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空出一张床,轮到了柳琛。柳琛从沙发上站起来,还没有来得及往前走,忽然眼前一黑,就“咚”地摔在地上。
“哟,出什么事儿了?”“怎么了,怎么了?”美容中心的人慌慌张张把柳琛扶起来,柳琛喘着气说,“没关系,是,有点儿不舒服。”
周茹从美容床上翻身坐起来,问道:“柳姐,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
柳琛摇摇头。
周茹看看柳琛,再看看自己身上搭着的白毛巾被和躺着的那张床,又说道:“柳姐,要是不去医院,还是回家的好。”
柳琛想了想,然后点点头。她想自己走,可是刚要站起来,眼前又是一阵黑。
周茹又说,“柳姐,我也可以陪你一起回家。可是这种时候,就该用用男人了。告诉我姐夫的手机号,我给他打电话。”
柳琛觉得,由周茹给苏沃野打电话让他来接自己回去,倒也是个合适的办法。
苏沃野接到周菇从美容中心打来的电话,说是柳琛在这儿昏倒了,苏沃野当时就慌了手脚。苏沃野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但是直觉告诉他,柳琛的昏倒可能与昨晚他们夫妻的不睦有联系。如果真是出了什么意外,那他可就罪莫大焉了。
苏沃野把车开得飞快,没过多久就赶到了雅芳美容中心。他匆匆地推开门,嘴里叫着,“柳琛,柳琛!!”
柳琛难受地躺在长沙发上,眼前昏朦朦的,脑袋里也在胡思乱想:哦,该不会就这样撒手离开人世吧?如果自己撇下慧慧就走,孩子可怎么办呐……
柳琛心里正在伤感着,忽然听到丈夫的声音,她立刻直起身子张望。一眼看到丈夫,泪水止不住刷地流下来。
仅只一天的时间,柳琛就变得脸色蜡黄,面容憔悴,眼睛里满是痛苦无助的神情。苏沃野看了,不由得心头一阵悸动。他上前一把抱住妻子说,“柳琛,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呀?”
柳琛不说话,她闭着眼睛,只是默默地流泪。
苏沃野说,“走,咱们去医院。”
柳琛说,“不,我想回家。”
苏沃野俯下身,略一用劲儿,就将柳琛抱了起来。苏沃野脚步踏踏地往外走,柳琛双手搂着丈夫粗壮的脖子,身体愈发感到软弱。她心里明白,她真是离不开家,也离不开苏沃野呀。
说来也怪,当柳琛回到家,躺在那张大床上,她的感觉顿时好多了。苏沃野坐在床边,关心地问,“柳琛,你到底怎么样啊?如果不行,咱们还是去医院。”
柳琛说,“我觉得好多了,可能是饿的,我想吃东西。”
“噢噢噢,饿了?想吃什么吧。”苏沃野用的是那种哄孩子的口吻。
“面条,你手擀的肉丝面。”话说出来,竟有点儿撒娇的味道。
“好的,手擀面,你等着。”苏沃野夸张地挽挽袖子,转身进了厨房。
自己和面自己用擀杖擀出来的面条,味道要比商店里买回的那种干挂面好吃得多。两人刚结婚的时候,苏沃野经常动手擀面条。渐渐的就懒了下来,渐渐的餐桌上就不见了苏沃野的手擀肉丝面。此时柳琛一说想吃,苏沃野赶忙遵命,其中自然有着将功补过的意思。
擀面条本来是件挺麻烦的事,苏沃野却不怕麻烦。和面、揉面、擀面、切面,苏沃野一一做来,有板有眼。软软的手工面,细细的瘦肉丝,汤盆里放了榨菜沫、葱花、紫菜,还淋了几滴小磨香油。苏沃野用托盘把汤面条一端上来,柳琛就闻到香了。她笑着拿起筷子,然后把汤勺递给丈夫说,“我吃不完,你吃,你也吃呀。”
“行行行,你吃剩下的,我全包了,”
苏沃野在妻子的身边坐下,他用肩膀当靠背,让柳琛倚着。
“我得让它先凉一凉,然后再吃。”柳琛说着,把筷子放下来,那只手很自然地捉住了丈夫的手。她就那样倚着苏沃野的身体,一动也不动。
蓦然间,一股恩爱的暖流涌上来,让苏沃野有些感动。他几乎要向妻子坦白昨晚的事,他几乎在心里做了决定:还是再给罗雅丽打个电话,把幽会取消算了。
海景宾馆建在连云湖旁,周茹就在海景宾馆做着大堂经理。属于她的那张大班台摆在大堂的左侧,坐在那儿,她可以看到每一位出入大堂的客人,每一位客人也都能看到她。
大堂正面装着透明的防晒玻璃幕墙和宽大的自动玻璃门,视野很开阔。周茹随意地向那边望了一眼,忽然发现正在泊车的那辆皓白色MPV车似乎有些眼熟。车停稳了,走出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周茹立刻认了出来,他就是那天开车到雅芳美容中心来接柳琛的苏沃野。
苏沃野属于那种衣装笔挺风度潇洒很能讨女人喜爱的男人,周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只见他跨上宾馆正门的台阶,很快就来到了自动玻璃门前。自动玻璃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周茹忽然有些紧张:要不要和他打招呼呢?要不要上前自我介绍,说自己是柳琛的朋友?
