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风流的驼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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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师傅的死带给我两个意想不到的收获,一是找到了一种有效的娱乐方式--说书,二是更加密切了与师妹熊翠花的感情与来往。

我发现生活中的每一次事件或变故对我来说都获益非浅,我以为这就是我高出常人一筹的伟大之所在,同时也更加说明我的脑袋瓜子有如一棵神奇非凡、魔力无穷的摇钱树,只要摇一摇,就会收获一些亮闪闪的果实,摇晃的频率越高幅度越大,落下的金钱就越多,这可是一些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金钱呵。

说书匠高大侠魅力非凡,我从他身上看到了一股可资利用的潜在资源,便择了一个利于出行的黄道吉日,专门前往邻省湖南高大侠处拜会。

所谓出行的黄道吉日,我不懂阴阳五行,不会像算命瞎子那样“甲子乙丑海中金,丙寅丁卯炉中火”地去推算,我用的是一种自我发明的既简单又朴素的驼氏定理:民间最崇信的数字为6与8,6即顺,8即发,所以,我便认为每月阴历初六为小顺,十六为中顺,廿六为大顺,择此三日外出办事,一定顺畅无比。别人信不信我不知道也无所谓,反正我是对此深信不疑的。我上高大侠家选的是廿六大顺这一日,事实也正是如此,顺利得妙不可言。

首先,高大侠正在家中。

高大侠虽不像古代的侠客那样浪迹天涯云游四海,但既有大侠之名,社会活动也是相当之多,在方圆百里的范围之内总能自由驰骋。我无法事先预约,只好瞎猫子碰死老鼠那样去碰,碰上了是我的运气,碰不上摸一摸行踪留下几句话下次再去就是了。而他正在家中闲着,仿佛有一种心灵感应似的,单等我的到来。

兆头不错,接下来的事情更顺。

听说高大侠最喜欢吃狗肉了,正好村里的刘花郎打了一只野狗,我找他要了一只肥壮的后腿。当然,刘花郎不会是白给,我找他要,他望我一眼,犹豫着不做声。他是我的顾客,我说一只后腿抵明年一年的剃头钱吧。听我这样一说,刘花郎忙不迭地拱手相送,生怕我改变主意反悔,是的,在我们的交易中他占了不少的便宜,哪怕是一个苕货也会把这笔账算得一清二楚。我无所谓,不会去跟他计较,不就是拿着剃刀在他头上多刮几下的事儿吗?高大侠见到狗肉,并且是一条上好的后大腿,不由得两眼发光。

我忙将它不经意地往屋角一放说,刘花郎刚打的,差不多还冒热气呢,高师傅尝尝鲜吧。高大侠说,看你这个驼哥……哎驼待诏驼师傅,还兴讲这么大的礼性呀,咱们俩都老熟人了,啷个这客气哟!高大侠说着,不由得试探地问我是不是又有什么事情,无功不受禄么,跑老远的提这么一块狗肉前往,肯定有事儿求他,这是毫无疑问的,绝对不会像现在的“追星族”那样纯粹出自内心的仰慕与崇拜而不带任何功利色彩。我说,今日前来,一是回谢,上次我师傅熊待诏的葬礼,高师傅确实是尽心尽力,吸引了那么多的人整整两夜陪伴他的亡灵,驼哥我感激不尽呀!

其实呢,我已跟高大侠付了很高的工钱,根本不存在回谢之类的事儿,但我不得不耍点小心眼,使点小计策,迂回婉转地说上这么几句让他听了高兴的话儿,然后不知不觉地进入主题。我驼哥最会“曲线救国”这一套了,这是我在复杂的人际交往中自个儿琢磨出的一手相当厉害的“杀手锏”。

高大侠听了,自然是笑得咧开了两张惯于翻云覆雨的嘴唇。趁他嘴还没有合拢呢,我故意漫不经心,实则不失时机地道出了此行的真实目的。我说高师傅你的说书真的是余音绕梁回味无穷呀,这些日子我只要有空,就不由得回想那两夜的说书,回想说书中曲折得跟山路一般盘旋的故事,还有那里面的一群英雄与一帮坏蛋,唉呀呀,那种感觉真是太好啦,我敢说比吃狗肉还要舒服有味得多,因此我就想跟你学上几招,也好天天有狗肉吃呀!

哦,原来你是想跟我学艺?他正听得高兴顺耳呢,一说要学艺,眉头不由得出现了几条相互交错的纹线,面部表情变得复杂起来。高大侠正年富力强呢,他还不愿带徒弟,徒弟一带了要划分“势力范围”,抢他的饭碗,他想一个人吃独食吃到有一把年纪了再说。

我自然晓得他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赶紧凑过去继续说道,高师傅,你看你看,我不是有手艺了么,我剃头忙得很呢,有时候简直是忙不过来,我都想带一个徒弟帮我打打下手减轻负担了。高师傅你也是晓得的,我勾腰驼背的娶不到满意的媳妇,又跟父母分开了单另过,一到晚上呀,一个人难熬得很呢,我想跟你学几手,主要是自个儿偷着乐,并不是跟你一样做生意赚钱,我没有这样的野心呢。高大侠一听,也就释然了,说你想跟我学几招,这要得,要得!

