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通常一个为艺术而喜好艺术的人,”歇洛克·福尔摩斯放下手里的《每日电讯报》的广告专版说,“往往能从最卑微和最普通的形象中获得最大的乐趣。华生,从你诚恳地为我们那些案子所做的记录中,我很开心地看到,你已经完全领悟了这个真理。并且,我还可以肯定地讲,有时你还会对他们加以润色。你着重描述的往往并不是那些我参与破获过的着名案件,抑或是那些曾引起广泛关注的审讯,而只是那些自身情节极为平凡琐碎的案子,但是它们确实可以让我充分发挥逻辑推理的才能,现在这些案件已经被我列为特殊的研究范围了。”
“然而,”我笑着说,“虽然我记录了它们,但是我在记录中也用了许多耸人听闻的手法,这一点我并不能为自己开脱,尽管这样才更好看。”
“也许确实有错误,”他一边评论一边用火钳夹起烧得通红的炉渣来,把他的樱桃木烟斗点着。通常来讲,当福尔摩斯与人争论一个问题的时候,就会用到这个樱桃木烟斗;而当他思考问题的时候,则往往是用那个他常用的陶制烟斗。“我觉得你错就错在总想着要把每件案子都记叙得生动有趣,而不是把重点放在那些针对案情本身而做出的具有因果逻辑关系的严密推理上,而实际上,这才是所有记录中唯一有价值的东西。”
“关于这个问题,我自认为对你还是非常公正客观的。”我不太高兴地说,因为我多次注意到在福尔摩斯那古怪的性格中,自高自大这一部分占了很大的比重,这让我十分反感。
“不,这些并不是因为我自高自大,”和平时一样,他总是针对我的思想,而不是我所说的话。他接着说,“华生,我要求你客观公正地对待我的技艺,是因为它并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确切来讲,它是一种身外之物。要知道,犯罪总会发生,但逻辑却是极难得的东西。所以逻辑才是值得你详细记录的,罪行本身则属次要。可是你却把本应讲授的犯罪课程,降低成为讲故事。”
在这个初春寒冷的早晨里,我和福尔摩斯吃过早饭后,就靠着温暖的壁炉相对而坐着。窗外浓雾弥漫,笼罩在这个城市灰暗的房屋之上。在这灰黄色的雾气之中,街对面的窗户显得模糊不成形状。屋里点着汽灯,汽灯照在白色的台布上,照在还没有收拾走的闪着微光的瓷器和金属餐具上。整个早晨,福尔摩斯一直沉默不语,不停地查看着各种报纸上的广告栏,最后,他显然是放弃了这种查阅。不过这个早上他好像带着点情绪似的,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就针对我文笔上的不足之处,给了我一顿不轻不重的教训。
“不过,”福尔摩斯盯着熊熊的炉火,抽着烟斗说道,“不会有读者谴责你的这种夸大其词的,毕竟在你记录的那些案件中,有很多都不涉及真正的违法犯罪行为。比如我帮波希米亚国王寻找相片的事情,玛丽·萨瑟兰小姐的离奇遭遇,那个歪唇男人惹上的麻烦,以及圣西蒙勋爵的糟糕婚礼,这些都无关法律。或许你应该避免使用到那些耸人听闻的写作手法,这样你的记录就不会显得繁琐了。”
“可能吧,”我回答说,“但是你不觉得我的方法既新颖又有趣吗?”
“可是亲爱的华生,我觉得对于那些并不善于观察的群众来说,他们根本不可能只通过观察一个人的牙齿就知道他是不是一个编织工,也不会从左手大拇指上推断出一个人是不是排字工人的。他们分不清分析与推理之间的微小差别。不过,即使你写得确实很繁琐,我也不会怪你的。毕竟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作大案的时代了。我的行业,也低微得好像代理处一样了,现在也只能办理一些帮人找找丢失的铅笔,帮那些住在寄宿学校的年轻小姐们出点主意的生意。反正,无论怎样,我的事业已经是一落千丈了。你看,今天早上我发现了这张字条,正好标志了我的事业已经跌到谷底。你读读看吧!”说完,他就把一团被揉皱的信丢了过来。
信是前天晚上寄来的,地址是蒙塔格奇莱斯,内容如下:
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
您好!目前我正在犹豫是否应该接受聘用去给一户人家当家庭教师,并且急需您的意见。如果您方便的话,我将在明天上午十点半来拜访您。
您忠实的 维奥莱特·亨特
“这位小姐你认识吗?”
