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辉听了,忍不住骂了一句,说放你的屁!丁辉这么一骂,就骂出了问题,那些心里憋着气的果农,都朝丁辉冲过来,局面眼看就控制不住了。何长贵就大声喊,说你们还想要钱的话,就都静下来听我说,不想要钱,你们爱怎么闹怎么闹,我们拿腿走人!
人群就一下子静下来。
何长贵看了看丁辉,小声说,这件事我们不能不管了,你说呢?咱们先私自作主,回公司再开回研究吧。丁辉明白了营长的意思,犹豫地说,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我们公司还不被压垮了?何长贵说,如果大家都不同意,我自己承担,这个你放心。小姬在一边插嘴说,我也算一份,要背一起背。丁辉不好说別的了,说营长我是为了公司考虑,我个人没有问题,也算一份。
人群里已经有聪明人开始说话了,说如果我们回去,这钱跟谁要?你们能负这个责任吗?果农们现在知道淑娟一个女人家,是无法偿还这么大的债务,他们非常希望有人能站出来替淑娟说话,承担这个责任。何长贵说,你们放心回去吧,钱一分也不会少你们的,但是不是现在,而是明年的秋后。
一个看起来有点身份的老头,就被一些果农推到前面,跟何长贵说话。老头说,我们不是要逼她,可我们那么多钱也不能白扔了,既然你这么说,我们现在就走,保证不再来闹了,别说明年秋后,就是等到后年秋后都行,不过我们到哪里找你?总得给我们个手续吧?
何长贵从地上捡起一块红砖头,在张振钧家房子的白墙壁上写下公司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说你们拿着欠条到公司找我,我们给你们改换欠条。果农们虽然有些疑惑,想了想也没有再好的办法,就很快走散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小姬就把女孩子抱起来,然后劝慰淑娟,想把她手里的那根绳子要下来。淑娟抬眼看了看何长贵,说何营长你们走吧,那些钱你们不要管了,我一死什么都没了,你们要管,就把这个孩子抱走吧,我现在活着没有多少意思了。
何长贵故意把话说得很轻松,说你看看你说的什么话,为这十万二十万的值得吗?你什么都不要考虑了,啥事情都没有。
不管他们怎么说,淑娟手里的绳子就是紧紧握着,坚持说自己感到活着没有意思了,活着不如死了好。她说,你们谁也不要劝我了,我就是现在不死,明天也要死,你们不能天天看着我吧。
几个人走到另一个屋子商量对策,丁辉有些泄气,说看样子她铁了心,没有什么用了,就像她说的,今天不死明天死,我们拦不住她。何长贵说,明天再说明天的话,其实人犯糊涂的时候就是这么一阵子,过了这阵子什么事情都想得开,我们今晚就别走了,睡在这里,小姬过去陪着她睡,我和丁辉在这边,有情况就赶快喊我们。
小姬有些惊恐地看着何长贵,说我这个人爱犯困,她趁我睡着了上吊怎么办?再说,如果我半夜醒来,一看屋子里吊着个人,我准能吓死。小姬说,其实劝女人的事情最好是男人做,女人在精神脆弱的时候,很希望得到一种保护,一种力量,所以最好你们……
何长贵打断小姬的话,说那好吧,你们带着孩子在这边,我过去陪着,你们赶快弄点饭给孩子吃。丁辉笑了说,营长你去陪是对的,要把女人从死亡边缘拉回来,只有让男人去,这叫异性相吸,很容易吸过来的。何长贵瞪了丁辉一眼,说丁班长什么时候也有学问了,还一套一套的。
其实何长贵心里也在想,眼下只有自己可以劝劝她,毕竟他们见过一次,年龄相差又不大,比较容易沟通的。何长贵就不管丁辉怎么想,自己走到淑娟的屋子,关上了门,对淑娟说,别在那里犯糊涂了,也不为孩子想一想,赶快睡觉吧,明天跟着我回公司,我家属病死半年了,我儿子上学没人照顾,你去照顾着两个孩子,在公司干点自己能干的事,真是的,天塌了有高个人撑着,什么大不了的事?何长贵说完这些话,就再也不多说别的,上去给她放下了蚊帐,自己拖了一条草凉席铺到地上,像在自己家里睡觉似地,把身上多余的衣服脱了,拉灭了灯倒头便睡。
