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栾勤说,差不离儿吧,我岳父当时在队上当饲养员,想起他平时喂牛的事情,还拿料豆给孩子们吃什么的,到了嘴上就成精饲料了。
周晕子就笑了,这叫心念口言,一般人都有这种情况,但不会说精饲料。
姚元琦在旁边插言,怪不得你写阶级敌人砍牛腿呢,敢情你岳父喂牛呀!这回咱在这里修水库,说不定你还能编个小吕剧,到时候你可一定把咱周队长写进去呀,塑造成红管家那样的,你要把我编成砍牛腿那样的反面人物,我也没意见!
老栾勤说,还编小吕剧呢,还有那样的日子吗?
姚元琦说,我看有,八亿人口,还能老看那八个样板戏呀,我看咱们这个工地宣传棚就应该好好利用起来,整天除了转中央广播电台的节目就是放唱片,没意思--噢,我说没意思不对了,党的喉舌嘛是吧,我是说还是要有针对性地搞点节目,表扬个好人好事儿什么的,提高提高大家的积极性嘛,你说是吧周队长?
周晕子还惦着那个将他写进小吕剧的事儿,就说,嗯,这个意见对,那年在田庄修水库的时候,人家就是这么搞的,方便的时候我跟工地指挥部建议一下,修水库的事情不好编是吧?
姚元琦说,我看好编,比方上级决定在咱这里修水库,动员社员搬迁,阶级敌人暗中阻挠,给上级来个不利索;或者你这里刚修了个差不多,阶级敌人于月黑风高之时扛着炸药包要炸大坝……
周晕子说,阶级敌人上哪弄炸药包去?工地上的炸药可是专人看管的,还有民兵站岗什么的。
姚元琦说,嗯,炸药包的问题是不好解决不假,要不就扛着镐头去扒豁子?月黑风高之时,阶级敌人扛着镐头鬼鬼祟祟地就出来了,一边走还一边唱,眼看大坝修得差不多,我的眼里就直冒火,好好的家园他不让住,让咱山上去过活,吃水困难不用说,自留地的事情也没着落,越思越想越有气,我去给它扒个豁儿……他那里举起镐头刚要扒,你这里一个箭步窜上去,大喝一声,住手--然后一亮相,你说来劲吧?
周晕子说,哎,弄不好还真行哩,你说行吧老栾?
老栾勤就笑了,说是胡哕哕儿呢,让四类分子编阶级斗争的小吕剧,这不是莫大的讽刺吗?上级有关部门若追究起来,说你借编节目之名,发泄对兴修水利的不满之实,企图炸水库大坝,抓你个阶级斗争新动向就够你受的!
姚元琦说,咱主要是塑造英雄人物嘛,阶级敌人不是也没得逞吗?听说那个编《红灯记》的还是编《沙家浜》的来着,也有问题呢,还不是照演不误?
老栾勤就说,你知道的事儿怎么那么多?
姚元琦说,我过去干会计,全村就订了一份报纸,还是我管着,那还不是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呀?我对文艺的事情比较注意不假,你那个《红管家》还印到了农村演唱材料上,只要是将手写的字变成铅字的人,我都崇拜!
周晕子说,我也是。老栾勤心里热乎乎的。
多年之后,老栾勤还感慨万端,几次对我说,这个姚元琦是那一段睢一让他觉得安慰的人了,这是个特别会抚慰和体贴人的人。又说,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要小瞧沂蒙山的会计,他们是农村文化的传承和发扬者,没有了他们,农村将更加愚昧落后,死气沉沉。让他感慨的还有那个周晕子。说到后来的一次大事故,老栾勤说,我始终闹不明白,那个周晕子到底是为了什么?你说他吹牛扒蛋吧,你在别的事情上吹一下呀,比方你在家里吃了块地瓜,出来跟人家说啃了个猪蹄儿;哪怕就是跟李成书样的说名人给他打电话了,书记县长的去他家串门了,都可以理解。人命关天的事情也能吹?哎,他就咬着自己当过工兵,放炮炸石头的事情是小菜一碟,有人还提醒过他,你当工兵不就埋个地雷扔个手榴弹什么的吗?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可千万别屎克螂填桌子腿--硬撑。他就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啊,关键是领导对咱十二分的信任,若是让那帮四类分子去按雷管、点芯子,他突然抱起个炸药包冲到人群里点响了怎么办?坚持要自己装药自己点。就有那么一次,他点了六炮,人们却只听到响了四声,他自己听着是响了五声。那地方山峦迭嶂,处处悬崖,动静一大就会有回音,那边厢一声炮响,这边厢往往要响三四声之多,接连放上五六炮,那回音就响起来没完儿,确实也容易听错不假。但至少有一处没响是肯定的。周晕子头天傍晚放工的时候放了炮,第二天上工的时候,他还记着有一处哑炮需要排,遂让姚元琦跟他一块儿去察看到底是哪一炮没响。姚元琦犹豫了一下,周晕子就说,害怕了?你说咱两个的命谁的值钱?