“不认识。”
“唔,现在就是十点半了。”
“是的,所以我敢肯定现在拉门铃的那位一定是她。”
“这件事没准比你想的有意思得多,别忘了蓝宝石那件案子最开始也只不过是出于一时的兴趣罢了,结果后来却演变成一件严肃的调查,这件事或许也是这样。”
“唔,我也希望是这样。啊哈,我想我们的疑问马上就会有答案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当事人已经到了。”
话音未落,房门就被打开了,一位年轻的小姐走了进来。她的衣着简单整洁,脸蛋生机勃勃,看起来是那样的聪明伶俐,虽然脸上长着像是鸻鸟蛋一样的雀斑,但也无损她那年轻的生机。我可以感觉出来她是位思维敏捷,而且很有主见的姑娘。
“先生,我希望你原谅我这冒昧的打扰,”当我的朋友站起来去迎接她的时候,她这样说道,“先生,我现在碰到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但是因为我没有父母和亲戚可以商量,所以我想你或许会好心地告诉我该怎么做。”
“那么请坐吧,亨特小姐,我会很高兴为你效劳的。”
看得出来,这位委托人良好的举止和谈吐给福尔摩斯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他探究式地打量了这位女客,然后放松下来,耷拉着眼皮,将双手指尖对顶,开始听姑娘说话。
“我以前在斯彭斯·芒罗上校家做了五年的家庭教师,”她说,“可是两个月前,上校接到了调至新斯科舍的哈利法克斯工作的命令,他带走了几个小孩,我就失业了。我登报去找工作,但是按照报纸指引的广告去应征都没有成功,眼看我那点零星的存款便要用尽了,所以我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西区有一家很出名的家庭教师介绍所,名字叫韦斯塔韦,我每星期都会去那里询问有没有合适我的工作。韦斯塔韦是这家介绍所创始人的名字,但是实际上现在的经理人是一位名叫斯托珀的小姐。她每天就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接待前来求职的妇女,她会检查登记簿,在那上面替我们寻找合适的职业。
“唔,和往常一样,上个星期我又去了她那间小办公室,进去之后发现屋里多了一个体格非常壮硕的男人,他有着一层摞一层的肥厚的下巴,戴着眼镜,笑容满面地坐在斯托珀小姐身边。每个应聘的妇女走进屋时,他都会非常仔细地观察。当我进去的时候,他看了看我,然后在椅子上很高兴地抖了一下,接着就转向斯托珀小姐。
“‘像这样的就行,’他说,‘我找不到比这位女士更好的人了。非常好,非常好!’他看起来非常热情,不停地搓着自己的双手,表现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他很和气,这让人觉得和他相处很愉快。
“‘你是来这儿找工作的吧,小姐?’他问。
“‘是的,先生。’
“‘你想做家庭教师?’
“‘是的,先生。’
“‘你想要多少薪水呢?’