他的眼睛自然不会闭实,黑暗里竖着耳朵听着淑娟的动静。淑娟在他脱衣躺下的时候,就惊讶地瞪大眼睛看他,不知道这个何营长要干什么,等到他躺下不动了,并且发出了均匀的呼吸时,她才明白他要在自己的屋子里睡一夜。最初,她还琢磨等到何营长睡熟了,把绳子朝房梁上一搭,三两下就结束了一切,但是在等待何营长睡熟的过程中,这女人的心理就起来变化,人性的一些东西开始苏醒了。她听到睡熟的何营长条件反射地拍打着身上的蚊子,拍的噼啪响。她心里一阵感动,觉得这个何营长真是个好人,不能让蚊子左一口右一口地咬他,于是就起身找出了蚊香点燃了,轻轻放在他的身边。
何长贵眯缝着眼睛,看着她轻轻地动做着,等到闻到了蚊香之后,他知道她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于是就踏实地去睡,一会儿便发出鼾睡声。
女人坐在他的身边,听着他的鼾睡声,觉得这声音很好听,再后来,她就轻轻地哭泣了。这一哭,浑身就酥软了,紧张的神经也松弛下来。
何长贵醒来的时候,窗外有了亮光。亮光从窗户上投到蚊帐里,就清晰地显出了淑娟睡着的身子,那根绳子就搂在她的怀里。何长贵把眼睛凑在蚊帐上朝里面看了两眼,动做很轻地爬起来穿好衣服,拉开门出去了。开门的时候,躺在蚊帐里的淑娟动了动身子,她也醒了,却没有起来。
那边屋子的丁辉和小姬,听到营长起来了,也急忙起床,三个人都站在院子里。丁辉仔细瞅着何长贵的脸看,嘻嘻地笑,说没事了吧营长?营长就是有办法。何长贵撇了撇嘴,说看看你这副嘴脸,你说我们是不是今天就把她们母女带回公司?
丁辉就止住了笑,说当然今天带走,放在这儿说不定又出什么事,我们把她放在那个连队?何长贵想了想,说就放在营部吧,交给小姬管理,让她到伙房做饭,伙房正缺个炊事员,随便让她照看一下我儿子何春雨。丁辉急忙说,是个好办法,随便也照顾一下营长。
何长贵瞅着院子说,这个院子挺大的,今年秋天在这儿给广州的客商收购苹果,屋子做仓库,真是个好地方。
三个人正打量屋子,却猛然发现屋子顶上的烟囱,冒出了炊烟,他们就惊讶地朝厨房那儿看去。
北京水果市场的那个管理员,给何长贵介绍的广州客商,是个不到二十六七岁的女人,今年五六月份的时候,已经跟何长贵的公司联系上了,双方谈定了条件,只等着苹果丰收的季节了。
女客商只是让公司作为她的代理人,在当地代收一个车皮的苹果,与果农打交道现货现钱,收购完之后,每斤苹果付给公司一毛钱的劳务费。按说这钱并不多,但是公司处于发展阶段,这种没有任何风险的小钱当然要挣。
因为现货现钱,收购起来比较容易,苹果丰收的季节,公司就在淑娟的院子前设了收购点,附近村子里的果农,都抢着把自己的苹果送过来,担心错过了这样的好机会。何长贵派了二十几个复员兵,在院子前架起了五个磅秤,不到半月的工夫就收齐了,给广州的女客商打电话,让她来发货。女客商因为有别的生意缠身,又知道苹果都存放在几间屋子了,也就一拖再拖,迟迟没有来。
由于果农每年担心自己的苹果积压在家里卖不出去,所以只要有客商现钱收购,即使价格低一些也要尽快卖掉,把苹果换成了钱捏在手里才踏实。于是,这一带的苹果很快运出去,晚来的一些客商竟然收购不到苹果了,苹果的价格就一路上涨,最后每斤比何长贵他们收购的贵了四毛,确实出乎人们的意料,卖的早的果农后悔不迭。
何长贵堆在院子和屋里的苹果,就格外引人注目了,一些客商找到公司商谈,希望以高价转卖给他们。公司的一些人很高兴,建议转让给别人,这是广州客商给的劳务费的四倍,至于广州客商那里,公司把本钱还给她就行了。
