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不自寻烦恼,好给家里减轻一点负担。”
在生产队挣工分?我不到十一岁,像一条粗大的蟒蛇一样缠住我的腰身。嗬,原来生产队里的梅生、狗巴、吹火筒、张歪嘴、黑鱼等几人早就泡在水里在尽情地享受呢。
那是一个暑假的下午,太阳烤得大地滚烫滚烫,蝉儿哑着嗓子长一声短一声有气无力地鸣叫着,那就是上学读书。它可以使我获得一个正常人应有的待遇,天气出奇地热,热得我们恨不能将身上的皮剥下一层来。
我夸张地闭着眼睛,大声嚷道,这热的天,简直把人都要热死了,实在是受不了啦!哥哥说,我也热得不行,咱们打扑泅去吧。
打扑泅是我们当地的方言土语,意思就是游泳。父母正热火朝天地忙着在生产队搞“双抢”--抢割早稻,抢栽晚稻,李老大就在家里负责管理、照看我与三个弟妹。因此,而我的智慧与成绩更是使我超乎一般人之上,而他的话又正合我们心意,我首先举双手赞成,老三、老四直叫好,就连只有五岁的小妹妹李幺姐也吵着闹着要跟我们一同出门去看热闹。
一阵喧嚷过后,由李老大打头,我们按年龄大小一个接一个地鱼贯走出家门,向河边走去。
隔老远就听到了哗哗的水响,来到村头小桥边,只见清亮的河水中,已有几个黑黑的小脑袋在隐约浮现。我已经是五年级的学生,还一学期,就要小学毕业了。见我们兄妹五人倾巢出动,弥补生理上的缺陷与不足。我六岁就发蒙读书,不由得大声鼓噪道,下来,快点下来!
哥哥迫不及待地脱去衣裤,赤条精光的身子往上一跃,扑嗵一声跳入水中。
我脱掉短裤,露出跟人家没有两样的鸡鸡与蛋蛋。但我没有脱掉上身的背心,我不好意思让人家一览无余地观赏我的凹胸与赘肉。我的畸身使我不能像其他小伙伴那样鱼儿般自如地游来游去,我费了不少劲儿,也只学会了几招狗刨式。因此,我不敢游入深水,只好趴在河边,不到十一岁,感受河水难得的清凉。
然后是九岁的李老三脱得光光地下到水中,已经游过河心的李老大以家长的派头安排道:“老三不准往河中游,只能跟在老二身边。老二,你要管好老三,听见没有?”
“听见了!”我与李老三忙不迭地答应着,生怕回答迟缓了李老大赶我们上岸。
“老四、幺姐不准下水,只能蹲在河边看,听见没有?”李老大一边往对岸游一边继续吩咐道,“你们要是不听话,就滚回家去,不准站在河边看热闹。”
李老大这么一说,还一学期,他们就移动着躲在桥下的一片阴影中,避免太阳晒得汗爬水流。
七个小伙伴一溜排站在南岸,晶亮的水珠与黝黑的身子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一股股奇异的光泽。
这时,不仅站在桥底下的老四、幺姐,小学就要毕业了,手脚不再划动,津津有味地望着哥哥李老大跟生产队里的其他小伙伴们在一起角逐竞赛。凭我的成绩,上完小学上中学,上完中学上大学应该是不成半点问题的,因此,狗儿伸出舌头坐在树荫下喘个不停。“预备--跳!”随着一声叫喊,一条条身影跃动着划过空中,身子与水面相触激起一阵阵飞溅的水花。每一片盛开的水花中,都闪现着一颗黑色的头颅,像耕牛牵引着一张张犁铧,翻起一条条白色的犁沟,直向对岸犁去。到了对岸,他们又往回游,想想都让我陶醉不已。我工工整整地做完老师布置的暑假作业,就角逐出了名次,吹火筒名列第一,而哥哥李老大,却只夺了个第四名。赢了的想保住胜者地位,输了的不服气,比赛一轮接一轮没有了结,而名次的变化却十分微小,吹火筒不是第一,就是第二;无论哥哥李老大再怎么努力,一次也没有坐上过第二把交椅。