“‘我在上一个雇主斯彭斯·芒罗上校那里是每月四英镑。’
“‘哎哟,啧!啧!这真是苛刻啊……真够苛刻的。’他一边嚷着,一边激动地伸出他那双肥胖的手,不断地挥舞着。‘对于这样一位既有造诣又有吸引力的小姐,竟然只付这么可怜的费用。’
“‘哦,先生,我的造诣可能不如你说的那样好,不过我懂一些法文,也会点德文、音乐和绘画什么的……’
“‘哎呀!’他喊了起来,‘这些都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你有没有作为一位有教养的妇女的优雅举止和良好风度。简单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你没有,那么你就不适合去教育一个对国家的明天也许会有很大作用的孩子;如果你有的话,那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位先生,居然好意思让你屈尊去接受这样一份年薪少于三位数的工作。小姐,如果你去我那儿工作,我将付你每年一百英镑的薪水,当然这些还只是开始。’
“先生,你可以想象一下,对于我这样不名一文的人来说,这样的待遇,简直是好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那位先生也许是看出了我的怀疑,便打开了钱包,递给我一张钞票。
“‘这是我的习惯。’他眯着两只眼睛甜蜜蜜地笑了起来,以至于他那满是褶皱的胖脸上只剩下两条会发光的缝了。‘我将预付一半的薪金给你,我年轻的小姐,这样你就可以应付旅费并添置一些衣服了。’
“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好的雇主,而且他还是那么的体贴。你知道,当时我还欠着小商贩的钱没还,所以这笔预支的薪水会带给我很大的帮助,但是在整个过程中,我总感到有些地方很不自然,所以我准备多了解一些情况然后再做决定。”
“‘那我能否问一下你住在哪里呢,先生?’我说。
“‘在汉普郡,一个很可爱的小乡村--铜山毛榉,距离温切斯特不过五英里的路程。那地方是最可爱不过的了,亲爱的小姐,我在那里拥有一座古老的乡村住宅。’
“‘那么我的工作呢,先生?我很想知道一些具体的事情。’
“‘你的工作就是照顾一个刚满六岁的小淘气包。哟,对了,你还能看见他拿拖鞋打蟑螂呢。他可是非常厉害的。啪!啪!啪!你眨个眼的功夫,他就已经消灭三只了!’他再一次把眼睛笑得只剩下一条缝。
“这孩子与众不同的玩乐兴趣让我有些吃惊,不过当我听到他父亲的笑声,就觉得也许他是在开玩笑。
“‘这就是我唯一的工作吗?’我问。
“‘哦,这不是唯一的,小姐,’他大声地说,‘我想你那聪明的头脑肯定已经意识到,你的任务应该是听从我妻子的任何吩咐,当然这些吩咐是合理的、适合你去遵从的。你看,这肯定是没有困难的吧?’
“‘当然,我很乐意让自己成为一个对你们有贡献的人。’
“‘太好了,那咱们说一下着装的问题吧。我们喜欢赶时髦,有些小癖好,但是绝没有什么坏心眼,如果我们给你一件衣服让你穿的话,你会不会介意呢?’
“‘不。’我回答道,但是我对他的话感到十分吃惊。
“‘如果我们希望你坐在这里或那里,你会不会不高兴呢?’
“‘嗯,不会的。’
“‘那你能否在来到我家之前,将你的长发剪短呢?’
“先生,这句话当时真让我感到不可思议。如你所见,我的头发长得非常好,而且很浓密,有着栗子般的漂亮色彩,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要因为这份工作而把它们剪掉,这对一位女士来说牺牲可太大了。
“‘这恐怕不可能。’我回答说。这时我注意到,本来他一直在热切地等待着我的回答,可是当我把话说出口之后,他的脸立刻蒙上了一层阴影。
“‘我认为这一点是十分必要的,’他说,‘这些都是我妻子的特殊癖好,你应该懂的,夫人们总会有一些小癖好的。小姐,难道你不应该遵循女主人的爱好吗?还是说,你已经打定主意不剪头发了?’
