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女作家之外,还有一批世界范围内创作的华人女作家,她们或出生海外,或移居他国。创作中她们选择中国或中国文化为书写资源,讲述中国经历和经验,故而具有很强的中国性。而她们的西方教育、工作和成长的背景使她们的讲述具备异域性。那是跨越中西文化,跨越现代和当代,跨越母亲与女儿的生活遭遇、精神状态、文化认同等汇聚的穿越时空的瑰丽,构成了华裔女作家笔下充满张力的文学空间。
“跨”是个动词,是跨越、交流、对话和沟通,既是对自我的丰富和完善。也是对世界的认识、了解和审视。人创造了文化,人也是处理不同文化之间交流和对话的主体。跨越时空的叙事策略极大地拓展了写作的深度、宽度和广度,作品的畅销和不断改变成影视作品,也将她们的思考和叙述带到了更为广大的人群中,使更多的西方读者从更新的层面了解了中国历史和华裔女性的生活。卓有成效地扭转了西方世界的华人偏见,建构了一群有智慧、有勇气、有能力、敢于直面人生、实现自我的华裔女性形象。正是她们的创作构成了海外中国文学的亮丽风景,也形成了中国文学的新的研究视野。
当代后殖民大师爱德华·赛义德在他的《流亡的反思》中指出“流亡令人不可思议地使你不得不想到它,但经历起来又是十分可怕的。它是强加于个人与故乡以及自我与其真正的家园之间的不可弥合的裂痕:它那极大的哀伤是永远也无法克服的。虽然文学和历史包括流亡生活中的种种英雄的、浪漫的、光荣的甚至胜利的故事,但这些充其量只是旨在克服与亲友离散所导致的巨大悲伤的一些努力。流亡的成果将永远因为所留下的某种丧失而变得黯然失色。”到西方去打拼的女子大都是女勇士,她们在踏上西方土地之前已受过伤,受过磨难。地域的转变并不代表幸福的来临,她们实际上重新将自己置于一无所有、白手起家的位置,新一轮的艰辛和磨难重新开始。在异域打拼的过程,也是跨文化思维的形成过程,当他们在异国扎下根时,异国文化已成为他们精神的重要部分。
华裔女性文学研究者林英敏在《两个世界之间:中国先辈的妇女作家》中这样写到:“这里是像我一样的人,她们从我们共同拥有地华裔经验中创作出感人的、充满艺术性的文学作品。她们表述了华裔为自身所作出的斗争,她们虽然是拥有双重民族属性和文化传统的华裔,在美国拥有不同的经历,但是她们尤以拥有共同的华裔背景而自豪地创作着。”
她们在人生的战场上重新焕发雄姿,以顽强的拼搏再次收获成功。她们大多数人做到了,无论采取什么方式,她们最终在异国落下脚扎下根,拥有财富、丈夫、孩子而作为成功的标榜。《美霓》(陈雪丹)中上海女子美霓来到美国,靠自己的勤奋、美貌,不断奋斗,她身边走过一个又一个男子,他们成为她走向成功的阶梯,或者带给她人生的苦涩和苦涩中的经验。当初她母亲为了还借款,将她许配给一个丑陋的傻子,之后,她遇见菲律宾华侨,为他痴迷,同居后发现他早有家室,之后先后与数个男人同居,甚至生子,就像她自己所说:“大半辈子遇见的人,除了傻子就是粗人,不是市侩就是有妇之夫。如今,好容易遇见一个文质彬彬,温柔体贴,才貌相当,颇有财产的生意人,使她下定决心,跟着他在商场上大干一场。”却在情意缱绻之际遇见他的百般挑剔的老姐姐,汤尼在姐姐面前的怯懦和对她的审问,都让这个独立自尊、坚强精干的女人极为愤怒,她选择了分手。宁可回到粗俗的阿周身边,因为阿周勤快,可以达成她在美国置业买房的梦想。他们最后又因财产离婚,美霓飞了一趟香港,找到一个有钱人,许诺结婚,条件是出一百万将她分割出去的房产买回来。在一次又一次的历练之后,趟过男人河的女人变得驾轻就熟,老谋深算,毫无避忌。在她的生命里不再有感情,取而代之的是现实的物质需求。《纸婚》(陈若曦)中的华人女子尤怡平为获得身份而与一白人男子墨菲假结婚,这个罪名一旦成立,罚款之余,外国人要被驱逐出境永不允许再入。两人在相处和共同面对移民局的质疑过程中,有了真正的理解和友谊。然而墨菲是同性恋,在尤怡平拿到绿卡,可以离婚时发现墨菲感染了艾滋病。面对强大的社会舆论和生活压力,尤怡平选择留下来照顾墨菲,直到他离开人世。作品以日记体,貌似平淡的口吻将一个纸婚故事娓娓道来,尤其是一个曾经历经种种挫折,到美国后又历尽艰辛的女性的心理活动刻画得细腻深沉。她的善良、坚强、宽容、坚韧,对友谊的忠诚、责任感,从不颓废的精神跃然纸上。《雪地上的星星》(於梨华)主人公罗梅卜带着满腔炙烈留学,在异乡孤独漂流了六年,由文学系改为图书馆系,饱受孤独折磨的她已没有雄心壮志,只想找一个合适的人恋爱结婚。