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我在哨上站岗,赵娜正在院子里看点长和老兵训练,忽然间,她看到大鸟从狗窝里飞出,就想起去看看鸟蛋了。她走进洞子,站在鸟窝前专注地看了很久,竟产生了摸一摸鸟蛋的欲望,于是就小心地捡起两个鸟蛋放在手心里,很得意地笑了。这时候,大鸟飞进洞子,她担心被大鸟发现,慌忙把鸟蛋放回鸟窝。然而,仓促中,一枚鸟蛋滑落到鸟窝外面摔碎了,在她的惊叫声中,大鸟扑棱棱飞出洞口。
赵娜知道自己闯祸了,愣愣地看着地上摔碎的鸟蛋不知所措。老兵和点长听到叫声冲进洞内时,她仍旧傻乎乎站着。老兵一看眼前的景象就明白了,气愤地说:“你、谁让你动的?出去!”
赵娜羞愧地跑出去。点长很快镇定下来,捅了老兵一拳,说你嚷什么嚷?不就一个鸟蛋嘛,碎了就碎了。老兵收拾了碎鸟蛋,说大鸟还会回来?点长也不敢肯定,两个人就在洞口外观察,看到大鸟飞了进去,又很快飞出来。老兵就说:“你看你看,它走了吧?”
点长虽然也有些疑惑,但是仍然批评老兵,说现在说不准呢,晚上才能知道它走没走,你咋呼啥?点长批评着老兵,他的心里也是直敲小鼓,担心大鸟真的不回来了,更担心由此给赵娜带来的自责。
天刚黑下来,我们3个兵和赵娜打着手电筒,蹑手蹑脚地走进洞子,每个人心里都满怀了希望又忐忑不安。光线照到鸟窝里,不见大鸟的影子,只有四个鸟蛋静静地卧着。老兵狠狠地叹息一声。
回到家属房,赵娜就抽泣起来。我生气地骂大鸟,说嫂子,没事,它不回来算了,我们把鸟蛋放在被窝里也能孵化出来,你信不信?点长也安慰她,说鸟蛋就放鸟窝里,还会有别的鸟来安家。
老兵始终低头不语,像欠了别人二百吊钱似的,哭丧着脸。我还要劝嫂子,点长暗地里踢我一脚,示意我退出家属房。点长的脚没轻没重的,把我的脚脖子踢了块青紫。
我退出家属房并没有走开,趴在门外朝里瞅,估计老兵要批评女朋友。但是,老兵一直不抬头,赵娜先说话了:“过两天,送水的车该来了,我想跟着车走。”
老兵像被灼伤了似的突然站起来,看了赵娜半天,似乎在观察她的表情,然后才说:“我这个人的脾气不好,可你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走。”
赵娜不说话,老兵又说:“我们以后就是分手,你也再住几天,你现在走,他俩心里都不踏实,委屈你几天,在这儿装装样子。”
赵娜走到老兵身边,看着老兵的脸说:“我现在最好是离开这儿,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回去等你,一直等下去。”
老兵一下子就哭了,抓过赵娜的手。我急忙走开了,因为我发现自己也哭了。回到宿舍,我立即告诉了点长,希望点长明天去劝劝赵娜。他却摇头,说怕是留不住她了。
赵娜真的走了。在她和老兵坐上驴车的时候,点长从狗窝里跑出来,把鸟窝双手递给赵娜。阳光下,四个鸟蛋光滑闪亮。点长说:“喜欢,带上留作纪念,别忘了我们哨所,常来信。”
泪水在赵娜的脸上流着,老兵沉默地看了她一眼,急忙把头转到一边,凝望前面的群山。驴车开始朝山下移动,我站在哨上举手敬礼,并大声喊道:“嫂子--多保重!”
赵娜把鸟窝举起来,对着我晃了晃,她已经哽咽的说不出话。然而,她举起的鸟窝就是一种语言!
