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点多,何长贵把卡车开到济南郊区的一个小镇,张振钧说肚子饿了,就在这个小镇吃饭。他指挥着何长贵把卡车停在一排饭店前,卡车没有停稳,就有几个女孩子围上来,趴在车窗上喊叫,说吃饭吗大哥?吃饭吗大哥?里面有休息的地方。再后来,就不客气地拽了他们的胳膊朝屋子里拖,这个也拽那个也拽,比见了亲爹还亲。张振钧微笑着挥挥手,把身边的女孩子像轰赶苍蝇似地赶开,拽着何长贵径直朝“春燕饭店”走去。
这家春燕饭店一定有点特别。
果然,张振钧走进饭店,就问老板娘在不在,一个女孩子闪身去了后院喊叫“春姐”,片刻从后院走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看到张振钧略微愣了一下,立即欢喜地说,张连长来啦,我估摸着今年你该路过这儿了。张振钧笑着夸奖她好眼力好记忆,说老板娘这是我的领导,你要照顾好呀,他比我官大,是个营长。又对饭店的一个女孩子说,你在门口照看一下我的车。
老板娘朝何长贵笑了笑,对张振钧说,你看怎么照顾才算好呢?像照顾你一样可以吧?何长贵有些慌神了,不等张振钧回答,就说饭菜越快越好,我们急着走哩。老板娘又笑,说我们不会留你的,这个小店养不住你们。
张振钧点了菜,老板娘拿着菜单亲自到后面厨房安排去了,留下两个人喝茶。张振钧瞅着闪去的老板娘,问何长贵,你说这个老板娘还行吧?饭菜要等一会才上来,你要有别的想法,就到后面去找她,只说你饭前有个喝奶的习惯,她就明白了。何长贵剜了张振钧一眼,说我就知道这个饭店是你的窝,这种事你不只干了一次了,是吧?还是个连长哩,堕落的太快了。说到这里,何长贵突然想起张振钧的那个叫淑娟的女人,想起她在门口翘首送行的姿态,于是又重复了一遍,说你还是个连长哩!
这时候,老板娘转了回来,坐在桌子前陪他们两人喝茶,看到张振钧吃吃地笑,就问怎么回事。一问,张振钧笑得更凶了,她看他歪鼻子挤眼的样子,一定是说了她什么话,就瞪他一眼,说你看看你这模样,坏笑。
张振钧终于止住了笑说,他把你当成了那种人,你再晚出来一回儿,他就到后面找你去了。何长贵的脸红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脸红,说你别听他胡咧咧,他自己有这个想法,却推到我头上了,这人!
老板娘朝对面的饭店噘了噘嘴,说想要,对面的饭店里有,我们饭店里不进这些鸡。
张振钧看着何长贵说,你知道这个老板娘是谁?是咱们家属,她那口子在新疆的一个部队基地当兵,让她随军她不去,那地方也真的没有必要去,还不如咱们这儿的农村舒服,我是想看看你这个营长腐化到什么程度了。
何长贵暗暗松了口气,心里说,你这小子想出我的丑,我手下的连长哪一个能把我当猴耍了?