却非常不顺利。她先是遇到王大卫,一个很会侍侯人,贪玩的男人,在同居要求遭拒后,到处散布谣言败坏她的名声。这使她陷入更深的孤独之中。后与李定国情意绵绵地通信三年,见面后,她平凡的容貌却让李定国失去热情,他们之间冒出一个年轻漂亮惯爱用孩子气的天真勾引男人的朱丽丽。对比罗梅卜的恬静、成熟与内向,朱丽丽的单纯外向有着放肆的美。三年的书信来往是罗梅卜人生里一个寄托了全部希望的绮丽的梦,她的希望原本就建立在虚空之上,现实生活枯涩寂寞,从而用书信搭建了一座春天的花园。彼此只用笔表白自己,缺乏真实的了解,作家称之为“雪地上的星星”,把这种美比作灯光撒在暗夜的雪地上的光亮,很美,可是当你伸手去抓时,却只剩渗透骨髓的冷。书信中的卿卿我我,海誓山盟,见了面则陌生疏远,毫无感觉。如果不是远泊海外,远离家人朋友,罗梅卜或许也不会在这样的梦幻中沉溺太久,正是寂寞让她渴望爱和温暖,才会冀望于虚幻的书信。三年的情感如同镜花水月,在见面的瞬间崩塌,男人最在意的还是女人的年龄、容貌。他可以包容女人的幼稚、浅薄,却无法接受一个虽有内美但外貌平凡的女子。《桑青与桃红》(聂华苓)中桑青渴望在美国永久停留,可是她的申请被反复审查,繁琐而又漫长,个人隐私一次次重复讲述。移民局还要调查所有认识她的人,从各方面收集材料,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已经成为一个透明的人。桑青在这种审查中几近崩溃。就在审查最关键的时刻,她怀孕了,让她怀孕的男人让她赶紧打胎。因为这是一个已婚男人,要保住自己的职业和高尚的社会地位。而在美国打胎是违法的。桑青经过反复考虑后决定打胎。但此时已超过了安全打胎的月份,医生不敢给她做手术。最后,桑青决定保住肚子里的胎儿,独自承担责任。小说穿插了桑青的日记,在那些表述里,桑青是个经历坎坷的女人。丈夫死了,儿子恨她,连信也不愿写来。江一波只是性伴侣。她活得压抑憋屈,总在迎合别人的喜好,没有自我需求,充满罪孽感。小邓的话很有代表性,代表了华人的边缘尴尬地位,他说:“我从大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跑到台湾,又从台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跑到美国。到了美国,洗过厕所,当过跑堂,好不容易熬到今天,只差几个月就可以拿到phd了,拿到phd又如何?回台湾吧,受不了!回大陆吧,也不行!留下来吗?我在这儿又算个什么?”这正是桑青拼命要拿绿卡和后来疯魔的原因。小邓向桑青求婚失败后选择了自杀。最后桑青精神分裂,抛弃自我,一个全新的不受任何传统伦理道德所困的女人——桃红从桑青身上破茧成蝶,获得彻底的自由是以抛弃旧有的一切为代价的,旧有的财产、历史、自我,诞生全新的自我。
(第一节)女性生命本体的探问:虹影
虹影出生于重庆一个贫困家庭,她的童年充斥着贫穷、饥饿和孤独,私生女的身份让她的青少年充满不幸。虹影之名是她身世和生命的隐喻,意味着叛逆、欲望、创造和宿命。十八岁之后选择流浪,开始写作,九十年代初期远走英国。迄今为止,虹影已出版多部小说《女子有行》、《饥饿的女儿》、《孔雀的叫喊》等。
一、《饥饿的女儿》
法国女性主义者埃莱娜·西苏认为:“妇女必须写作,必须写自己,必须写妇女。妇女必须把自己写进文本,就像通过自己的奋斗嵌入和历史一样。正是通过写她自己,妇女将返回到自己的身体,这身体曾经从她身上收缴去,而且更糟的是这身体曾经被变成供陈列的神秘怪异的病态或残亡的陌生景象,这身体常常成为了她的讨厌的同伴,成了她被压抑的原因和场所。身体被压制的同时,呼吸和言论也被压制了。”西苏满怀热情的呼吁“写你自己,必须让人们看到你的身体。只有到那时,潜意识的巨大源泉才会喷涌。”虹影的写作有着鲜明的女性立场,她从不讳言《饥饿的女儿》是自传体小说,并在标题下写道:“你的身世,你千万不要透露给任何人,不然你以后一生会吃大苦,会受到许多委屈。”
“我”是全书中至为复杂的人物形象,既是线索,串联起书中的故事,又是一个超然冷静的旁观者,并携裹着饱经沧桑远走英伦后成年虹影的冷眼来回溯这一段成长史和社会发展史,这个地域,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作者毫不避讳将笔锋伸至灵魂最为深邃隐秘的幽暗处,大胆赤诚地将自己和家族的隐私披露出来,这份胆气是令人敬畏的。正是有了这份勇敢的批露,一个女性的成长史或曰残酷青春才有了可以倚傍的基石。