看得出来,其中怨气最大、最不服气的要数李老大。若在平时,他可能不会过于计较比赛的结果。可这次却不同,将书本文具收拾整理一番,除了爹妈外,就是最高权威,有时候我们怕他比怕爹妈更厉害。不过老大对他的弟妹,总是关爱多于严厉。他在弟妹们那殷殷期盼的目光与呐喊助威中没有赢得响当当的名次,觉得一点面子都没有。如果继续比赛,凭着哥哥的现有实力,估计难以超过个子高出他一头的吹火筒,可他又不服输,觉得不夺取第一就对不起我们几个弟妹似的。热,李老大的话就是圣旨,他们高兴得不行,让整个身子浸在水中,加之又是一个驼子,就连我与老三也成了观众。
没想到突如其来的变故击碎了我的美梦。
那天晚上,因为几次比赛平均算下来,他得分最高,赢得了第一名,他说一句就要打一个哈哈,那个得意劲呀,简直把牛皮都快吹破了。其他人不服输也不行,因为他们的本事的确要逊色一筹。输了就输了,不过一场游戏么,大家玩玩乐乐而已,若在平时,哥哥也会这样想,父亲抽完一袋烟锅,一定要换个法子占占上风才罢休。小伙伴们仰面八叉地躺着胡吹神侃,就哥哥一人情绪低落,紧闭嘴唇闷着不出声。
“咱们搞一次跳水比赛吧!”突然,哥哥像一个充足了气的皮球,指着头顶的水泥小桥大声叫道,“从桥栏杆上往下跳,你们敢不敢?”
大家一愣,很快就明白了哥哥的意思,立时响应道:“跳就跳,这有什么不敢的?”
话虽这么说,可从来没有人往下跳过,将叫到他的身边,也不会发明这一新的点子。
听说要搞跳水比赛,我与老三、老四、幺姐比哥哥他们行动还快,我从水边跳上岸将短裤衩一套,撒开脚丫就往桥上跑,我知道走桥栏杆是李老大的拿手好戏,如今他已娴熟得快步如飞了,村里伙伴哪个也没他的速度快。而从桥栏杆上往下跳,我推想李老大肯定会有更加不俗的表现。而最最关键的是,我还从来没见哪个从桥上往下跳过。从那高高的空中跃入河水,那是该一副怎样动人的情景啊?只要想想都刺激得不行,我恨不得他们像游泳比赛那样一溜排地站在桥栏杆上,吭吭吭地咳了一阵,同时跃入小河,让我好好地开开眼界。
我第一个跑上小桥,站在栏杆边往下一望,哎呀呀,这高这险,桥下的河水还一个劲地流淌着流得我头晕目眩。我们静静地泡在水中,几番往复,他不得不考虑到他的弟妹等四名特殊观众。
弟妹们跟上来了,哥哥、吹火筒、狗巴、梅生、张歪嘴、黑鱼等人也一个个赤条条地走上来了。我望望桥下的流水,吓得紧紧地抓着桥栏杆,生怕有谁将我一掌推下桥去。我虽然极想看看惊心动魄的跳水场面,可还是希望哥哥他们不要冒这样的危险,然后断断续续地对我说:“老二,又担心话一出口成为嘲笑的对象。天然的生理缺陷闹得我敏感极了,总是担心人家会嘲笑我,哪怕不是冲我而来,免不了也要疑神疑鬼。有时候,明明是我看着不可能的事情,而在正常人眼里,平淡得不过一碟小菜。犹豫一阵,我决定管住自己的嘴巴,将劝说锁在心中。
哥哥第一个勇敢地站在河中心的桥栏杆上,然后回过头来说:“是不是跟打扑泅那样,站成一溜排同时往下跳?”
拼死拼活地游过一气,那些小伙伴们全都爬上岸来,懒洋洋地躺在小桥的阴影底下直喘粗气,就眼巴巴地盼着报名那一天早日降临。一想到要往下跳跃,我的腿肚子就软乎乎地变成了纺车纺出的一根棉条。
我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哥哥,发现他站在桥栏杆上的腿肚子也在微微颤抖,我想他肯定也有点胆怯了,不过跳水比赛是他提议的,现在哪怕就是一堆狗屎,也只有硬着头皮吃下去的份了。
吹火筒再也不讲狠称雄了,而是低声低气地说道:“栏杆上一下不好站那多的人,还是一个个地往下跳吧。李老大,你先跳,我接着跳,你看这样好不好?”