苏沃野来到了大堂里,周茹下意识地从大班台后面站了起来。苏沃野环顾着大堂,他的目光也曾在周茹的脸上掠过,但却象掠过一张沙发一个衣架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映。周菇稍稍有些失望,但是很快也就释然了。周菇虽然认识苏沃野,但是柳琛却不曾向苏沃野介绍过她。
就在周茹从大班台后面站起来的时候,大堂一侧摆放的那些皮沙发上也站起了另一个女人。不过是刚刚入夏的季节,女人的那身打扮却已经很清爽了,一件墨色薄纱短恤,下面配着紫红色的大摆裙。或许是因为衣着色调的浓深吧,所以愈发衬出女人肌肤的嫩白。那女人迎过去的时候,苏沃野的目光为之一亮。那种目光闪亮的含意,周茹一看就明白。
女人去挽苏沃野的胳膊,苏沃野下意识地避了避。等他四下张望了之后,才让女人挽住了他。
两个人一起走向总台,做了住房登记之后,又一起走向电梯间。
电梯间的门刚刚合上,周茹立刻去了登记台。她从电脑中调出刚刚登记的资料,于是得知苏沃野开了一个标准间,705房。他开的是钟点房,两个小时,从下午一点到三点,房费已经结清。
周茹能够想象到在两个钟点里,这对开房的男女会做出什么事情。周茹是个很负责任的大堂经理,她在大堂发现了情况,就给柳琛打电话,要她立刻赶来。
柳琛是何等聪明的女人,她听到周茹通报的消息,就将那天晚上丈夫撒谎和今天中午的事情联系了起来。柳琛太想搞清楚真象了,她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刻坐车赶到了“海景”。
大堂经理的大班台很宽,周茹在自己的转椅旁边加了把椅子,两个女人就守在那儿耐心等待。
钟点房是按钟点结帐的,每超过半个小时,就要按一小时追加收费。大堂里的电子挂钟正要显示午后三点钟的时候,电梯间的门打开了,先走出来的是柳琛心爱的男人,随后走出来的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先出来的男人稍稍放慢脚步,等着后面的女人用加快的碎步赶上,然后那男人弯起了手臂,由那女人理所当然地挽住。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笑,两个肩膀时不时地擦碰着,做着亲热的厮磨。
柳琛象横在公路上的禁行杆,忽然拦在他们的面前。
“哦,柳琛?”苏沃野的脸上出现了片刻的惊讶,随后他若无其事地伸出手,环住了柳琛的腰。“亲爱的,走,咱们一起回家。”
柳琛愣了,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本傍在丈夫身边的那个女人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咦,那个女人呢!”柳琛四下张望,透过玻璃门,她看到那个女人正在打开一辆黑色的富康车,然后闪身钻了进去。
柳琛不由自主地想要追出去,然而她的腰却陷在苏沃野的环抱之中。
“行了,回家去,我有话要给你说。”苏沃野附在柳琛的耳边,喃喃地低语,那情形看上去仿佛是一对相亲相爱的人在悄悄地说着情话。
柳琛想了又想,还是跟着苏沃野回了家。
还是那个家,还是那个小窝,彩电、冰箱、皮沙发,牛角虎、布艺狗、还有五彩缤纷的各种小工艺品,这一切曾经让柳琛感到那么温馨那么舒适,此刻却变得生硬,变得冰冷。
一种绝望和无奈的情绪从柳琛心底升起,是柳琛就要离开它们,还是它们就要离开柳琛了呢?