“我”的出生是附着在生态失衡的大背景上的,是吊在经纬交织的浩渺时空之网上的一个渺若微尘的小点。时间层面而言,前连三年死亡和浮肿如影随形的大饥荒,后挂底层平民在逼窄的生存隧道中匍匐前行的十年文革。空间层面来说,重庆南岸区的贫民窟,繁华都市的背面,远离阳光的照耀,污水横流,垃圾遍地的山坡上,用油毛毡、瓦楞石搭成的拥挤黑暗的小板房。“江之南岸,是这大城市堆各种杂烂物的后院,没法理清的贫民区,江雾的帘子遮盖着不便见人的暗角,这个城市腐烂的盲肠。”这就是“我”生长了十八年的生态环境,其肮脏、丑陋、简易只能用一句话概括:“不适宜人居”。“我”一家11口人居住在不到二十平米(其中十平米是直不起腰来的阁楼)的小房里,破漏的屋顶,总是散发着臊味的尿罐,蛆虫横行且需要排队的公厕,饥饿的肠胃……文明和亲情在这里找不到立足之地。“我”还因非婚生的耻辱来历饱受辱骂、歧视和冷漠,它们成为女孩十八岁前成长的土壤,将她滋养成孤独自闭、敏感多疑、自卑胆怯的女孩。“饥饿是我的胎教,苦难是我的启蒙。”孕育出了一个外冷内热,既温顺又叛逆的早慧女孩。
生态环境的恶劣带给六六生理和情感双重饥饿。“我”被人侧目的暧昧身世,被困苦磨砺得几乎没有女性味的母亲,在各自人生困境里徒劳挣扎的兄姐,饱受人世煎熬却带给我屈辱的生父,和蔼但有些异常的父亲……生存环境的严酷直接导致了人的心灵异化,人格的种种病态。“我”总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孩子,觉得母亲厌弃憎恨着自己,并因自己带给母亲和家庭更多的苦难而自责自卑。然而在“我”与母亲内心深处何尝不是潜藏着一份深挚的爱,只是这爱被时代的贫困和饥饿打压进了深层,甚至连她们自己也难以觉察到。直到远走他乡的“我”再次回到故乡,见到母亲,穿上生父九年前给“我”扯的蓝花布,又经母亲巧手做成的衣衫时,这份爱才又回到了母女跟前。
十八岁生日是她人生的转折点,这一天她终于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她原来是饥饿的年代里母亲与小十岁的小孙偷情的产物。她既震撼于生身父母绝望的爱情,也感动于生父十八年无私的奉献,还感怀养父十八年的宽容和荫庇,更感慨自己的不幸和世态炎凉。在比照母亲、大姐、四姐的爱情和人生际遇后,她断然作出决定,离开阁楼去闯天下。
让她作出这番决定的还有另外一个人,那就是历史老师。应该说,历史老师带给“我”最复杂的既爱且痛的人生体验。“我”情感最饥饿的青春里有了他的爱而变得温馨、丰盈,她把他看作自己的另一个父亲,身兼情人和人生导师的角色。但是历史老师也因自私的攫取而给“我”留下了惨痛的记忆和青春岁月里最深刻的创伤。这一段描写成为全书中呈现女性之痛最为惨烈的地方。“我”因呕吐去找老中医看病,在他那里遭受鄙夷。来到医院处处对女性的不尊重:诊室里一览无余的病床首先把女人先天的羞耻感粉碎;而医生护士对待同为女性的孕妇们,尤其对待未婚先孕者的恶劣态度。“到一边去,这阵着急,乱搞时啷个不着急?”的近乎恶毒的刻薄出自十八九岁的实习小护士之口。医生不耐烦的命令,关于“装啥正经”“莫在这儿撒娇”的指责,杀猪般尖利的叫声也无法让这些铁石心肠的医生护士们心软。冰冷的强塞进身体的器械,挖心剖肠的疼痛,成为女人一时欢乐的最恶毒的惩罚。虹影忠实地记录下这一惨痛的人生经历,这种痛是女人的专利,也只有女人才能写出骨子里的悲悯和痛惜。作为生命的个体,女性在此种描写里已蜕变为动物,任人宰割,无法反抗,遭受白眼和歧视,只能独自舔舐伤口,自己一个人扛住来自身体和灵魂双重的疼痛。这似乎可以视作《饥饿的女儿》的一个重要主题。
政治生态的恶劣直接导致了人类生存环境的恶劣--大饥荒,而饥荒又引发了对自然生态的极大破坏,人们为了填饱肚子,剥树皮,挖草根。与此同时,人的精神状态也逐渐荒漠化,亲情、友情、爱情全都异化。《饥饿的女儿》所展现的令人窒息的人际生态的丑陋与恶劣,让人想到方方的《风景》、池莉《你是一条河》。虹影由衷地感慨:“我的三峡亲戚们再好,在中国也是三等公民。母亲若把我留在那里,我现在也在跟着拆迁上山,每天做田,已经给孙子纳鞋底了,写到这里,我就非常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