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阴云末散,阳光透过云隙而还没有普照大地的时候。我路过山城重庆,寻访位多年被禁锢在图书馆一角整理古籍的老友。远在抗战初期,我就和他结识。我惋惜他的闪光的才华被埋没在暗淡的故纸堆中。
那天,整个山城沉浸在秋雨巾。图书馆在枇杷山,我路冒雨盘山面上,被淋得浑身透湿。我是带着思念之情去寻访老友的。我想经过十年的禁锢,他一定身子佝偻、头发全白了。但相见之下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的头发虽然睨落了很多,只剩下后脑勺的半圈,但他身体健壮,精力饱满。我端详着他,心里忽然醒悟道:这是一块铁矿石,虽经激流冲刷,坚坚铁质,不被磨损。
雨停,天晴。入夜,老友怀着深沉的感情,领我到枇杷山巅的红星亭观看山城灯火的夜景。
我们的祖国多么雄伟壮丽,哈尔滨松花江太阳岛的丽阿11州珠江一白洲水!坷的风叭,伊犁长街两边的钻天杨林,杭州西湖的山光水色,都是十分妩媚的而这重庆山城的灯火,却明彻夜空,光彩夺日,鲜艳迷人,这山城的灯火,像珠砰,像孔雀开屏,像星汉灿烂,像月照长空,不论用什么最美丽的事物来形容,都不过分。重庆这座山城,山山各谷,回旋起伏,房屋依山建筑,层层迭迭,入夜,亿万灯火上接苍穹,下临长江和嘉陵江,从市中心的枇杷山颠环望,灯火围拱,像灯的海洋环绕宝岛,光彩豪华,艳丽辉煌,使人难于分辨这是天上还是人间?
香港太平山的灯火倒映海中该是很动人的吧?但化起这山城重庆的灯火夜景,只是小巫见大巫。世上有几处能看见像重庆山城这样富丽的夜景呢?
正在我赞叹这璀璨的山城灯火的时候,老友忽然指向山城的远处说:看见吗?那是嘉陵江大桥!
那条由繁灯织成的花花的光带映着江水闪闪流辉,那是嘉陵江大桥呀。这使我回想起一桩往事,那时,我还年轻,住在嘉陵江畔,在下临深谷的山崖上,几根楠竹支撑,一个小小的竹楼,就是我的栖宿处。风雨之夜,黑灯瞎火,竹楼在狂风暴雨中飘摇。就在那贫穷黑暗的年月里,有一天,忽然有一个人出现在我的竹楼的矮门口,他眼光狡黠,嘴唇含笑。我认出他是我在成都时寄住在他家的一位老朋友。在成都,敌人追捕,是他帮助我夜奔出走的。
这是个在危难中援助过我的人。他的情义,使我难忘。他家在成都少城公园附近,那是一座种满苹果树的整洁庭院。他出生于川西大荼商之家,这是他父亲在成都的别墅,庭园里的苹果树,花圃里的牡丹和芍药,篱笆上的蔷薇和七姊妹春来芳香,夏来荫凉,秋来苹果累累,可是他不贫富贵、不图安乐,他岌岌于革命的征途上,不怕艰险,舍己为人,他细心谨慎而叉见义勇为,他聪明狡黠而又刚强不屈,他眼光炯炯,英气逼人。
部年,当我深夜出走前在灶里烧掉有关信件的时候他看见火星从烟囱飞入夜空,就连忙让我在灶外烧信,以避免特务的注意;当我出奔的时候,他给拽写了张小小的字条,以便取得联系和帮助,并嘱我在旅途中如遇到危验,立即把它揉成像豆那么小的一团丢掉,不易被敌人发觉。就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他派他的弟弟在前面探路,而他自己在后面送我出城,临别依依,互道珍重。
一别几年,不期我们在悬崖边的小小竹楼里相会。别后无恙,使我心喜。
那时重庆五方杂处,破落万家,我奇怪他为什么能找到我的避风躲雨的地方?他笑着告诉我说,他已经多次注意我的归宿了。