饭菜上来了,老板娘急忙招呼两个人吃饭,何长贵这才大胆地看了老板娘两眼。
两个人离开饭店的时候,老板娘问何长贵明天什么时候能返回来,说返回来的时候还在这儿落脚吃饭吧,自己家开的饭店,吃起来放心。
何长贵说明天半下午就能赶过来,到时候一定进来吃饭。老板娘站在门口送他们走,看车启动起来,张振钧从驾驶室里朝她招手,她也举起手来挥动着,一直把卡车挥出了很远,何长贵的心就被感动了,觉得夜里落脚这么个小店休息片刻,倒很温暖,虽然与老板娘第一次相见,那感情似乎一下子就天长地久了,以后再路过这儿不走进去看一眼,就不人情味了。
然而返回来的时候何长贵却从门前悄悄地走了。
何长贵和张振钧赶到徐州,天才蒙蒙亮,趁着警察还没有上班,悄俏地溜进城里的水果批发市场,那边的水果贩子头目已经带着人等候了,呼呼啦啦一阵子就卸了车。张振钧留下来等着处理一些事情,把苹果钱争取一次性带回去,何长贵就一个人开着卡车向后返。这时候,徐州城的人民陆续起床了,他们当然不知道有个叫何长贵的转业营长,开着卡车在他们城市马路上有多处违章。
摸天摸地好容易转出了徐州城,在城外随便吃了早饭,何长贵紧踩了几脚油门,不到中午就又看到了“春燕饭店”,估计老板娘的名字就叫春燕了。他并没有停下车,只是减慢了车速,朝饭店划了几眼,没有看到老板娘的影子。按说他已经很疲劳,眼皮有些僵涩了,是应该在这儿吃了饭,然后睡一会儿。
但是他心里正想着另一件事情,就是想尽快回去见见市长。
市政府大院离何长贵住的地方并不远,何长贵却没有回家,直接开着卡车去了市政府门前,这时候离下班时间也就半个小时,他要赶在市长下班前见见市长,然后再把卡车开回公司,踏踏实实地回家。跟市长见了面,对于他的工作安排或许会有新说法,家属问起来的时候也有些脸面,至少给家属一些希望。他知道回去后家属一定要问上班的情况,家属对他到哪里出差出的什么差也会问到的,她一直关心着他上班后的工作分配。
他把卡车停在政府门前,就朝政府的大门走去,一个保安拦住他,问他找谁,他说找市长,说得很有气势。年轻的保安瞅了他一眼,又挑着眼看停在前面的卡车,然后斜睨着眼说,你到传达室登个记,先跟市长的秘书联系一下。
传达室的老头打了电话,市长秘书的办公室没人。何长贵说能不能直接给市长联系,老头摇头,让他再等一等,看看市长秘书下班前能不能回办公室。他有些焦急了,转身又向保安请示,说我有急事,下班前必须见到市长。保安不慌不忙地摇着头,说没有提前约好,不能直接找市长,市长不是什么人想见就可以见到的。保安的那种漫不经心,很让他生气,他干脆不理会保安,低头朝大院里走。保安推了他一把,说你想闯进去?死了心吧!
一股怒火蹿上心头,这种脸色这种语气,他已经厌恶了,一个在市政府门前看门的保安都可以瞟着他开的破卡车,对他横鼻子竖眼,转业回来经受的许许多多的屈辱,突然之间都和眼前这个骄横的保安联系在一起,都算在这个保安的账面上了。他缓慢而有力地说,我就要闯个样子你看看!
何长贵朝大门口走了几步,保安毫不犹豫地拽住了他的胳膊,一个反拧,这一瞬间,何长贵静止不动了,只要再一动,两个人的火气撞在一起就要爆炸了,这是何长贵不想看到的事情。
看大门的老头忙从传达室的窗口伸出头来说,你别跟他较劲,他是复员的武警兵,你能较得过他?走开吧明天再来。老头的这句话就成了导火索,何长贵撇了撇嘴角,气愤地说,武警有什么可以显摆的,我当兵的时候你还在家搅和尿泥玩呢。何长贵一个鸽子翻身,头向后一仰,很有力量地撞在保安的下巴颏上,保安啊哟地一声,还没有痛痛快快地叫喊出来,何长贵的胳膊肘已经点击到保安的左肋。保安后退两步,“哎哟”一声蹲在地上站不起来了。
何长贵甩手进了院子,回头看到传达室的老头正扶起那个叫喊的保安,看保安一脸痛苦的样子,何长贵估计胳膊肘用力重了一些,说不定把保安的什么地方撞坏了。但是,他心里很平静,就是发生点儿什么小事也没有关系,现在他倒真希望自己出点儿什么事情,能引起别人的重视。