赵娜走后,我们哨所那间当作家属房的仓库一直空着,奇怪的是,我们谁也不说是否应该把仓库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于是它就保留着赵娜来住时的原貌,连她使用过的镜子还摆放在桌子上。我它从窗前走过,偶尔还伸着脖子探一眼,自己也弄不明白要看什么。但是那个狗窝却被我们封堵死,我们不谈论黄狗也不谈论鸟蛋也不谈论爱情了。
后来我就学会了看山,像点长那样一看就是一个上午。原来看山是很有意思的,每天的山都在变化,它的颜色随着天气、阳光、季节和你的心情,或浓或淡,或青或紫。我能从山的身上读出浓得化不开的乡情,也能够读出几分忧伤几分迷濛。当然,我还可以让目光栖息在山坡上什么都不读,任凭思绪天马行空,而山只是目光的载体。
山色在我们目光的审读中,一日日变黄,然后是灰白。风越来越冷,而山上的稀疏的杂草也越来越枯硬,甚至能在冷风的撩拨下吹奏出一种凄凉而委婉的曲子。阳光一天比一天缺少温度,野风谷四周山体的阴影部分就显得浓厚而冷漠。如果是星期天,又遇上一个难得的好天气,我通常是和老兵下棋,就坐在哨楼旁边,坐在站哨的点长的脚下。点长常常瞅棋盘几眼,虽然他并没有看出什么玄机,却仍旧弄出一副大吃一惊的神色。我不会再计较一盘棋的输赢了,我只是陪着老兵倒腾棋盘上的那些棋子,有时还能错把老兵的棋子当成自己的使用了,并把自己手下的将士斩首。老兵总是心疼他的每个棋子,个个都是他的心头肉似的,吃他一个很不容易,经常是被我吃了吐、吐了吃,一盘棋能走到日落西山。
我已经忘却寂寞了,日子过的从容不迫,并且有滋有味。点长甚至在点务会上还表扬了我,说我能够端正思想,沉得住气,扎得住根,安心艰苦哨所,无私奉献青春之类的。
一天夜里,我起床解手,披了衣服拉开门,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冷颤,就愣住了,怎么门外白得耀眼?我走出去用脚踩了踩,不是月光是“咯吱”响的雪。返回屋子后,我就捅了捅老兵,说:“哎,外面下雪了。”
老兵翻个身子,含糊不清地说:“别闹,别别……睡觉呢。”
“真的,骗你不是人。”
旁边的点长睁开眼睛,愣了片刻,起身掀开窗帘,惊奇地说:“咦,这么早呀?比去年提前了快一个月。”
点长走到屋子当中的火炉旁,打开炉盖看一眼,添加了煤块,钻进被窝,正要拉灭灯的时候,一只老鼠从门缝挤进屋子,蹲到火炉旁。我刚要喊叫,被点长制止了,于是就继续看下去。这时候老兵也已经醒了,我们都趴着身子,静静地看老鼠烤火。这个小东西竟将两只前爪抱于胸前,身子坐立起来,真是人模狗样的,还挺可爱。
窗外,风呼叫着吹过,掠起阵阵碎雪。
落雪后的那个星期天的上午,驴车送水来了,赶车的兵对点长说:“点长,指导员让你下山去中队部一趟,跟着车走。”
点长愣了愣,嘴上自语“啥事儿这么急呀”,然后就上了驴车。
晚饭的时候,点长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赶回来。他对我和老兵说自己已经吃过饭了,我就和老兵吃饭,说指导员还真够意思,请点长吃了两顿饭呀,其实也应该,我们点长一年才去中队部两三次。但是,老兵只吃了几口饭就搁下了,坐在那里琢磨着。老兵就是老兵,不像新兵一样头脑简单,肠子直通通的不拐弯。他琢磨了一会儿,突然说:“点长不像吃了宴席那样开心呀?”
老兵就站起来朝宿舍走,我也跟在他后面去了。我们看到点长仰面躺在铺上,这是过去没有过的动作,他从来不在整好的铺上随便坐卧。老兵上前摸了摸点长的额头,点长看了老兵一眼,并没有说话,让老兵仔细地摸了。老兵问:“哪里不舒服,感冒了?”
