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耕堂劫后十种:秀露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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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致铁凝信

铁凝同志:

昨天下午收到你的稿件,因当时忙于别的事情,今天上午才开始拜读,下午二时全部看完了。你的文章是写得很好的,我看过以后,非常高兴口其中,如果比较,自然是《丧事》一篇最见功夫。你对生活,是很认真的,在浓重之中,能作淡远之想,这在小说创作上,是非常重要的。不能胶滞于生活。你的思路很好,有方向而能作曲折。

创作的命脉,在于真实。这指的是生活的真实,和作者思想意态的真实。这是现实主义的起码之点。

现在和过去,在创作上都存假的现实主义。这,你听来或者有点奇怪。那些作品,自己标挎是现实的,有些评论家,也许之以现实主义。他们以为这种作品,反映了当前时代之急务,以功利主义代替现实主义。这就是我所说的假现实主义。这种作品所反映的现实僧况,是经不起推敲的,作者的思想意态,是虚的。

作品是反映时代的,但不能投时代之机。凡是投机的作品,都不能存在长久。

《夜路》一篇,只是写出一个女孩子的性格对丁一她的生活环境,写得少厂一些。

《棑戏》一篇,好像是一篇散文,但我很喜爱它的单纯情调。

有些话,上次见面时谈过了,专此。

柷好!槁件另寄。

孙犁

一九八〇年十月九日下午四时

铁凝同志:

上午收到你下日来信和刊物,吃罢午饭读完你的童话,休息广一会儿,就起来给你回信。我近来不知犯了什么毛病,别人叫我做的事,我是非赶紧做完,心里是安定不下来的。

上一封信,我也收到了。

我很喜欢你写的童话,这并不一定因为你“刚从儿童脱胎出来我认为儿童文学也同其他文学一样,是越有人生经历越能写得好。当然也不一定,有的人头发白了,还是写不好童话。有的人年纪轻轻,却写得很好。俛你就是的。

这篇文章,我简直挑不出什么毛病,虽然我读的时候,是想吹毛求疵,指出一些缺点的。它很完整,感情一直激荡,能与读者交融,结尾也很好。

如果一定要说一点缺欠,就是那一句:“要不她刚调来一说盖新粮囤,人们是那么积极”。“要不”二字,吖以删掉。口语可以如此,但形成文字,这样就不合文法广。

但是,你的整篇语言,都是很好的,无懈可击的。

还回到前面:怎样才能把童话写好?去年夏天,我从《儿童文学》读了安徒生的《丑小鸭》儿夭都受它感动,以为这才是艺术。它写的只是一只小鸭,但几乎包括了字宙间的真理,充满人生的七情六欲,多弦外之音,能旁敲侧击尽了艺术家的能事,成为不朽的杰作何以至此呢?不外真诚善意,明识远见,良知良能,天籁之这一切都是一个艺术家应该具备的。童话如此,一切艺术无不如此。这是艺术惟一无二的灵魂,也是跻于之术宫殿的不二法门。

你年纪很小。我每逢想到这些,我的眼睛都要潮湿我并不愿同你们多谈此中的甘苦。

上次你抄来的信,我放了很久,前些日子寄给了《山东文艺》,他们很高兴,来信并称赞了你现在附上,请你看完,就不必寄回来了。此信有些地方似触一些人之忌,如果引起什么麻烦,和你无关的。刊物你还要吗?望来信。

孙犁后记本集所收,主要为近一二年所作散文。其中也有几篇旧作。篇后系有写作年月,读者一看便可明了。旧作经过战争、动乱,失者不可复得,保存下來的,也实在不容易。每当搜集到手时,常有题记。例如《琴和箫》一篇,即原附有如下文卞:

这一篇原名《爹娘留下琴和箫》,发表在一九四二年《晋蔡冀日报》的文艺副刊鼓》上。在我现存的创作里,它是写作较早的一篇。但是,在后来我编的集子里,都没有这一篇,一九五七年,我病了以后,由康灌同志给我编辑的《白洋淀纪事》里,也没有收进去。

这一篇文章,我并没有忘汜它,好像是有意把它放弃了。原因是:从它发表以后,有些同志说它过干“伤感。有银长一个时期我是很不墘意作品给人以“伤感”的印象的因此,就没有保存它。后来,在延安写作的《芦花荡》和《白洋淀过一次小斗争》里,好像都采用了这篇作品里禝到的一些场景,当然是改变嗶“健康”了,这三篇文章,知釆读者有兴趣,可以参照来看。

现在淮舟同志又把它抄了来,我重读了一遍,觉得并没有什么严重的伤感问題,同时觉得它里面听流露的情调很是单纯,它所包含的激情,也比后来的一些作品丰盛。这当然是事过境迁和久病以后的近于保守的感觉心它存在的骑点是:这种激情,虽然基于作者当时迫切的抗日要求,但还没有多方面和广大群众的伟大的复杂的抗生活融会贯通。在战争年代,同志们觉得它有些伤感,也是有道理的。

因此,我竟想到了创作上的一些问题。真正的激情,就是在反映现实生活时所流的激情,恐怕是构成现实主义文学作品的重要因素。在历史著作里,在政治经济学著作圼,成就大小的分别,遒理也是一样。应该发扬这一点,并向现实生活突进,但理论问題是很复杂的,非目前脑力所能及,现在,只是把这篇作品的来历,简述如上一九六二年八;七日晚大兩过后记此篇,前抄件已失,淮舟念念不忘,今岁先后到天津人民图书馆、北京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检阅所存《晋察冀日报》残卷,均未得见。终于《人民日报》资料室得之,高兴抄来淮舟于此文,可谓情厚而功高矣,今重印于此,使青春之旅,次于晚途;朝露之花,见于秋圃。文事逸趣,亦读者之喜闻乐见乎!一九七九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晨又记再如《烈士陵园》一文,写出较早,发表在《人民日报》,还有一篇,写出较晚,交给《天津闩报》,刚刚排出清样,就赶上了“文化大革命于是悬挂褛间,任人批判;批判之余,烟消火灭,它就无影无踪了。文章的命运,历史证明,大体与人生相似。金匮之藏,不必永存;流落村野,不必永失。金汤之固不可恃,破篱残垣不可轻。所以虽为姊妹篇,一篇可以赫然列目于本集,一篇则连内容、题问我也忘记,就是想替它“恢复名誉”也无从为之了。

其它几篇旧作,也都是路旁的遗粒,沉沙之折戟。虽系残余,可备磨洗。囡为,用旧文字,寻绎征途,不只可以印证既往,并且希望有助于将来。

至于这喪新作,也都是短小浅陋的。近年来,文章越写越短,以前写到十页稿纸,就自然结束;近来则渐渐不足十页,即辞完意断。这是才力枯竭的象征,并非锤炼精粹的结果。然于写作一途,还是不愿停步,几乎是终日矻矻,不遑他顾,夜以继日,绕以梦魂。成就如此单薄,乃自然所限,非战之过也。

“秀露”一词,办别无含义。在农村生活时日出之后,步至田野。小麦初生,苴立如针,顶上露水如珍珠,一望无垠,耀人眼目,生气蒸蒸叹为奇响。今取以名集,只是希望略汰迟暮之感增加一缕新生朝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