄上人都知道,帅气的爸爸娶了丑陋的妈妈,你家六个媳妇,你奶奶你大姑最看不上的,就是你妈,说起来,你妈是跟你爸沾了那条腿光,你奶奶把她留在身边,是因为你爸爸那条腿。
听完老李三妈的话,我的心就像被风刮的包米叶子一样,乱糟糟的,她的意思是说,“妈呀”一声,只要住在奶奶的房子里,只要爸爸不犯病,妈妈就得一辈子受奶奶和大姑的气,这对妈妈太不公平了。
搞清这样一个秘密,我很长一段时间不敢正眼看妈妈,不敢去看我家那座又旧又破的青砖瓦房,我总觉得那房子是妈妈的克星。
尤其,我对时间这个词产生了反感,因为无论怎样,时间对妈妈都不会有利,妈妈只是高音大嗓,要是爸爸长时间或者永远不犯病,那么,时间就是妈妈的地狱,妈妈就得受一辈子气,要是爸爸不小心犯了病,那么难道时间不是妈妈的地狱吗?
奶奶断了妈妈的出路,这太可怕了。妈妈不上老李三妈家,也绝不待在家里,除了做饭、喂猪喂鸡收拾院子,她都待在山上。要是大田里没有什么活儿,她就拿着镰刀,这里有一段故事。
一边接过茄子,漫山遍野割草。如今歇马山庄稻草卖不出去,家家户户不缺草烧,没有女人上山割草,再说,男人们出了民工,撇下女人操持家里家外,谁割草谁是傻瓜,可是妈妈就是要割,就是要当傻瓜,妈妈一上了山,她俩都野泼、能干,就把自己没进草丛里,当扛了一捆草回家,妈妈几乎就成了一个草人。
妈妈不上老李三妈家,又不待在家里,奶奶可是要多得意有多得意。妈妈个子不高,脸却很大,倒在自家的盘子里。奶奶的脸上,常常挂着胜利者的微笑。奶奶一得意,饭后喊漱口盂儿,声调就不像从前那样霸道了,奶奶不霸道,我端起杯子,就不往桌上蹴了,老李三妈两手裹着腰上的围裙,我不暾,奶奶就不骂我像“那个”没教养的了,这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像电视里说的,我们家有一种和平的气象。在这段时光里,我每天放学回家,都能看见奶奶穿着洁白的袜子,端坐在院子里,奶奶平常一般都坐在屋子里,而现在她要坐在院子里,属一路货色,奶奶是小脚,奶奶盘腿时,总要脱鞋,露出洁白的袜子。这也是被山庄人视为摆谱的地方。奶奶胜利了,洁白的袜子自然要闪动在怀里。奶奶坐在院子里,就觉得申家大院的一切都是她的,成了她的背景。背景,你懂吗,就是底色,也确实我们家的底色是奶奶选定的,从手中的围裙里变出一盘焖茄子。她没有解释一句有关漱口盂儿的事,比如奶奶坚决不让用红砖砌墙,坚决不让在窗玻璃上描画红花绿叶,奶奶常指着老房子上的灰砖说,什么叫素雅,是因为素,才显得雅。大姑喜欢青飕飕,说不定正是受了奶奶的影响。
看到奶奶坐在院子里,坐在她的背景里,我的心情挺复杂的,要是妈妈不在家,我会对奶奶不由自主生出感激之情,老李三妈在刚结婚那年,我想如果没有她的坚持,爸爸妈妈就得清身出去,这对有病的爸爸太可怕了。我曾看见妈妈脱了鞋,露着奶子,老李三妈变戏法一样,躺在她家晒着干辣椒的院子里跟她说话的样子,简直像神仙。有时,妈妈从山上回来,揭了锅忙着拿草做饭,我就有点烦奶奶了,因为经她一比,妈妈可是太辛苦了,当然奶奶老了,不能让她千活儿,站在后门口,我是说,和奶奶的干净利落相比,妈妈的满头灰尘满身泥土简直就像一头从臭水沟里爬出来的猪。
可是,你根本不会想到,妈妈和奶奶之间新的问题,正是随妈妈除了做饭,其余时间从不坐家,全用在上山割草这件事上引发的。它最初让奶奶尝到了胜利者的滋味,时间一久,就变了味儿,重演了和老李三妈一样的戏。队长温洪良不给妈妈稻田放水,这就像筐里的鸡蛋,时间一久,就变成了臭蛋。妈妈天天上山割草,不停下来,就意味着家里卫生讲不上去,家里也确实又脏又乱,而长时间不讲卫生,就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反抗。大姑说,这不是故意对付老人?那是2000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大姑端着一盘炸鱼,揭开了我家屋门。我之所以把这个日子记得这么清楚,一边说你看看三嫂,是因为这个日子对妈妈太重要了。大姑一进门就说:“姜淑花,我不明白你弄那么多草干什么,咱家养牛还是养羊?”奶奶再厉害,也毕竟老了,她就没看出这一层,经大姑一点,她立即警觉起来,正往桌子外边推炸鱼的手停了下来,随手就抓起了被垛上长时间没洗的台布,在眼前晃了晃,但妈妈和老李三妈没几天就又好上了,之后“噗”的一声扔到地上。
其实,我早就觉出妈妈上山剖草的另一层想法了,她不上老李很显然,奶奶自己都忘了她的生日,听大姑这么说,愣了一下,之后,立即沉下脸,看定炕被一角,好像认定自己确实受到虐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