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北的风总是这样粗粗拉拉的,没有一点儿温柔,尤其是三月的风,野了巴唧。我不知道大西北的人是怎么一年又一年在这种鬼风里生活过来的。自然,我是南方人,从江苏常州入伍的。南方的风是什么样子,你们看看我的脸就知道了,被柔和的风抚摸得白嫩的脸就是个活广告。其实南方不只是风比大西北乖巧而细软,别的也自有优势。南方的山眉清目秀,植被浓郁苍翠,大西北的山却袒胸露背,或灰暗或紫红。南方的河水叮咚清丽,温文尔雅,细语缠绵,大西北的河水却总那么放荡不羁,激流澎湃。
但是,我在大西北结束了3个月的新兵连生活后,这张南方脸就没了模样,怎么看都像马路边蹲着的大西北男人,没有办法,我只能骂野蛮的风真他妈不讲道理。没想到骂完了,却又被分配到人称“野风谷”的深山军用物资库1号执勤点。虽然我没去过野风谷,但是在新兵连几次听班长讲那里的故事,讲得我们几个新兵私下里开玩笑的时候都说:“你不老实,把你发配野风谷。”
我当然没想到自己被分到野风谷,我觉得在新兵连的时候和班长排长的关系还不错。班长抽了我一条烟,排长拿走了我一个喝水杯,他们平时对我都挺和蔼的。但是据说正是班长排长向中队推荐我去野风谷的,说我能吃苦能耐得住寂寞,不知是培养我还是整治我。报到那天下午,执勤点的点长陈玉忠下山接我,一个长没长相站没站相的小个子。中队派出唯一的毛驴车送我,并顺便拉去了一桶水。毛驴车是专供给每个执勤点送水的,别的事情一般不允许劳驾毛驴。
毛驴车载着我们从半山腰上的小路走,风就在山顶上盘旋,鬼哭狼嚎的。而且越往山的高出走,风声越紧,黄黄的尘土一拨又一拨地在我面前飞扬,而且没有任何章法,一会儿横着走,一会儿竖着走,怎么侧转身子都躲不开它的蹂躏,好像这世界都是它家的。
赶车的兵是去年入伍的,在我面前算是老兵了,他很想表现出个老兵的样子给我看,就抡着树条抽打毛驴,嘴里还骂:“驴东西,不打你就偷懒,想跟我耍心眼,你还嫩了点儿。”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倒不是因为赶车的兵说了些指东道西的话,我是可怜毛驴因为我一个新兵的缘故,莫名其妙地挨了抽打。
毛驴弓背沉重地走,车上的大水桶发出咣当的水声。我瞟了瞟远处层层叠叠的群山,又看看眼皮底下拉出吃奶架势的毛驴,问点长:“班长,快到了吧?”
点长没有看我,目光仍在山与山之间腾挪,说:“还远呢。以后不要叫我班长,我不是班长是点长,一点点的点,3个人的执勤点,用个班长太浪费。”
点长说话的时候,伸出小末指甲比划着,掐出了小末指甲的二份之一形容自己。
我又看了一眼毛驴,就跳下车,说:“我走一会儿,腿坐麻木了。”
毛驴车的速度立即快了,我的步子跟得很匆忙,肥大的军裤兜满了风,鼓胀着。山路弯曲,毛驴车的干轴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在一道又一道山弯上缭绕。
山谷尽头,出现了3间破败的平房,平房的对面,石头砌成的哨楼像个煤气罐粗矮地矬在山腰上。哨楼的背后,一条窄窄的小路,像一条细细的小溪从山的这边挂到山的那边。哨楼前,一个哨兵持步枪站立,毛驴车还没有走近时,哨兵就举手敬礼。
点长陈玉忠对我说:“那就是第二年的老同志普顺林,他给你敬礼了。”
我慌忙向老兵举手还礼,样子很笨拙。这时候,突然的狗叫把我吓了一跳,举起的手哆嗦着落下,视线从哨楼一下子就切换到狗叫的地方。我看到一条黄狗昂首在平房前,居高临下地虎视着我,凶叫。点长呵斥一声,说阿黄别叫,黄狗哼唧两声,摇摇尾巴追过来。
毛驴车停在了平房前的平地上,平地不大,还搁不下胖人的半拉子屁股,却是山谷唯一平展的地方。我刚站定准备从车上搬下自己的行李,黄狗已经追到我的脚下,很耐心地嗅着我的脚,然后是腿,再之后是臀部。黄狗嗅到我的臀部时,两只前蹄就翘起来,却没有搭在我身上,而是成站立姿势,看样子还要顺着我的脊梁向头部搜索。我吓得身子僵硬着,不敢有一丝的动弹。等到黄狗检查完我的臀部,我才怯怯地说:“点长,狗、狗。”