去市长办公室才知道,市长出差不在家。何长贵叹息一声,心里开始琢磨怎么应付大门口的事情,正想着,对面几个警察蹿进楼来,从何长贵身边跑过去四下寻找。何长贵就说,是不是找我呀?别找了我在这儿。正说着,传达室的老头气喘嘘嘘地跟过来,一个警察说是他吗?传达室老头点点头,几个警察就拉开架式,准备抓捕何长贵,有一个警察还快速躲在墙角处,似乎担心何长贵身上藏着什么家伙,冷不丁地对着他们轰一下。
几个警察抓住何长贵的时候,他一动没动,这多少让警察有些失望。
何长贵没想到事情闹大了,准确地说是被市民传播大了。
第二天,一条令人震惊的消息快速传播着,说有一个营职转业干部,因对工作安排不满,身上带着炸药,开了卡车朝政府大院闯去,把拦截他的保安人员当场撞死,然后冲进市长办公楼,多亏市长躲避及时,才逃过一劫。这样一传,何长贵就成了蓄意杀人犯了,而那个保安就成了英勇无畏的英雄。
那个保安也确实受了伤,左肋骨被何长贵的胳膊肘撞断了一根,在医院躺了几天,又回家躺着去了,尽管照样走路,但他肯定是要躺些日子了。
两天后市长从外地回来,听了下面极不负责任的汇报,最初觉得何长贵真是胆大包天,竟敢闯市政府大院,还把门前的保安打伤了,应该严肃处理。但是市长毕竟是市长,还有些头脑,觉得自己与这个转业的营长没有什么瓜葛,他怎么能来爆炸自己呢?仔细一问,问题就出来,市长略有吃惊,说一个营职干部怎么能安排去开卡车,也太离谱了。
市长立即召见运输公司的领导,批评他们一点儿大局意识都没有,一点儿政治敏感性都没有,转业干部安排得好坏,直接关系到部队的稳定,一个营职干部怎么也是个干部身份,总要安排得差不多。运输公司的领导说,他们给何长贵安排得很好,准备让他担任一个车队的队长,现在正是运输忙季,几个车队的队长都出去跑车了,何长贵上班的那天,正好有客户用车,车队没有司机,就抓住他临时出去跑一趟,等他回来后再找他谈话。市长叮嘱运输公司的领导,要妥善处理好这件事,如果真的像外面传说那样,一个营长回来安排开卡车去了,影响很坏。
公安那边正准备严肃处理何长贵,判他个一年两年的,市长打过去电话,说何长贵虽然行为过激,但动机并不是爆炸张三李四,不要小题大做。公安就把何长贵送到看守所,拘留了十五天。
何长贵在拘留期间,家属拖着病腿去看过他一次,何长贵看到她的眼睛都哭肿了,人也瘦了一圈,就说你哭什么,我过个十天八天就出去了,你再别往这儿跑了,在家把孩子看守好。
家属点着头,又流泪了,何长贵看着家属脸上的泪水,心里就酸楚起来,后悔当初没有听她的劝,如果转业留在北京就没有这些乱糟糟的事情了,想着回老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没想到又让家属跟着担惊受怕的。
这时候,何长贵很希望家属能责怪自己几句,但是她什么都没说。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没有多少牢骚,自从和她结婚后,从来没有责怪他什么,她明知道是他的错,她就是不指出来,似乎对他从来没有什麽要求,把所有的委屈都装在她心里。
在家属之外,还有一个人到看守所看过何长贵,这个人叫丁辉,曾经是何长贵营里的班长。丁辉从传闻中知道有个转业的营长何长贵如何如何,心里就犯嘀咕,猜想是不是自己的营长转业回来了?就跑到看守所看望他,还带着自己的女朋友小姬。
何长贵并不认识丁辉,他当营长不长时间,丁辉就复员了。但是他到丁辉连队的时候,丁辉见过他,听说他和自己是老乡,丁辉曾想去营部认认老乡,但是连队这个事情那个事情的,三拖两拖就拖到了复员,丁辉一想也就算了。