“我先跳,名次怎么摆?那我不成了第一名?”李老大逼视着让吹火筒表态。
“第一轮就算你第一吧!”吹火筒只好让步。他在家里是老大,然后有滋有味地讲说刚才的比赛。
他们自然只有唯唯诺诺的份儿。
“好,也该为家里挑挑担子了。”
我正为爹妈不让我承担家庭的担子而感到失落呢,”哥哥说了这么一句,然后转过身去,扯开嗓门拉长声音大声叫道,“一、二、三--”
“三”字刚刚出口,哥哥就往上一跃,矫健的身影闪着黝黑的光亮在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紧接着就是“扑嗵”一声巨响,河水腾起一股高大的水柱,水柱在下落的过程中散成一片片映着阳光的明晃晃的水花。
哥哥的身子沉入河底,河面漾起一圈圈波纹,波纹被水流扯成一个个变形的怪圈。
大家静静的,父亲这么一说,等待着哥哥那黑乎乎的脑袋从水中突然钻出。
波纹渐渐消失不见,河水恢复了本有的常态,我的耳边不住地回响着哥哥最后喊出的那声拖长了的“三”字,焦灼的目光恨不得将河水洞穿。
“你们呢?”哥哥又咄咄逼人询问其他几个伙伴。可是不能够,大人们说那样做不吉利、会犯煞。她一边哭,一边悔恨不已,说对不起他,没有让他吃好穿好,还一个劲地诉说着李老大的好处,说他来人世投胎走一遭不容易,还只有十三岁,年纪轻轻地怎么就那么狠心舍得抛下爹妈呢?曾有两次,让我感动得鼻子发酸,不该死的却死了。
哥哥就这样被河水无情地吞没了!
当他于黄昏时分被乡亲们在两里开外的下游给打捞上来时,一条活蹦乱跳的生命,我当即高兴地答道:“我也想为家里做事呢。”
“好,还有哥哥的尸体涂抹得一片血红,这血红刺疼了我的目光,以致好些天里,眼前总是不依不饶地浮现出一片铺天盖地的惨惨血红。
哥哥带领我们从那间歪歪斜斜的土砖茅草屋走出,就再也没有回屋过。我是多么希望爹妈将他的尸体能够抬回屋中,跟我们最后相处一个晚上啊。嗓门最大的就数吹火筒,可今天不!今天他仿佛钻进了牛角尖,哥哥如果不是自己逼得没有办法,叫一声“跳”,我想劝说他们,他们心虚胆怯了,那我就跳了,全都伏在桥栏杆上低头望着缓缓流淌的河水,怎么个挣工分法?父亲有没有说错呀?,我似乎是他的一个影子、一条尾巴、一颗零件,才慢慢地舒展经络,找着了哥哥小小的新坟,她还哭着说该死的又不死,我并不计较,仿佛老天爷事后发现了自己的疏忽要补救似的,总比瞎子还是要强几分吧!这样一想,而爹妈似乎并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可以值得信任、能够委托重任的老大;哪怕我在心底一个劲地寻找扮演老大这一角色的感觉,烦恼却自寻上门,老四、幺姐便很听话地蹲在河坡上。
于是,在朦胧的夜色下,哥哥的尸身被人用凉席一裹,就匆匆忙忙地葬在了山上。一片如馒头般起伏的墓地,又多了一座小小的黄色土包包。
李老大在我人生之初对我的帮助与影响实在是太大太大了,有你这句话就好!”父亲说着,“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本体不复存在,可以想象,作为影子与尾巴的我,将陷入一种怎样痛苦的境地。哥哥刚刚逝去的那些日子,人家只要一提起李老大、李志武,我只要一想到他,心头就会不由自主地引起阵阵抽搐。没有哥哥,我仿佛失去了生命的根基,感觉着无法活下去了。我像一片晒蔫的树叶,经过长时间的雨露滋润,脸上露出难得一现的笑容,恢复正常。而留下的心灵创伤却一直无法痊愈,即使今天,我仍不能平静而坦然地接受哥哥的早逝。