点长摇摇头。老兵坐下了,挨着点长的身子很近,就像我每次病了后,点长坐在我身边一样那么亲近。“出了什么事情了?”老兵问。
点长没有说话,老兵对我挥挥手,说蔡强同志你吃饭去吧。我明白他是让我先出去一下,而且他使用了“同志”这个称呼。我刚到哨所的时候,他曾这样称呼过我几天,后来就直呼名字了。我立即严肃和庄重起来,说道:“是!”
当天晚上,点长坐在桌子前整理抽屉,一直忙到半夜。我纳闷了一个晚上,直到第二天上午点长站哨去的时候,我才有机会凑在老兵身边探听情况。我听了老兵的话,当即跳了起来,说:“点长真的要走?”
老兵点头,说没有几天了,真快,一晃就一年,我好像觉得昨天刚把老点长送走。
我和老兵半天找不到话说了,从窗口打量着站在哨位上的点长。当我的目光从点长身上收回来时,突然发现点长抽屉上的锁开着。
“点长的抽屉……”我说。
老兵的目光也落在抽屉上了,后来我们的目光对视一下,立即心照不宣地走过去,我们要看看点长的抽屉究竟锁了些什么宝贝。我从一个小塑料袋里发现了点长的家信,就摊在桌子上和老兵一起看。刚看完一封,我就吃惊地对老兵说:“你快看看这封!”
老兵也抖动着他手拿的信,说:“你看看这封!”
我们交换着看完。我说怪不得点长不愿让我们看他的家信呀,点长他……老兵呆呆地坐着不说话,我又说,老同志你说点长复员后到哪里?老兵还是不吭气,就像被人兜头砸了一闷罐子,闷头闷脑的了。
没过了几天,点长便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了,把该移交给老兵的交给老兵,把一个日记本送给我,把一双磨破了黄胶鞋看了一眼又一眼,然后用力抛向山谷。点长很慢地整理物品,有的东西能打量半天才作出处理。我们知道他在梳理当兵三年来的记忆,在把那些难忘的时光整齐地扎结起来,以便带回家乡,供他在以后漫长岁月中回嚼。
我和老兵在一边看,但是我终于憋不住心里的那些翻来滚去的话,就叫一声点长,说:“对不起点长,那天你的抽屉没锁,我们偷看了你的家信……”
点长怔了一会儿,才平静地说:“是我对不起你们,一直没说实话。”
接下来,点长就把他的家庭情况详细地告诉了我们。当我们了解了一切的时候,我们悔恨过去没有能给点长一些温暖,我立即说:“点长,你复员后去我家吧。”
老兵瞪我一眼,说道:“去你家?你是回民,点长到你们家能吃、吃那个吗?”
老兵又对点长说:“到我家吧,我家在镇上,有房子,我今晚就给赵娜写信,让她去车站接你,她几次来信都问你好,如果知道你去,一定高兴呀!”
我有些焦急,反驳道:“一国可以两制,一个家庭也可以呀。”
“谢谢你们,”点长叹息一声,说道:“我还要回老家照顾母亲。”
“她都不愿要你,还管她……”我说。
“我母亲很可怜,她是没有办法。”
我的眼睛有些潮湿了,说点长你能不能不复员?再留一年吧。点长微笑着说:“实行新的兵役法后,今年三年的兵必须要走,我也想留一年,继续给你们当儿子……”
我的眼泪就流出来。点长说你看你看,哭什么?还当父亲哩。点长说着,抱住我的肩拍了拍,松开,紧接着又抱住,这一抱似乎永远不想松开,手指紧紧地抠住我的肩头。
老兵哭了。
点长也哭了。
……
点长走的那天,他爬上了山顶,在黄狗坟前站了很久,山顶上粗硬的风很快把他的脸吹成了紫红色。
“阿黄,我回家了,阿黄……”他说。
毛驴车载着点长下山了。在阔的天、高的山、深的谷之下,矮小的点长的影子渐去渐远,终于变成一个点,永远停留在我的视线那端。
(原载于《橄榄绿》200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