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莉娜是作者用极度厌恶的笔墨塑造的一个落伍于时代的妻子形象,她年过四十,对社会上的时尚一无所知,不事修饰,甚至康伟业给她买回口红香水之类,她也不去装扮自己。小说中有一段对段莉娜形象的描写,那是康伟业经商四年后第一次认真面对妻子。“康伟业认真地把她一看,轮到他大受惊吓了。段莉娜穿着一件图案花色都很乱的真丝衬衣和米色的真丝喇叭裙,半高跟的浅黑皮鞋,黑色长统丝袜,胸前挂了一串水波纹的黄金项链,心型的坠子金光闪烁。段莉娜的胸部已经干瘪,脖子因几度胖了又瘦,瘦了又胖而皮肤松懈,呈环状折叠;她是不应该戴这么华丽醒目的项链的。这项链是她的反衬是对她的无情的捉弄。段莉娜没有曲线的体形也不应该穿真丝衬衣,加上这种大众化成衣做工粗糙不堪,垫肩高高耸出来,使着意端坐的段莉娜像装了两只假胳膊。她更不应该把衬衣扎在裙子里,这种装束使她臃肿的腰和鼓鼓的腹部惨不忍睹地暴露无遗。”而林珠出场呢?“脱掉大衣,里头是黑色的无带的晚礼裙,佩戴着一套钻石项链和耳环,眼窝深黑如潭,潭里落进了晶亮的星星,一闪又一闪,与珠光的玫瑰色嘴唇遥相呼应,表达着无限的诱惑与妖艳。”这份美是名牌洋货包装出来的,是金钱打造出来的。在这样的美面前,段莉娜不用露面就已输得一塌糊涂。把段莉娜描写得如此不堪,似乎作者有这样一个概念,康伟业之所以出轨是因为妻子太差劲了,守着这样一个妻子任谁都会对康伟业产生怜悯和同情。但作者似乎忘了,她设计了一个情节,说段莉娜改变策略,决心榨干丈夫的钱财,她对丈夫历数家中需要钱,其中有女儿的教育费、服装费、营养费,所以希望康每月给她八千块钱,这在康伟业看来,“八千还叫做‘只给’和‘算了’,段莉娜够黑够狠了!”于是一开口给妻子的数目打了个四折,每月三千。这还是谈判过后的数目,这说明康伟业经商发财后一直掌握着财政大权,几乎很少将钱送到家中,那么他怎么能要求段莉娜也和年薪十多万,且常有男人进贡的林珠的穿着相提并论呢?看看康伟业给自己的服装费,单单一次买手表、皮带和皮鞋就是八万多,而给情人林珠购房,一出手就是四五十万。内外的区别之大,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而段莉娜真的一无所取,是个应该被时代和丈夫抛弃的讨厌的女人吗?很显然,作为女性的池莉对四十岁中年女性的处境、心理都分析得不够透彻,她只是为着写作的便利而将她单面化了。小说叙述中极力强调段莉娜的不好的一面,她服装落伍,装扮恶俗;思想过时,刻板守旧;心计极深,蛮横无理。恋爱之初就用一条带精斑和血痕的短裤成功逼婚,结婚后又因多次习惯性流产而瘦成了一把骨头架子,将家务都落在丈夫身上,然后就是以“身上具备的高瞻远瞩的政治敏感性以及对康伟业恨铁不成钢的埋怨和鄙视”带给男人无形的压力。还以外人的口吻在康伟业面前评价段莉娜“看你体体面面一副干部的样子,怎么找了一个大街上的泼妇?”“穿没有穿相,长没有长相,还挺刁蛮,这种老婆要不得。”而在康伟业融入时代,迅速暴富之后,段莉娜仍旧是老样子,一有问题就找领导,到单位撒泼闹事歇斯底里。
而在叙述的间隙分明生活着另一个段莉娜,年轻时的她是高干子弟,衣着清爽,为人干练,做事干脆利落。那时的康伟业只是一个肉联厂扛冷冻猪肉的工人,家庭贫穷,收入低微。而段莉娜在社会科学院工作、党员,父亲是师级干部,容貌端庄,事业心强,是一个很不错的知识女性,她并不因自己与康伟业家世、地位、工作、收入等方面的巨大差距而看不起康伟业。小说写道,相亲时,在花红草绿的五月季节里,“年轻的、健康的、饱满的姑娘段莉娜,唇红齿白的与这个季节融为一体,眩目耀眼地展现在康伟业眼前。”她主动递来橄榄枝,以“一手非常漂亮的行书”写来“行文流畅,富有感染力”的信,并利用自己的家庭关系让他入党提干,调动了工作。两个人发生了性关系后,在那样一个思想守旧的年代里,她要求康伟业娶她不是合情合理么?但康伟业并不认同,他把段莉娜与心中的戴晓蕾相对比,觉得自己可能做了一件后果不堪设想的愚蠢的事情,他反问段莉娜:“你找领导有什么用?