何长贵毕竟当过丁辉的营长,可以勾起丁辉对兵营的许多回忆,因此丁辉听到传说就愣住了,心里七上八下的,急忙告诉了女朋友小姬,说这个闯市政府大院的人很可能是我的营长哩,我的娘呀,这个人在部队可是呱呱叫的,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我得去看看是不是他。小姬说,去看看就去看看,我也跟着你去。
小姬这个女孩子很有点意思,留着一个男孩的头型,曾经渴望当兵渴望的要死。她和丁辉认识一年多了,丁辉第一次吻过她之后,问她要什么礼物,她没有考虑地说,把你那套新军装给我吧。
现在的女孩子,对军装能迷恋到这种地步,真够可以的。
丁辉在看守所看到何长贵,他就骂了一句脏话,说营长没想到真的是你,我是你的兵丁辉。
何长贵自然不知道丁辉怎么能是他的兵,也不知道这个丁辉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要做些什么,所以无法张嘴说话,只是打量着丁辉和小姬。
等到丁辉把该说的都说了,他才明白眼前这个人确实是自己的兵,这个时候面对着自己的兵,他觉得很不自在,叹息了两声,说谢谢你们来看我。丁辉问他在看守所里需要什么,明天就给他送来,他摇摇头,说你不要再来了,我什么也不需要。
何长贵说完,半天沉默着,不再说话。丁辉说,营长你在想什么?你有什麽事情就告诉我,兴许我能帮你一把。已经很久没有人叫他营长了,听到丁辉这么叫他,他心里感到很舒坦,很熨贴,虽然他现在和丁辉都离开了部队,但是他还是喜欢丁辉这么叫他。为了表示对丁辉的感谢,他也叫了声丁班长,说丁班长,我想带兵训练,想出去跑跑步。
丁辉复员三年了,复员第一年的时候,还有几个憨头憨脑的新兵给他写信,在信中称呼他丁班长,这几个新兵成为老兵后,就再也没有人给他写信叫他丁班长了,现在听到自己的营长喊他班长,一下把他从沉寂而琐碎的生活中喊醒了,这种沉寂而琐碎的生活正日日腐蚀着他敏感的神经,如此下去很快就会把他剩下的那点兵味腐蚀干净,营长的这声叫喊把他打捞出来了,他热血沸腾,挺了挺胸脯,像站在队列里的一个士兵一样精神抖擞。
这时候,丁辉的女朋友吃惊地重复了一遍,说你想带兵训练,你怎么能想……丁辉瞪了小姬一眼,小姬看到丁辉一脸的严肃神圣,就急忙闭上了嘴。丁辉挺着胸脯说,营长你别焦急,等你出来后带着我训练带着我跑步,我到现在盖的还是部队的军用被子,每天早晨还坚持出早操,还坚持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不信你出来后到我那儿去看看。
何长贵惊喜地说,是真的?那好、那好,是个好习惯,和我一样呢。
丁辉激动的不知道说句什么话才过瘾,他看着女朋友小姬说,我找到我们营长了。
丁辉的话让人听起来,好像他是一个地下党或是与组织失去联系的什么人物,今天终于找到组织了,找到党了。
丁辉接下来又说,营长,我一定要把你接出去。这句话的语气很重,似乎他要上刀山下火海,把他的营长从狱中搭救出去。他被自己的这句话感动了,眼睛里有了泪花花。
何长贵也泪眼婆娑了,没想到自己手下还有这样好的兵,如果现在自己和他还在兵营多好呀,自己一定好好带着这个兵,把他千锤百炼成一块好材料,自己重点训练培养的那些骨干,现在都在兵营牛烘烘地带兵,把兵也带的呱呱叫。这样想着,他又叹息一声,觉得自己出去后,还是要把丁辉带一带,虽然不是在兵营,但是带一带总比不带好,这个小子是块好料,怎么当初在部队的时候没发现哩。
总之,两个人的心情都是那么激动。
出了看守所,丁辉发现天空怎么突然变得很辽阔起来,阳光也闹哄哄地包围着他,这季节的阳光虽然明亮耀眼却不灼热,抓挠的他浑身痒痒的、暖暖的,他的心就在阳光的温暖里霍然舒展开朗。他觉得这是他复员后遇到的最好天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