点长的作法真让我失望,他温和地看着黄狗笑了笑,说阿黄没见过几个新人,见了你高兴呢,瞧这个亲热劲。点长没有责备阿黄,好像有意给它个机会,让它从我身上高兴一回儿。于是阿黄依旧亲热着,我就又叫:“点长……”
点长才拉了拉脸,说:“行了阿黄,一边稍息去。”
这个畜牲,好像真的没见过什么世面,见了生人还脸红似的,一缩脖子,不好意思地走到旁边蹲下。点长从车上拿下一捆青菜和一块猪肉,赶车的兵已经把一根皮管接到水桶上,朝水窖里抽水。水窖的样子像水井,窖内用水泥抹成个圆形,葫芦状,窖口盖着一块铁皮。我趴在窖口,屁股朝天一撅再撅,把整个头伸进窖内,终于看明白了,问点长:“这水是喝的?”
点长说:“洗脸洗衣服做饭,都用。”
“几天送一次水?”
“半个月。”
“这能吃,还不臭了?”
“有一点,吃习惯了一样。”
我立即感到嘴里有酸臭的味道,像过期了的啤酒,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呆愣着目送毛驴车返回下山的小路,在昏黄的风中颠簸着消失了。山谷一下子坠入寂静,四周只听到风的声音,风把我们包裹起来,与外界隔绝。
这时候,点长拎起我的背包准备进屋,我忙问厕所在哪里。离开中队部的时候,我听说野风谷的水奇缺,就多喝了两大杯水,这时候觉得沉甸甸地往下坠,急需疏导掉。点长微笑着,说除了屋前的院子,整个山谷都是。面对着这么开放的厕所,我竟不知在哪儿小解合适了,瞅瞅对面的山根,什么地方都在站哨的老兵普顺林的监视范围内,于是就拐了个弯,朝平房后跑去。点长在我背后喊:“别跑远,当心让狼叼了你去。”
我闪到平房后面,回头看不到山坡上站哨的老兵了,就哆嗦着对准一蓬灰绿的草划出亮亮的抛物线。山上的草稀稀拉拉,像皮肤病患者,绿一块裸一块的,而且面黄肌瘦。我的目光正满山遍野地游荡,有一阵强劲的风迎面吹来,把我划出的亮亮的抛物线吹得七零八落,飘洒到我的裤子和鞋上,我不由地哎哟哟的叫两声,山谷立即有“哎哟哟”的声音回响。我愣了一下,觉得有趣,就又用力咳嗽两声,山谷也便学着我的样子咳嗽着,声音由近而远,一浪一浪地波去。
我忍不住“咯咯”地笑了。
1号执勤点只有我们3个兵,像3颗钉子一样楔在山谷尽头通往山外的入口处。我们看守的山谷下,沉睡着一个接一个的山洞,过去储藏着NTN炸药,后来都运走了。有关单位曾想把闲置的军用物资库租赁给老百姓储存粮食,但离库区最近的村庄也有20多里路,老百姓嫌太远,说白给都不用,物资库就一直闲置下来。我听了点长陈玉忠给我介绍哨所周围的这些情况后,就一撇嘴,说:“啥也没有,还看守什么?”我们南方的兵就是这个样子,说话满不在乎的,而且总是显得很聪明,喜欢问几个为什么,在部队不如北方兵的名声好。部队的干部都喜欢带北方兵,说北方兵不说不讲,老实肯干。我不是替南方的兵打抱不平,其实我们不是说说讲讲的,是喜欢动脑子。
点长一脸的不高兴,说你这个新兵,毛病,上级让我们看守就一定有看守的道理,这些物资库还没有废弃,说不定哪一天打起仗来又派上了用场,你敢说战争永远停止了?点长的目光直截了当地盯在我脸上,滚烫滚烫的。我不习惯别人有意识地看我,我像被灼伤了般摇头,表示赞成点长的观点,点长才收回目光,继续介绍哨所周围的情况。点长说在1号执勤点附近的山群里,还有5个执勤点,都是我们排的,排长住在3号。点长说你看见了吧?就那座最高的山峰下面。我的目光顺着点长的指尖尖投向远处,在那座雾气朦胧的山峰上逗留了很久。
这是我刚到哨所的第一天,点长带领我在屋前屋后简单地转了转,告诉我宿舍左边的一间屋子是仓库,右边的一间是厨房,之后点长就去换岗了。由于点长下山接我,老兵普顺林已经在哨上站了4个多小时了。点长对我说:“按说你到执勤点,我们应该给你举行个欢迎仪式,但我们的人太少,就免了。”
点长扎着武装带,在屋子前的平地上整理了服装,然后给自己下达了上哨的口令:“向后转,齐步--走!”