柳琛抿了抿嘴,她觉得口干。要谈的话题对于他们夫妻来说是艰难的,但是又无可回避。
“你今天中午,是在和那个女人幽会吗?”柳琛目光尖锐地望着丈夫,她的嘴唇翕动着,随时准备反驳丈夫的辨词。
没想到,苏沃野却坦然地点点头,
“那天晚上,你也是和这个女人在一起吗?”
“是的。”苏沃野毫不隐瞒地回答。
柳琛哭了,“沃野,你为什么不爱惜这个家?你知道,我们能走到一起,多不容易啊!”
……
当初柳琛与苏沃野相爱,招致了柳琛父母坚决的反对。他们不能允许自己心爱的女儿,嫁给一个卖摩托车配件的野小子。柳琛的父母要女儿断绝与苏沃野的来往,母亲无休无止的哭求,父亲持之以恒的斥责和“开导”,压得柳琛透不过气。那时候,柳琛在精神上几乎要垮掉。于是她选择了和苏沃野一起出走,以此做为义无反顾的抗争。
苏沃野在武汉的“摩托车配件城”租了一个小小的店面,柳琛就站柜台做着丈夫的帮手。当年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私奔之后,开的是一家小酒店,卓文君放下身份,与丈夫一起当垆卖酒。因为卓文君的美丽,因为卓文君的风雅,那小酒店的客人特别多,那小酒店的生意格外红火。同样,风雅而美丽的柳琛的小店也是客人不断,也是买卖兴隆,
小夫妻俩一起操持着小店日常的事务,很辛苦,很劳累。但是他们每日相濡以沫,却过得很幸福,很满足。小店打烊了,货款盘点了,晚餐吃好了,夜色深浓了,柳琛每每会抱起她的琵琶,信手低眉地拨弹。
小店临着汉江,江水无休无止地流淌。也是枫叶荻花的秋天,也是嘈嘈切切,错错杂杂,四下无声,唯有江心的秋月白着。
涌动的江水知道柳琛的心事,动人的琵琶声里有一种难言的惆怅。
后来,他们夫妻有了女儿慧慧。慧慧很快就会在妈妈的膝下跑来跑去了,会捧着小木碗自己吃饭。小女儿给柳琛带来了新的快乐,也带来了新的负担和烦恼。慧慧身体弱,不是咳嗽发烧,就是拉肚子,常常让柳琛疲于应对。
那天黄昏时分,柳琛下了一锅面条,正哄着慧慧吃饭。有几位客户来了,说是要买配件。不巧得很,苏沃野外出进货没有回来,柳琛只好撇下慧慧,接待客户。那些客户挺挑剔,看了这样看那样,弄得柳琛在货架旁爬高上低的,也就有些心烦气躁了。
慧慧帮不上忙,却会添乱,两岁多的孩子,喜欢围着妈妈转。她手里端着小铁碗,也想踩着凳子扒货架。身子一歪,手里的小铁碗翻了,热面条洒在腿上洒在脚上,慧慧就哇哇地哭。柳琛又心疼又生气,“啪”地一巴掌,打在慧慧的屁股上。慧慧索性坐在地上,哭叫着再也不起来。柳琛只好撇下客户,去哄孩子。那几位客户皱着眉头看看眼前这个手忙脚乱的女人,说是再到别家去瞧瞧,然后转身就走。
柳琛抱起慧慧,哄着,擦着,孩子渐渐地安静了。
可是抽抽泣泣的哭声却越来越响,越来越分明柳琛循声望过去,于是她在店铺的对面看到了一个伤心的老人。那是柳琛的母亲。
后来,姥姥带着小外孙女离开了武汉。
不久,柳琛和丈夫也离开武汉回到了吉州。姥姥和姥爷照料着慧慧,柳琛被安排到了文化宫,苏沃野的生意也渐渐地有了新局面。
这个家能有今天,确实不容易。
……
看到柳琛伤心落泪,苏沃野轻轻地抚着妻子的肩膀说,“柳琛,请相信我,我非常爱这个家,非常爱你。”
柳琛颤抖了一下,抬起头望着苏沃野,“那你还做这样的事!”