你以为领导会听你的一面之词?”到此时,康伟业隐藏的人性的丑恶暴露了出来,他对段莉娜不满意,是因为她不是他心目中的梦想美女。而他的狭隘实际上早在见面之初就显露了出来,在段莉娜与他见面告别之后他猜测对方没有看上自己,骂了粗话。第一次去段家,对段家的宽敞的住房和院子里种的蔬菜感到极不公平,并在段家发脾气摔了一个水杯。发财后更是将自己的家抛诸脑后,一甩手将一摊子杂事全部丢给多病体弱的妻子。如果说段莉娜变丑变俗变过时,不会打扮,难道不是因为她常年被迫从事琐碎的家务吗?康伟业闹离婚时,两边老人出面极力阻止,也从侧面印证段莉娜在家庭生活方面付出的辛劳。在这个层面上把段莉娜和林珠进行对比,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人,林珠连厨房也不愿意进,因为油烟对外貌损害很大。所以当康伟业和林珠的感情从天上来到地下,结束来来往往的偷情,买了房子准备永远在一起时,发现两人之间有太多的分歧,反而感情消退了。
在这篇小说里,池莉实际上一屁股坐在男权中心的价值观上,所以她替康伟业抱不平,极力以憎恶的口吻描写段莉娜,似乎康伟业所有的不幸都是因为娶了段莉娜。她借林珠之口说:“你,一个对生活充满热爱和感觉的健康男人,竟然十几年如一日地忍受段莉娜这种女人,还从来没有与别的女人上过床,天哪,如果你不是圣徒,就是段莉娜有病。”真是让人啼笑皆非,以一个女性之口说出这种否定另一个女性的话语,是因池莉已完全认可了庸俗世界的价值观,在她看来,康伟业有钱有本事,事业成功就该胡搞,而段莉娜既然人老珠黄,就该自觉地让贤,如果还霸住太太位置,就是太没有自知之明了。对比杨降八十年代初写作的《小阳春》,不能不说这是一篇写得很精彩的庸俗之作。
《小姐你早》是一部采用女性的视角、女性的立场写作的小说,“女人的顿悟绝对来自心痛的时刻”,女性的自觉或成熟,总是与被伤害结伴而行。女粮食专家戚润物在一场离婚噩梦中彻底换了脑子的故事。女专家的丈夫王自力下海暴发后,花天酒地,堕落到在自己家里和小保姆打得“热火朝天”,让女专家撞上,自然令她痛苦万分,而王自力正等着妻子提出离婚呢。带着严重残疾孩子度日如年的戚润物无意间与丈夫安排来照顾孩子的李开玲成为密友,商场上她又意外结识了给大款当小妾的而又魅力四射的艾月,当三个年龄不同、遭遇不同、个性不同的女性走到一起时,基于对共同命运的彼此理解与相互同情,她们结成了一个女性觉醒的同盟,和污辱损害她们的男权世界玩一把反讽游戏,既然男性是因金钱和权力而变坏的,三个女人联合起来把王自力打回原形。
(第四节)迷狂的情与性:王安忆
1、欲望透视
王安忆认为,“如果写人不写其性,不能全面表现人,也不能写到人的核心”。她的“三恋”揭开了身体写作的帷幕,以此表达对男权文化霸权的反抗。《荒山之恋》王安忆用极琐细的叙事将他和她相遇之前的经历描述得冗长,几乎令人厌倦,让人感觉这两个人是根本毫不相关联的两个人,极有可能永不会相遇,即便相遇也很难迸射出火花的两个人。然而这正是作家的机心之所在:世界上有许多原本可能迸射出火花,爱得死去活来的人却终生不会相遇,所以一辈子过着平凡庸常的日子。她和他在各自的生活轨迹里慢慢长大,长成为性情、秉赋、才华、爱好、人生追求都不相同的两个人,他们各自遇到了自己的爱人,恋爱、结婚、生子,过着称得上幸福的日子,却在机缘巧合中碰撞在一起,于是一切都发生了改变,他们抛弃了自己的家庭,演绎出一幕荒山生死恋情。
故事重点描写了两个女人一个男人,全书没有人名,只有他、她、她的男人、他的女人,似乎有意遮蔽了作为社会中人的他们的责任、义务,而将他们还原为上帝初创人时代的亚当和夏娃。他的性格内向、羞怯、孤独,有杰出的音乐天赋,却生活在一个不适宜的年代,在潜心读书时遇上了大饥荒,饥饿使他从捡校园的废铜块买吃的到偷拿学校物品去换钱,被学校开除。因杰出的大提琴技艺被招进歌舞团,遇见了一个真心爱他而又贤惠的女人,这个女人就像千百年来的妻子一样,温和、大方、沉静、勤劳,将他的孤孤单单的生活变成了温馨甜美的家居生活,之后生了两个女儿,组成一个其乐融融的家。歌舞团被解散后,他被安排在文化宫,成日拉一个破旧的手风琴。对于他来说,生活对他最大的亏待就是没有机会发挥他的才能,他对音乐的敏锐的感悟力。