回想当年,有多少像这样的同志在龙潭虎穴中工作。为了祖国的解放,为了实现人类最崇高的理想,他们把生死置之度外,大智大勇地对敌人作斗争。这些同志,有的牺牲在五星红旗升起的前夜,有的在狱中高呼万岁迎接了黎明,现在,每当我想起这些出生入死为真理献身的同志,心里总是久久不能平静……。
正当我在枇把山的红星亭上怀思往事的时候,忽然,老友又指向灯光灿烂的夜空远处说:那是嘉陵江和长江汇合的地方。
那是万里奔腾的长江!在两岸灯火的辉映中,它披着一身波涛的鳞甲,滚滚东流。那灯火密集的码头,是朝天门,是望龙门,鄢隔江灯火相映的地方,是海棠溪,是龙门浩。
记得四十年前,在洪流滚滚的长扛上,一叶扁舟在风涛中浮沉。一些穷教员在重庆市区找不到工作,就到偏僻的长江南岸教书糊口。为了从市区过江到南岸上课,洪水期间,轮渡停航,穷教员们为一碗薄粥奔波,寻着小木船冒险抢渡。
一叶扁舟在洪涛中起落,时而钻入浪谷,时而抛上浪峰,浪花水沫飞溅到身上,穷教员们在寒冷的水风中哆嗦。经常单舟做摆渡生意的老艄翁,飘着银须,一边在风浪中猛划双桨,一边大声招呼大家坐稳。
碰到这样恶劣的水情,过渡的人都铁青着脸,沉默无声。前几天,在嘉陵江和长江汇合的两扛口,一阵大风恶浪,就翻沉!许多小木船,有多少人漂向东海,有多少人葬身鱼腹!
在老艄翁单独营生的小木船上,有时我碰见一个穿蓝布长衫的乘客,每次,他都坐在狭窄的船头上,不管风多大,浪多高,他神情冷静,态度沉着。
对这个乘客我一次比一次注意他,好像以前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的面,他的浓黑的长眉,他的灵秀的大眼,他的智慧的饱满的额头,他的能言善辩的薄薄的嘴唇,都使我记起桩什么往事。啊,我终于记起来了,那是一二,九学生运动,北平大学生南下宣传,在中途任丘附近,我们被便衣特务拦截,第一个挺身出来斗争的就是他。特务把手枪对准他的心口,他大义凛然,威武不屈。他激发了年青人的爱国热情,冲吕了特务的包围圈,化整为零,又化零为整,继续南下,宣传抗日。
就是他,他的形象深刻在我的腑海中,他跟我们一样,也是一个穷教员。不过,我们教书是为了糊口,他教书是为了传播真理。
不论冬夏,他都是穿一件蓝市长衫,走起路来,他还有一枝藤条手杖。藤条手杖陪伴他走过多少弯曲漫长的生活道路。藤条手杖耐磨,正如他的身子骨一样。
他手持藤条手杖蓝布长衫下摆在风中飘动,显得态度洒脱,气宇轩昂。有时他坐在窄小船头渡江,目光远望江流和两岸青山,他的沉思的眼光,带着机智和严谨。
抗战八年,胜利结束。穷教员们要求发给返乡费,反动政府刁难,激起了罢教。以请愿为名的斗争行列直扑国民党教育部,反动官僚敷衍搪塞,在这争的关键时刻,又是他挺身而出,他的蓝布长衫在风中飘曳,他的藤条手杖稳稳地支住身子,面对狡猾成性的反动官僚,他随机应变,口若悬河,步步紧逼,把个部长大人驳得哑口无言口最后,国民党只好被迫承担了穷教员们提出的条件。
现在,我站在枇杷山的红星亭上,环望山城几十里方圆密密的灯光,长江就在灿烂的灯光中流淌。长江,这是祖国的长河,它经历多少年代,从远古到今天,它养育了多少人民,它磨炼了多少英雄儿女。今夜,我面对着这伟大的河流,怎能不怀念那个穿着蓝布长衫,拿藤条手杖的人呢。当年有多少年轻几跟他一样把青春的岁月和殷红的心皿洒入万里奔腾的江流。
正在我高高站立红星亭,在繁灯中远望金碧流辉的长江沉思默想的时候,老友的声音卫在我耳边响:看,那是南山的文峰塔。