既然答应了我,总得教上几手才是,学什么呢?那些面部表情、动作姿态等,一下子是教不好也难以学的,它们总得与说书中的内容配合着进行,功到自然成。说书先生说到动情之处,不仅感染了听众,自己也沉浸其中,一些表情呀、动作呀,自自然然地就出来了。学说书的主要是背讲本,这些讲本跟古代的话本差不多,只要记熟了,照本宣科地背诵一番,时间一长,就可达到化境了。我记忆力好,关键是没有这样的“话本”,大老远地跑来,就是像以前跟樊老师学习一样,让他把一些话本借我翻阅记诵。

高大侠进到内屋,搭一架木梯,爬上阁楼,从一个积满灰尘的木箱内翻出一摞摞厚厚的笔记本。从中挑出几本,然后回到堂屋,双手捧着,郑重其事地交给我说,驼师傅,这是我学徒弟时师傅让我抄的。学我们说书这行的没么别的技巧,就是死记硬背,背的本子越多,你的节目就越多,那些本子出彩,你的讲说也就出彩。先抄后背,背得滚瓜烂熟,同一个本子,看师傅怎样讲的,揣摩揣摩,慢慢地就成了。有一本成功了,依此类推,其他的本子就不在话下了。关键是要有好的说书本子,也就是善本。一本说书,怎样才能吸引人,先说什么,后说什么,哪里该说,哪里不该说,都是有讲究的。为什么同一个故事,有的人讲出来就好听,有的人说出来就成了王妈妈的裹脚布又臭又长呢?这里头的学问可大着呢。一些有心的说书老先生就研究嘛,研究来研究去,就研究出了不少名堂,然后根据研究出的名堂重新写定说书本子。用重写的善本一讲呀,三流甚至不入流的说书匠都变得高明起来,成了一流的抢手货。于是,这个人整理几本,那个人整理几本,把一些有名的本子全都整理出来了。哪位说书匠占有的整理善本多,他的本事就最大,前来学艺的人也就最多。而这个高本事的师傅在带徒弟时总是有所保留,留上一两部最重要的本子,直到临终时才交付给最信任、最有出息的徒弟。我的师傅、我师傅的师傅,都是这块方最好的最有名的说书匠,其实我这人本事不大,主要是师傅拜得好,沾了他们的光,才有了今天的名气。

高大侠说书般地说了一通,话题才回到交我手中的本子上,他说给我的就是在我师傅熊待诏灵堂上开讲的《薛仁贵征西》与《十二寡妇征西》。那时候,他一边抄一边背,一晃都三四十年的光景了,如今可都成了一些打着灯笼也寻不见的孤本与珍本呵。

我随手翻了翻,一股霉味直扑鼻端,空中似有细细的粉尘在飘浮,纸页已然发黄,没想到的是,里面全是工整漂亮的毛笔字,字迹依然清晰,全无漫漶之象。这些民间的说书不会印成铅字,要想学到肚中,只有一个笨法子--抄!一抄就是几十万字,一抄就是上十甚至上百个笔记本,可真难为这些学说书的学徒们了。相比起来,我这个剃头艺学得算是最轻松的。

“这上面的东西我全部背得了,一个字都不会错的,”高大侠指指我手中的笔记本道,“但我还得把它们存着,保管好,我再带徒弟时就不会用过去的笨法子让他抄书了,直接传下去就是了。本来咱们这行就不怎么景气了,还要让徒弟一天到晚地抄书,鬼都不愿跟你学呢!唉,驼师傅呀,干咱们这一行的,不如剃头佬的前景好呢。现今的娱乐方式多了,录像、电视、电影什么的,名堂多得很,喜欢听书的人越来越少,特别是那些年轻人,听书少有听进去的,全是来凑热闹的。若不是了不得的红白喜事,一般人也不会请我了,原来想跟我学艺的人还真不少,我都一口回绝了,现在呢,就是说这样话的人都少了。还过几年,我老了讲不动了,选不选得到满意的接班人,还难说得很啦。”

真没想到,说书时那么风光,仿佛老子天下第一的高大侠,也有满腹牢骚与苦衷啊!

临走时,高大侠像樊老师借书给我时那样,一再叮嘱,不能弄丢了,这可是他的心血呀,不论花多少钱都买不到的。我自然是再三再四地表示,一定不会弄丢,就是我驼哥将脑袋玩丢了,这些笔记本也不会弄丢的。高大侠听我这么一说,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说咱们先做小人,再当君子,丑话说在前面也好,并规定了借读的时间,不能超过三个月。

说书本子借回来了,我一天到晚忙得像打仗,白天剃头,晚上阅读,边读边记。这回我发现记忆力已远不如儿时,过去只要读个三五遍就可背诵,现在不行了,哪怕读十遍也不行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啊。可我还不到三十岁呢,要是再过一些年,脑袋瓜子一不行,加上生下来的弯腰驼背,那可真是双料残废了。这么一想,我的背心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紧迫感。一寸光阴一寸金,我的人生似乎还没开始呢,那金子般的光阴就要离我远去,这可怎么得了呀!我要抓住光阴,抓住人生,抓住一切可以抓得住的东西,就像一个溺水之人,双手伸出水面胡乱地抓挠着,什么都抓,哪怕是一根稻草也不肯放过,我也得有这种精神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