姚元琦嘟哝着,当然是你的命值钱了。
周晕子说,对了,可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再说全队就数你和老栾年轻,腿脚利索,你不去谁去?让老栾跟我去?
姚元琦忐忑地说声那还是我去吧,说完看了我一眼就跟他去了。却不想这一去就没回来。后来周晕子承认,是有两炮没。响不假,他们发现了一处哑炮,正在排的时候,不知怎么另一处的哑炮就响了,那边儿一响,这边儿也跟着响,姚元琦当场就给炸死了,周晕子也将腿炸飞了一条。
按说这个排哑炮应该算是英雄行为,即使算不上英雄他二位也应该算是因公牺牲和受伤。不知因为姚元琦是四类分子,而此事算是一起大事故,里面有个责任的问题,工地指挥部压根就没往上报呀,还是虽然报上去了,但在当时那种形势下不好处理,总之是什么说法也没有;公社只来了个副主任,悄悄地给姚元琦处理了后事,让周晕子住了院算了完,此后便再也没动静了。
帮姚元琦处理后事的时候,老栾勤便见着了他的妻子和女儿。看那母女的衣着打扮、行为举止,那应该算是农村里面既清贫又讲究、比较懂事儿的人家。那女人的泪珠大滴大滴地滚落着,却始终没哭出声来。她不知应不应该哭或让不让哭。那十来岁的孩子则拽着那女人的衣襟,怯怯地看着人们,不知丁董。公社副主任却还在那里搭官腔,说要革命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那一套……
老栾勤见那女人憋得脸色煞白,眼神痴呆,遂插了一句言,大嫂,你若想哭就哭出来吧,元琦是个好人呐--说着,便率先蹲在那里哭起来。
他一哭,那女人就哭,大伙也哭,最后哭成了一团。那副主任就也掉了眼泪。
老栾勤在那里嚎啕大哭的时候,曾揽着那孩子说过一句我是你栾叔叔,一定要好好上学呀的话。此后的近十年间,老栾勤便定期给那孩子寄学费,每次寄钱还不忘叮嘱一句,寄上三十元,聊补无资之学,勿作它用。直到那孩子学有所成,跪在他的面前,哭着请求不要再寄钱了栾叔叔,谢谢呀--他才不奇。
我知那一段到处都在传达毛主席的一封信。是一个叫作李庆霖的知青家长,向毛主席反映了知青生活困难之后,毛主席回复的:李庆霖同志:寄上三百元,聊补无米之炊。全国此类事甚多,容当统筹解决。毛泽东,1973年4月25日。我即问他,你这个无资之学是从毛主席那句寄上三百元聊补无米之炊改造过来的吧?这就属于生造除了自己谁也不懂的形容词之类。老栾勤就说,意思就是那么个意思就是了,不过那孩子是懂得的,她知道是怎么个意思就行了。
--说到这儿,你知道那孩子是谁了吧?嗯,对了,她就是后来成了老栾勤新任妻子的小姚,姚敏。他们结婚之后,老栾勤还改不过口来,人前人后的仍管她叫孩子。有一次我去他家吃饭,老栾勤就说,这孩子做菜还行是吧?一会儿又说,阚珂又不是外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这孩子……
给姚元琦处理完了后事,老栾勤去公社医院看那个周晕子。周晕子也哭了,说是自打住了院,没有一个人去看他,就是老栾去看他什么的;完了就自责,我真是太对不起姚元琦一家了,让我跟姚元琦换一下,把我给炸死多好呀,我还活着干什么?
老栾勤就问他,你到底当的是什么兵?
周晕子说,我当的是工兵不假,可只是在工兵连当炊事员,连里打坑道我去送饭的时候,是见过装药放炮的,以为很简单,却不想就出了这么个大事故!
看他委屈得要命,老栾勤又安慰他,这也不能全怪你,也许是炸药或雷管的质量有问题呢,你不是也受了伤,谁也不想出问题对吗?只是以后千万别逞能了,人说吹牛不上税,可吹牛是要出人命的!
周晕子就说,我现在把肠子都悔青了,哪还敢再吹牛,你以后要编小吕剧,把我编成坏人吧!
他竞还记着那档子事儿!
老栾勤落实政策之后,想起那档子事,还真写了个东西,不过不是什么小吕剧,而是一篇散文之类的东西,发在了《沂蒙大众》上,说“文革”的要害是拿人不当人云云,当然也把姚元琦怀念并歌颂了一番。姚敏就是看了那篇东西之后,第一次去见老栾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