何长贵当然不同意转让给别的客商,但下面几个部门的负责人有一些不同意见,他就召集公司几个部门的头头开会商量。会上,丁辉首先反对,说这样做违反了游戏规则,也砸了我们公司的牌子,我们都是当兵出身的,不能不讲信誉。有人立即反对丁辉,说这是做生意,有钱就赚,广州那边已经违背了协议,没有按照规定的时间取货,这不能怪我们。
丁辉听了这话,突然想起死去的张振钧也曾经这样说过,就把公司与张振钧打交道的事情讲给大家听。最后,大家都觉得应该遵守与广州客商的协议,维护公司的声誉。
广州客商得知苹果价格上涨后,担心何长贵他们把收购的苹果转让出去,急急忙忙赶过来,看到给她收购的苹果完好地保存着,又知道许多客商要高价收购这些苹果,公司坚决不干,她就很感动地对何长贵说,何总是个讲信誉的人,你的公司将来一定兴旺发达。
这位很有魄力的女客商把货发走后,她自己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在公司住了两天,与何长贵、丁辉和小姬等人聊了聊,这女人便有了新的想法,对何长贵说,如果你们公司愿意的话,我想跟你们合伙干,我在广州也有一个公司,咱们每年除了收购苹果,还可以干别的,广州的市场我负责,这边的市场你们负责。
她被这个特殊的集体里的一些特殊的事情震撼了,当然也被何长贵的人格魅力震撼了。
何长贵当然求之不得,当即答应聘请她为公司的副总经理,她临走的时候,邀请何长贵他们有时间到广州考察一下她的公司。
广州的女客商走后,公司的人便传说这个女客商还是一个单身,据说她要给公司投资,在院子里盖一栋办公楼和宿舍楼。有人就去问何长贵是不是真的,何长贵笑了说,前一个说法我不知道真假,后一个倒是真的。
猜测就来了,说那个广州小姐看中的不是咱们公司,而是营长,她要来我们公司长期居住了。
于是许多人就替淑娟惋惜起来,说其实淑娟跟着营长比较合适,一些女人还私下替淑娟出主意,让她主动靠近营长,尽快能与营长结合起来,如果等到那个小女人搬来居住,事情就麻烦了,那广州女人毕竟年轻漂亮呀。
淑娟红着脸笑笑,并不说话,仍旧细心地照看着营长的儿子何春雨。何春雨几乎每天夜里都是睡在淑娟的屋子里,就像她的儿子一样了。
日子就这样滑了过去。
院子里的楼房盖起来了,里面有广州那个女老板的办公室和卧室,但是她很少在这居住,只是有事情就赶过来,办完事情就走了,她的大部分业务在广州,这儿好像是她出差时的招待所。
不过,她预言的没有错,复转军人服务有限公司几年后就成为当地最有名气的大公司,下面设立十几个分公司,拥有复转军人和家属七百多人。他们每年隆重的活动是“八一”建军节和年底的军事考核,这两个活动,地方政府的领导必定要参加的。
何长贵和淑娟,一直没有像人们希望的那样结合起来,他们都各自生活着,许多人并不知道究竟为什么,只有丁辉和小姬了解内情,但是他们都不肯说出来。
何长贵的儿子在淑娟的照料下一天天长大了,何长贵在淑娟的关心下一天天衰老了。
儿子何春雨报考大学的时候,拿着一张报考志愿表回家征求何长贵的意见。何长贵仔细看了几遍,又把表格递给儿子,不说话。儿子说,爸爸你说哪一个学校好呢?何长贵犹豫着,终于说,你已经大了,还是你自己选择吧。
儿子就接过表格填写,何长贵抻着脖子看,似乎很紧张。儿子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某陆军学校,他才松了一口气,玩笑地对儿子说,咱们很快就成为战友了。
说完,何长贵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家属的照片,眼睛立即湿润了。
2001年12月11日凌晨4点
(原载于《解放军文艺》200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