在万盏灯火中文峰塔屹立在长江对岸的南山之巅。它像一支巨笔,在描绘着夜空的星辰和大地的灯光。
记得四十年代初,我曾经住在文峰塔下。那时,文峰塔破败荒凉,荆棘遍布,野草丛生,少有人迹。文峰塔后的半山腰里有一栋茅屋,那就是我的家。门前有曲径,屋后有松林。山径的石级弯弯曲曲地穿进松林。山风过处,松涛滚滚。松林很密,日色阴沉,林中潮湿,泉水漫流:那里,只有释稀落落的几户人家。
那时,我住在文峰塔卞,一边写作一边教书。学棱就在山后的一个小小的盆谷里。我除了白天上课之外,一灯茕茕,经常在夜里写作。生活幽静,但也寂寞。
然而,在这幽静的环境中,却也有一种活跃的生机,而且,在我生活的寂寞中,却也有一线光明,一片欢乐。这就是每天总有一只小手把一卷东西塞进我的窗子。
每天,我把塞进窗子里来的纸卷摊开,这是一张当天的《新华日报》。
我的窗子是钉了铁丝细网的。我只能看见那只把卷好的报纸塞进铁丝网眼里来的小手是黑瘦的。
这是一只孩子的手,筋脉上布满了勤劳和艰辛。
就是这一只小手,给这幽静的环境投上!一种活跃的气氛,给我寂寞的生活投上!一线光明和希望。
这兵黑瘦的小手,每天出现在我的窗口一次,但每次都出现得这样迅速,影子一闪就不见了。
这个报童是如此缄默无言,是如此神出鬼役。我对他的黑瘦的小手是如此熟悉,但对孩子本人我却完全陌生在我的想象中,他有着一张孩子顽皮、天真的脸孔,有着一对纯洁、美丽的眼睛。我想要一识他的真面目,耐心等待着他的到来。有一天,我正在改卷子,日影从林隙间投进窗子,落到本子上。忽然,我听见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脚步声抬级而上,踩着落满山径的树叶,发出轻微的、细碎的沙沙声。于是,我掷笔,冲出门去,但报童的动作比我更快,只见他赤脚行走,快速如风,鄢瘦小的背影已经隐没进松林里去了。
我在文峰塔下那个学校只教了一学期的书。山居半年,我唯,的安慰就是那个报童给我以真理之光。每天,我感谢他爬山越涧的到来。但是,在那世事茫茫的日子里,我却一次也没有见过那报童一面。
现在,当我惊喜万家灯火照耀这不夜的山城的时候,我深深地怀念着当年那个选报孩子。这山城灯火,充分证明当年他的辛勤的小小的脚印已经踩出了一条光辉的道路,当年他的黑瘦的小手已经撇下!真理和光明,……
今夜,我和老友站在枇杷山颠的红星亭上,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明丽如珠屏的山城灯火。我回忆珍藏的往事,思绪万千。我追思拓荒者艰辛的步伐和高尚的情操,同时,我思念祖国的多难和今日的复苏。
好像老友猜到了我的心情似的,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信念:看我们光华的世界,这万山灯火,正在迎接日出!
我猛然醒悟这正是老友感情深沉地领我来看山城灯火的用意。
我回头看老友在连接着星空的灿烂的灯海中,他的眼睛显得异常明亮。他的眼晴就像是两盏灯,给这山城的灯火添加了明丽。灯,是智慧的象征,夜越黑,灯越明亮。灯的制造者聪明精细,大智大勇。灯,放射出来的是才华之光山城重庆一地的灯火亿万,辐射天宇,形成巨大的光环,那么,全国的灯火又该有多少在闪光!呵,我们的灯火辉映长天大地,迎接我们祖国璀璨的朝晖!
选自《碧野近作》,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