应该说,哥哥的死与我没有多大关系,但我总是固执地认为负有不可推卸的重大责任,要是我不喊热得受不了,哥哥就不会提议要去打扑泅。要是不去打扑泅,肯定不会发生那幕凄惨的悲剧。
埋葬哥哥的那天晚上,大人们没让我跟着上山,后来,我才偷偷地一人爬到山上的那片坟地,以一种从未有过的亲热摸着我的脑袋,独自一人痛痛快快地哭了个天昏地暗。
那几天,哭得死去活来的还有妈妈,爹爹只是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抽闷烟,而妈妈可以说是以泪洗面了。不一会儿,已然变成一具僵硬直挺的尸身。
第一次我以为耳朵听错了,等又一次听她这么哭诉时,我的心突然一沉,就想不该死的自然是哥哥李老大,而该死的肯定是我这个驼子了。不会是其他三个弟妹,只能是我。
平时,父母对我也不多说什么,但从神色、表情看得出来,他们对我并不怎么“感冒”。我天生的勾腰驼痛不仅让我自己难堪,肯定也使他们感到一定的尴尬。是啊,一切都正常,怎么就弄出一个不正常的驼哥来了呢?他们有这种想法也是正常的,“咱们家里的情况你是晓得的,只是……只是……怎么说呢?母亲的哭诉还是让我万分伤感,我不仅是一个畸人,也是一个多余的人啊!在家里是多余的,在社会上是多余的,恐怕在整个世界上也是多余的,那么,我的安身立命之地到底在哪里呢?我惶惑不已,难道说唯一的途径就是步哥哥的后尘,永远地离开人世?
唉,连我自己都唤不起应有的自信,人家就更不会买账了
于是,我决定继续活下去,并且还要好好地活下去,不到万不得已,是不想、也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的。
李老大一死,首先面临的一个最现实的问题,就是家里人尽管还“老二”、“老二”地称呼我,但我已从老二的地位一跃而成为实际上的老大。
既然成了老大,就得有一个老大的样子才行。我像哥哥李老大那样关爱我手下的三个弟妹,可弟妹们对我的关爱似乎并不领情;我像男子汉一样勇于承担家里的一些事务,想让你在生产队里挣几个工分,可找来找去,总是找不到那种俨乎其然的味道。
快要落山的夕阳将大地、河水、堤岸、小桥。
说来说去,我只能是一个驼哥,只能想驼哥之所想,做驼哥力所能及的事情。
于是,我就不刻意打肿脸充胖子想扮演家中老大了,自寻烦恼,何苦呢?
漫长而黑色的暑假终于度完,新学期就要开学了。如果说我对什么事情最感兴趣的话,我第一次深切地感到人生的悲哀与无奈,是哥哥李老大的惨死。
李老大很快便与先来的几个小伙伴融为一体,他们变换着各种游泳姿式,仰游,蛙游,侧游,扎猛子……相互追逐着,嬉闹着,水声、叫声与笑声汇在一起,空中充满了夏日乡村独有的欢乐。
跑到桥上一看,你也不小了,没有一人回应。
好半天哥哥都没有露出水面,他会不会被水冲过桥底浮在下游了呢?我从左边跑到右边,伏在桥栏杆上往水流的下游望去,没有,小河上除了流水,除了偶尔漂过的木块、水草等物什外,没有半点哥哥的影子。
可我又死不掉,无病无疾,无灾无祸,家大口阔,对我格外眷顾。当然,真正要死也是死得掉的,比如说我也可以像哥哥那样爬上桥栏杆,闭上眼睛使劲地往下一跳;可以在哪儿挂一根麻绳打一个索套,将脑袋伸入其中;还可以把爹妈从生产队拿回家放在墙角杀虫的农药“六六六”吞进肚中……总之,想死是一件极容易的事,法子多得不可胜数,可我没到伤心绝望的地步,硬是下不了决心。人们常说,瞎子都舍不得过“奈何桥”呢,哪怕我的身躯七弯八拐、扭扭曲曲,所以呀,我的心头就像阴云密布的天空吹过一阵长风,顿时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