苏沃野认真地说,“正因为爱你,爱这个家,所以我才这样做。”
“我不懂,”柳琛摇摇头,“我不理解,这是什么逻辑。”
“柳琛,虽然你我都没有承认,但是有一种事实,你我都必须面对:这就是我们在日复一日的家庭生活中,彼此都感到了倦怠。你不再象当初那样对我和我的身体兴致勃勃,我也同样难以对你保有当初那样的兴趣。”
柳琛无语。
“我想,这种越来越深的倦怠锈蚀下去,难免有一天会蚀尽我们共同生活的兴趣,使我们的家名存实亡。那情形就象餐餐的虾皮熬白菜,难免会吃倒了胃口。”
柳琛犀利地说,“哦,你的意思是,我是熬白菜?”
“不,应该说,你也会觉得我是熬白菜。”
“唔,彼此彼此,大家都是熬白菜。”柳琛艰涩地说,“那你说该怎么办?”
“总是下饭馆的人,才会觉得家常菜可口,”苏沃野振振有词地说,“我呢,不过是偶而调剂一下口味罢了。我觉得,你不应该介意。”
“嗯,我明白。你去换口味了,你很快乐,你要我不介意,”柳琛皱着眉头,“可是如果我去调剂口味呢,你会怎么想!”
柳琛舒了口气,她觉得她的问题一下子就把苏沃野打倒了。没想到,苏沃野轻松地笑了,他抚着柳琛的手,象一个博学的老师在耐心地开导他的学生。“琛,你这个问题问得很好,我可以开诚布公地告诉你,如果你这样做,我会很高兴。”
“你,你会高兴?”这回答太出乎意料之外了,柳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哦,我明白,你已经不在乎我了,你已经不再爱我。”
“不,这恰恰说明我非常爱你。”苏沃野把妻子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上,“真正爱一个人,就应该让被爱的人幸福,快乐。如果你那样做,我会想,你是寻找快乐去了,我应该为你高兴。”
奇怪,丈夫的话似乎也有道理。柳琛头脑昏胀起来,她无法再想下去,她不愿再想下去,她无奈地苦笑着说,“沃野,你就不能不改换口味么?你就不能不去做什么调剂么?”
苏沃野想了又想,然后慢慢地说:“你要我说真话吗?”
“当然。”
“我想,我恐怕不能。”苏沃野认真地思索着,“一方面不能不做,另一方面又不能不对你欺瞒,这才是让我最苦恼也最痛苦的情形。”
说这番话的时候,苏沃野的神情是诚实的,他的目光清亮,象个聪明而又纯洁的孩子。
柳琛的心底蓦然一动,她情不自禁地抓牢了丈夫的手。“沃野,我怕,我怕你会离开我……”
苏沃野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他又把眼睛重新睁开,深深地望着柳琛。“告诉我,你能离得开我吗?”
柳琛想了想,肯定地说,“不,不能。”
苏沃野了解自己的女人,他知道柳琛不会离开他。同样,他也没有一丝一毫想要离开柳琛的意思啊!
“琛,我们俩曾经在文君山顶发誓:此生永远相爱。现在,让我们重申这个誓言,永远相守,永不分离。”
奇怪,苏沃野的声音听上去切近而又遥远,仿佛带着悠悠的回声。柳琛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为之一抖。
她发现苏沃野的脸就贴在她的膝前,不知何时苏沃野已经跪了下来。他的神情十分郑重,看上去一点儿也不象是在做戏。
“沃野,我发誓,我不离开你。”柳琛紧紧地搂着丈夫的头。
在极度的疲乏中,柳琛有些神志恍惚。她思绪混乱地想,奇怪啊,本来要谈的是苏沃野的背叛,怎么却变成了又一轮爱的誓言?
柳琛不愿思索也无力思索了,她喃喃地说,“沃野,我觉得实在太累了,你让我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