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香梅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完全沉浸在乡村的悲喜剧中,竟和秦二婶聊到凌晨一点多,第二天早晨差点误了上班。
最初,秦二叔和秦二婶准备在香梅家多住几日,说要等到星期六和星期天,让朱文带他们去天安门去长城玩一玩。他们呆在香梅家里,总想帮助香梅干点活儿,于是就在香梅和朱文都上班后,坐在屋子前的阴凉里摘青菜。屋子前的阴凉是家属院的围墙遮挡出来的,阴凉部分随着太阳的偏西移动着,秦二叔和秦二婶也就不停地挪动位置,最后把许多黄菜叶子摘到隔壁韩涵门前。韩涵下班发现了,自然又是一顿指东骂西的,弄得秦二叔和秦二婶灰溜溜的。于是秦二叔坚决不住了,说北京这个地方,乡下人真是不能呆。香梅给他们解释,说隔壁的韩涵就这个样子,不像咱们山东人憨实,已经折腾几次了。秦二婶说,还是咱村里好,你在这儿住不惯就回去。
香梅留不住秦二叔和秦二婶,乡下人的倔脾气上来了,九头牛也拉不回。香梅急忙去商场买了一些食品之类的东西,让他们带回村子分发,还买了两大桶北京二锅头,她知道那些乡下汉子喜欢喝烈性酒。她心里惦着满仓两岁的孩子,买了一套童装捎回去。她觉得并没有买啥东西,但是刚发的半个月的工资已经花没了,心里就想,北京的钱真不是钱。
香梅一直把秦二叔和秦二婶送上车,分手时,她犹豫地对秦二婶说,真对不住你二婶,在我们家里只住了两天,却让你受了一肚子气,不过……有些事儿,回村子就别说了。秦二叔在一边听明白了,忙安慰香梅,说放心放心,俺告诉大伙儿,你在北京挺好哩,住着楼房,每月工资一千多呢,让大伙儿别牵挂你。香梅点了点头,感激地看了秦二叔一眼,秦二叔却把头扭到一边,说,回去吧,武他妈,得空了,俺还来看你。秦二婶也眼泪汪汪地说,回吧回吧,武他妈。
不管怎么说,香梅有了工作,日子开始有规律地运转了,紧张而平稳。及秋后,部队的家属房快要竣工了,房子的话题开始热起来,部队干部都在心里盘算自己分房排队的位置。朱文回家也和香梅盘算,把够分房条件的干部排了排队,觉得自己虽然排在后面,却还是很有希望的。尽管有希望,朱文仍是担心地说,谁知道会不会出现意外?万一分不上就麻烦了。朱文这样想着,晚上经常翻来覆去地睡不踏实。香梅心里也不放心,但是嘴上却对朱文说,你个大男人,心里咋装不下事?管它能不能分上呢,你该吃吃该睡睡,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别当个事儿。
香梅担心朱文想得太多,影响了工作。这段时间,正是朱文他们训练股忙碌的时候,三天两头下去检查连队的训练情况,为年底的军事考核做准备。朱文有时被他们股长派下去检查训练情况时,心里很不满,就在香梅面前牢骚,说,好事恐怕轮不上我,苦差事却总派我去。香梅觉得不管怎么样,朱文不能放松了自己的工作,她说,人要脸树要皮,没脸没皮的,还算是男人?你干不好工作,有房子也不分给你!朱文斜了她一眼,说,听你说话的口气,好像是我们的政治委员。
老兵复员前,部队在机关大院的操场上进行了军事考核。那天香梅下班路过操场,朱文正在指挥部队考核,她就站在后面看了几眼。朱文瘦小的身体站在一个个方队前,显得更单薄了。但是,他的每一个手势和口令,都像魔法一样,使队列演示出无比壮观的景象,他那具有穿透力的声音,亢奋而威严。香梅只看了几眼就走开了,边走边满足地笑着自语,说,你呀你,天生一个咋咋呼呼的命,你不咋呼干啥去?你还想当江泽民呀。
香梅的这种满足,给了朱文很大的宽慰,即使后来真的没有分到房子,她也是很平静地宽慰了朱文。对于朱文来说,没分到房子固然气愤,但是他最担心的还是香梅的情绪变化。分房子的名单公布的那天,刚好落了入冬的第一场雪,朱文傍晚回家的时候感觉两腿软软的,走不稳当,竟摔了两跤。落雪后的天空阴暗着,不时刮起一阵阵风,卷了碎雪四处飘扬。朱文的身子缩在风里走,看起来飘飘忽忽的。
按照事前想好的话,朱文吃力地告诉香梅房子没有分上,当时香梅就瞪着一双吃惊的眼睛看朱文,似乎不相信是真的,想从他的脸色或者眼神中看出一些破绽,但是没有,朱文的表情证实他说的是真话。她低下头,喃喃地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朱文愧疚地站着,说这次分房子不论兵龄,主要论职务,凡是带长的都靠前排,彭股长比我晚入伍一年却分上了,太不公平,明天我找领导去,不给我房子我就赖在他们办公室不走。