我被点长认真的样子弄懵了,你说在这深山谷里,还这么正规干什么?我惊讶地看着他朝哨楼走去,他爬山的时候仍保持着齐步的要领,腰直挺挺的,结果脚下一滑,差点儿跪倒。我禁不住咧嘴笑。点长走到老兵普顺林面前站定,庄严地敬礼,老兵还礼后,用洪亮的声音说:“1号执勤点勤务正常,哨兵普顺林。”我的目光像舞台追光一样追随着点长和老兵的一举一动,端枪、交接、敬礼,不知不觉中,我的身子也站得笔直了。
老兵走下哨位时,点长说:“晚饭,加个菜。”
老兵没有回头,齐步走下山。说是齐步,其实只是拉出个齐步的架势,两只胳膊用力甩着,而下面的两条腿却在一弯一曲地走路。我开始觉得他们是故意走给我看的,其实不是,后来我们一直都是这么走的,时间久了,我就觉得挺正常的。
老兵走到我眼前时,我急忙挺了挺身子,说道:“老同志好--”
“新同志好。”
“老同志辛苦了!”
老兵突然笑了,拉长声音说:“为人民服务--”
我垂了头,有点儿不好意思了。老兵把紧绷绷的身体松弛下来,说:“走,帮我做饭。”
太阳开始朝西边的山顶着落,老兵的身子走在圆圆的太阳里,显得很高大。一阵又一阵的风吹来,却吹不走洒在老兵身上的阳光,只掀动了老兵的衣襟,一甩一甩的,使太阳和老兵所构成的画面富有动感。我紧跟在老兵身后走,用力甩着胳膊,走得很踏实,走出了几分幸福感。
我们走进厨房,老兵拎起铁条捅了捅火炉子,添加了煤块,炉子里的火苗就窜出来。我说,怎么现在还生炉子?老兵说火炉是两用的,夏天做饭,冬天还可以拎到宿舍取暖。
老兵开始收拾一堆菜,问我:“你叫什么?哪儿的?”
老兵和新兵聊天,首先聊的大都是这个话题。我说叫蔡强,江苏常州的。江苏?江苏人爱吃大米,你不会蒸馒头吧?我连忙摇头,说不会,也不会蒸别的,在家没有做过饭。老兵说谁在家里做过?我也没有,但是执勤点就我们3个人,一个人站哨,一个人训练,另一个就要做饭,我们早晚两顿吃馒头,中午吃米饭。我最害怕他们把做饭的任务交给我自己,就说我吃什么都行,就是不会做。
老兵说:“去,端半脸盆土来。”
“干什么用?”