而她呢?作家刻意描写她从小的美艳,对付男人的心计,似乎从胎教中就学会的各种挑逗男人技巧。从几岁的小女孩长到二十多岁的风流少女,她都是小城中的风景,也是小城中的败坏,男人女人们背后损她骂她,当面却捧她为女皇。她拿矫了很多年,在二十二岁那年棋逢对手,遇见一个对自己不逢迎不追求的男人,倒激发了她的好胜心,两人相爱、结婚、生了孩子。而她的心性始终是女孩子的,她在见到拉小提琴的他时,被他的单薄瘦弱、孤独忧郁的气质莫名其妙地吸引,而她的美艳、风情也强烈地吸引着他。在这里,作家试图表明人的天性是喜欢冒犯的,越是禁忌越是有着致命的诱惑。夏娃偷吃禁果,正是因为上帝说不能吃。在对禁忌的冒犯里既有逾矩的冒险的快乐,又有僭越道德的犯罪感。二者结合在一起形成更为魅惑的吸引。两人在一次次试探、避让、进攻、退避之类的游戏中感受到冒险的乐趣,终于冲破了那道堤坝,抱在了一起。
大提琴手的女人试图以自己的宽容、忍让、眼泪和规劝来召回迷途的丈夫,丈夫也一次次下跪、流泪、发誓,想用勤做家务,和亲人亲密的方式斩断罪恶的恋情,然而,“他歉疚,他负罪,他羞愧,他自卑,而这一切全抵不过他再看不见她的痛苦了。”
她的丈夫想用暴力征服女人,却是越打越远,女人想离婚,男人不肯,说离婚就去杀了大提琴手。而大提琴手也无法对贤惠懂事的妻子和如花似玉的女儿开口提离婚。女人决定与大提琴手私奔,也被否决,那就只剩下一同赴死了。在大提琴手妻子将丈夫的调动手续全都办好之后,女人和大提琴手上了荒山,一同喝毒药自杀。
如果以道德审判的眼光来审视大提琴手,这也是一个颇可玩味的话题,他是如何从一个单纯羞涩的男孩堕落为小偷(偷学校物品卖钱)、第三者的呢?一为食一为色,他为饥饿所折磨,忍不住偷吃了一块侄儿的饼干,这次偷吃使他非常有罪恶感,为此痛苦良久。之后他开始无法战胜饥饿,开始了校园里的偷窃。后来遇见女孩也是,先是躲避,后是在诱惑中沦陷,他的性格中有极为柔弱的一面,两个女人都爱他的柔弱。作家这样描写他妻子对他的感受“他需要的是那种强大的女人,能够帮助他克服羞怯,足以使他依靠的,不仅要有温暖柔软的胸怀,还要有强壮有力的臂膀,那才是他的休栖地,才能叫他安心。”
她以她的本性深知这一切,为了他的纤弱,她更爱他了。女人实际上有超过男人的力量与智慧,可是因为没有她们的战场,她们便只能寄于自己的爱情了。她愿意被他依赖,他的依赖给她一种愉快的骄傲的重负,有了这重负,她的爱情和人生才充实。他的依赖也使她深厚的柔情和爱心有了出路。因此,软弱的他于她却成了强大的依赖。
这似乎写出了一种悖谬,将普通人心目中的男人女人形象置换了,男人是柔弱的,女人是强大的,而女人以强大的母性喜欢这份依赖。以至当她有了孩子之后,“她将他们都视作了自己的孩子,都与她有着血肉的联系,那联系的形式略有不同罢了。大的同小的一样,软弱无依,她是他们的保护,她对他们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这责任来自血肉的联系,这责任使她快乐。”在这个女人身上有着圣洁的母性。
而金谷巷的女人呢?更多地是女儿性,是女儿的娇媚与天真,她也有了孩子,“可是,总嫌他坠腿儿,她还没乐够呢!”对儿子并无牵挂。如果将大提琴手模糊为一个抽家意义上的男人,那么他既依赖母性,也迷恋女儿性,这两者都是他灵魂深处的需要,所以他离不开沉静宽容的妻子,也离不开娇嗔活泼的金谷巷的女人。所以战争在两个女人中间打响,为了争夺这个软弱、懦怯的男人,妻子用尽办法办下调动,想让丈夫离开这个女人。而金谷巷的女人干脆用毒药让他们永远捆在了一起。作家说:“其实这男人配不上她们那样的挚爱。可是,女人爱男人,并不是为了那男人本身的价值,而往往只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爱情的理想。为了这个理想,她们奋不顾身,不惜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