这时候,香梅已经平静了许多,抬眼看着朱文说,赖在领导办公室?亏你说得出嘴!排不上你赖有啥用,你以为领导怕你赖呀,别给我丢人显眼去!朱文仍气鼓鼓地说,这次分不上,以后不知要等到啥时候再盖家属楼,咱这一间半破房子怎么住?香梅突然笑了,说,怎么?就你瘦得像猴子一样,屁股大的地方就搁置下你啦,还要多大?咱们老家的县长在北京有一间半房子吗?没有,他再有能耐也没有呀,可我们有。
朱文就不吱声了,本来那些话他就是说给香梅听的,担心她说自己窝囊,想在她面前硬气一把,现在她不闹情绪,正好给了自己个台阶下。于是他又倒过来宽慰香梅,说其实在这平房里也熬不多久,虽然新楼房没分上,但是一些搬进新楼房的干部腾出了旧房,这些旧房春节过后就重新排队分配。朱文说完,想听听香梅会怎么说,可是她一声没吭。
隔壁彭股长在春节前搬进了新楼房。搬家那天,彭股长从警卫连找了五个兵帮忙,由家属韩涵指挥。韩涵就站在香梅门前对兵们大喊大叫的,那种神气劲显然是冲香梅来的。香梅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门,连中午饭也没做,直到韩涵搬完了家走后,她才小心谨慎地出来接水做饭。院子里寂静下来,她扭头斜了一眼韩涵的房门,已经挂了一把锁。
春节的前几天,来了一名志愿兵打开了彭股长住的小平房,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农村女人,怀里抱着个三岁多的孩子,一看就知道是临时来队过春节的。女人把孩子放在门前阳光地带,忙着和志愿兵收拾屋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们干得欢天喜地。后来香梅才知道,他们为了能临时住一住小平房,给分管房子的助理送了两条烟。那个志愿兵对香梅说,嫂子,你们当初分房子怎么不让朱参谋跑一跑?分不到新楼房,也能分到旧的,春节你们就不用在这儿凑合了,那些管房子的干部,黑着呢,没有一个是人养的!香梅就笑了笑,说,是吗?
看到志愿兵收拾屋子,香梅觉得自己的屋子也该认真收拾一下了,她就去买了白纸,把屋顶和墙壁都糊了,还买了几串拉花扯在屋子里。一切收拾停当,也到了大年三十。上午,朱文到机关转了圈,按照香梅的嘱咐,让宣传股的干事给写了副春联。香梅觉得过年门前没有春联,总不像个过年的样子。老家那边,她已提前给秦二叔去了信,托他给自己挂了锁的门前贴一副春联。
朱文半上午拿着春联回家贴在门前,又走了,走时对香梅说,我们机关中午会餐,我不回来吃了。
朱文拿着春联回家的时候,手里还拿了一张纸,回家后随便塞到了桌子底下。他走后,香梅才想起要看看那张纸是什么东西,就从桌子下抽出来,一看就愣住了,原来是一张奖状,上面写着:朱文同志被评为优秀党员,特此鼓励。
香梅丢下手里正做着的午饭,拿着奖状急急忙忙朝照相馆跑,照相馆下午就关门,去完了就来不及了。照相馆里没有一个顾客了,她挑选相框的时候,两个服务员就围上来,问她买多少尺寸的相框,她犹豫了一下,把手里卷着的奖状展开。服务员看仔细奖状后,突然笑了,疑惑地看着香梅,问,是镶嵌这东西?香梅点点头,服务员便寻找了一副相框,把奖状装进去。香梅一看挺好,就买下了,出了照相馆,又听到后面一阵嘻笑。
回了家,香梅就把奖状挂在屋子墙壁中央,还把一张全家福的照片,插在相框右下角。她觉得屋子立即亮堂了许多。
朱文会餐后回了家,由于喝了点酒,回来就躺在床上睡了,直到屋子里亮起了灯才醒来,就发现了墙上的奖状,吃惊地看着香梅,有些生气地说,你挂它干啥?摘了!香梅也生气了,说,你咋呼了一年,值得炫耀的不就这张奖状吗?这是领导对你工作的肯定,别人想要还没有呢。接下来,香梅略带忧伤地说,如果我还在村里,今年我又能被评为农村优秀妇女干部。说完,她怔了半天。
晚上,一家三口围着电视看春节联欢晚会,一直看到零点的钟声响了,香梅才督促朱武说,睡吧儿子,又对朱文说,你也睡吧。朱文和儿子都躺下了,香梅收拾了家,然后把明天早晨自己准备用的东西准备好。她初一早晨还要起来上班去,春节期间,清洁队要求比平时还严格,她担心熬了夜,明早不能准时起床。
然后,她也躺下了,躺在朱文和儿子之间,左边是儿子,右边是丈夫。她转头对左边说,睡吧儿子。又转头对右边说,睡吧老朱。
再然后,她拉灭了灯,黑暗里看着挂在墙上的奖状,轻声哼唱,初一生,初二长,初三初四看月亮……
2000年12月30日写于万泉河塔楼
(原载于《解放军文艺》2001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