“毛病,”老兵瞥了我一眼,说话的口气和点长一样,当然比点长好看多了,说话总是笑眯眯的,让人看了很亲切。他样子虽然生了气,但是嘴角仍挂着笑意,说:“你毛病。”
我急忙去端,把半脸盆土递給老兵。老兵不接,说“加水搅和,跟我学揉面”,见我傻愣着没动,老兵就又说:“我刚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练的。”
我就学着老兵的样子做,说实话,我在家里真的没有做过饭。老兵加两勺水,我加两勺,老兵揉面,我揉土,很卖力。老兵把揉好的面拍得乒乓响,我也急忙拍土,但是泥土没有面那么柔韧,溅了我一脸泥水。老兵嘿嘿笑,我也笑。
老兵在案板上切菜,丢给我一块肉,说:“切成细条。”
我拎起肉嗅嗅,问什么肉,老兵说猪肉。猪肉?我闻着像猪肉,于是就把肉扔回案板上,说你切肉我切菜。老兵说你毛病,让你干啥你就赶啥让你切肉你就切肉。
“我是回族。”
老兵“哎呀”一声跳起来,说天哪,又来了个少数民族。老兵是云南哈尼族的,点长是贵州彝族的。老兵说:“咱们1号执勤点应该叫民族哨呀,来来来,你切菜,我切、切、切这个东西。”
夜幕笼罩了山谷的时候,我们1号执勤点宿舍的灯忽悠一亮,给黑暗的山谷画龙点睛了。宿舍内的灯光下,我们3个兵坐在马扎上,我和老兵并排而坐,点长坐我们对面。点长说话时先“吭哧”了两声作为前奏曲,样子像鼻子堵塞不畅通,然后才说:“今晚开个点务会,算是欢迎蔡强同志……”
我猛地站起来。在新兵连开班务会的时候,班长点到谁的名字,谁就要站起来,点谁的名字,就是表扬谁,因为班长批评谁的时候,一般的不直接指名道姓,只说“个别同志要注意了”,弄得我们每个人心里都直敲小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个别同志”,所以我们都希望班长能直接点到自己的名字。如果你在新兵连呆过,相信你也一定有这种感觉。我最多的被点到了12次。
点长见我猛地站起来,吓了一跳,说:“坐下吧。蔡强同志来到……”
我又猛地站起来。
点长说:“坐下吧,以后点到你的名字不用站起来了。蔡强同志来到1号执勤点,成为我们家庭中的一员,对他的到来,我们表示热烈欢迎。”
点长和老兵鼓掌,我独自坐着感到无所适从,于是也跟着鼓掌。点长和老兵停止鼓掌时,我仍把巴掌拍得呱唧响。点长瞅我一眼,瞅得我很尴尬,忙讪讪地收回了巴掌。
点长继续说:“我们3个人来自3个民族,大家要相互尊重各民族的风俗习惯,团结一致,坚守好1号哨所。”
点长的话音刚落,门“吱呀”开了,吓得我打了个哆嗦。不是我胆子小,其实如果换了别人,也一定会打个哆嗦,这深山野谷的,关好的门突然被推开,你不紧张才怪呢。我下意识地说谁呀,扭头看去,见黄狗挤进门缝,和点长并排蹲着,审视老兵和我,看这畜牲那气势怎么也是个副点长的水平。我正大惊小怪的时候,发现点长和老兵一动没动,自己却显得冒冒失失的,就立即红了脸,忙坐稳当,等待点长继续讲话。
点长说:“我的话说完了,普顺林同志有没有补充?”
老兵咽口吐沫,说:“我补充一点,咱们1号执勤点就像一个家庭,3个人彼此之间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我女朋友的来信,你们可以随便看。”说到这里,老兵看了点长一眼,使点长显得很不自在。后来我才知道,普顺林自来到1号执勤点后,就没有看过点长陈玉忠的一封家信,陈玉忠看别人的家信很积极,自己的家信却都藏起来,为此已经复员了的老点长都对陈玉忠很不满。老兵继续说:“既然是一个家庭,就有父亲、母亲和儿子组成,已经复员了的点长过去充当父亲的角色,我去年本来应该充当儿子,老同志陈玉忠却硬要我充当母亲,现在蔡强同志成为我们家庭中的新成员,我的意见,升为点长的陈玉忠老同志应该顶替老点长的位置。”
我很惊讶地看了看老兵,以为老兵正在开玩笑,但是老兵的表情却很认真,我就又去看点长的脸色,发现点长也那么正经,并且谦虚地说:“不,我还当儿子。”
老兵说:“你都当两年儿子了,虽然这只是充当角色,可也要有个顺序。”
这个时候我应该站起来表态了,我很有风格地说:“点长,我当儿子。”
老兵说这就对了,要不就乱了套。老兵似乎安慰我,说其实没有什么,平时我们不用这个称呼,只是在过节或是谁过生日的时候,我们为了弄出个家庭氛围,才用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