“‘对不起,先生,我实在不能剪掉我的头发。’我坚定地说。
“‘既然这样,那这件事也只好算了。真可惜,毕竟你的其他方面都是那么地让我满意。斯托珀小姐,我估计还要再看看其他应聘的姑娘了。’
“本来那位女经理一直坐在一旁审阅文件,在我们整个的交谈过程中一句话也没说,但是当那位先生说完这句话之后,她显得很不耐烦,不高兴地看着我,我觉得我的拒绝好像令她丢掉了一份可观的佣金。
“‘那么你现在还想把你的名字继续留在登记簿上吗?’她问我。
“‘当然,斯托珀小姐。’
“‘唉,其实你现在登记也没什么用了,你既然如此轻易地就放弃了这么好的工作机会,’她对我很尖刻地说,‘那么,你就很难再指望我们可以为你找到一份条件相当的工作了。再见,亨特小姐。’她拉了拉铃,一个仆人把我带了出去。
“哦,福尔摩斯先生,我回到家后,打开食品橱,发现里面已经没有明天可以吃的食物了,而且我的桌子上还放着几张催款单,这个时候我开始问自己,我这么做是不是非常愚蠢。对于那些具有奇怪癖好,同时又希望你能满足他们这种怪癖,而且肯为自己的怪癖买单的雇主,我或许真的不该拒绝。要知道,在英国一年可以挣一百英镑的家庭教师是非常罕见的。我这样想着,就觉得自己的头发并没有什么用处,也许我剪了头发会显得更加清爽。到了第二天,我更加后悔当时的决定了。就在我几乎要重回介绍所,再次询问那个职位是否依然空缺的时候,我接到了那位先生写给我的亲笔信。这就是那封信,你们听我念念。
‘亲爱的亨特小姐:
我因为得到斯托珀小姐的好意帮助,从她那里得到了你的地址,所以现在冒昧地写信请你重新考虑你的决定。我的妻子正热切盼望着你的到来,因为我的描述使她对你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付给你一年一百二十英镑的费用,来请你当我们家的家庭教师。这些钱还可以用来补偿我们那奇怪的癖好带给你的不便。你仔细想想,或许这些要求对你来说也并不是那么的苛刻。我的妻子最喜欢深钢蓝色,并且希望早晨的时候,你可以在屋里穿上这种颜色的衣服。不过这件衣服你不用自己准备,我们已经有一件了,它本来是我们女儿爱丽丝的衣服,不过她现在人在美国费城。依我看,这衣服于你正合身。另外,如果我们安排你坐在某处,又或者是希望你遵从一些特定的消遣方式,你可以完全放心,我敢肯定它们是不会让你感到任何不快的。最后,也就是你的头发,这是有点可惜,虽然我对它也很赞赏,但是既然关乎到我妻子的喜好,我也只得坚持。我们只能通过增加薪水这个方法来弥补你的损失。至于照管小孩子这方面,对你来说肯定不成问题。真心希望你务必前来,我会到温切斯特去接你。请提前告知你乘坐的火车班次。
你的忠实的 杰夫罗·鲁考斯尔’
“福尔摩斯先生,这就是那封信。我已经决定了,我会接受这个职位。但是在采取行动之前,我觉得应该把事情告诉你,请你帮我参谋一下。”
“亨特小姐,你就按照自己的决定去做吧。”福尔摩斯笑着说。
“这么说,你不打算劝我放弃?”
“我只能说,我不想让我自己的任何一个姐妹去接受这份工作。”
“这话是什么意思?”
“唔,我没有关于这一家人的材料,所以现在也说不上来,不过我知道你的心里早已经有了想法了。”
“哦,我在心里假设了一种或许说得通的解释。虽然这个鲁考斯尔看起来非常和蔼、脾气很好,但他的妻子说不定是个疯子。他为了防止自己的妻子被送到精神病院去,就不得不保守这个秘密。所以他要采取一些措施来满足自己妻子那疯狂的癖好以防止她的精神病发作。”
“嗯,这是一种比较合理的解释。也许实际上就是这样。但是无论怎样,对于一位年轻的女士来说,选择这户人家当雇主并不合适。”
“的确是这样,可是薪水实在非常丰厚啊,福尔摩斯先生。”
“嗯,确实是,薪水确实非常高,或者说太高了。这就是我担心的地方,他们本可以只花四十英镑就雇到一位家庭教师的,为什么还要以一年一百二十英镑的高价来雇佣你呢?这背后肯定藏着一些很特殊的、不为人知的原因。”
“现在我已经把情况都告诉你了,如果我以后来寻求你的帮助的话,你至少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且如果你肯当我的后盾的话,我的胆子也会大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