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发生的地点在小镇。
小镇是一个荒凉的所在。陕北地面,出城十里,便叫荒凉了。如果没有那场肇事,小镇在我的印象中,便和高原上任何一个平凡的小镇一样;但是有了这场车祸,有了堂弟的故事,小镇在我的印象中,它那灰蒙蒙的、貌似迟钝的面孔中,便藏有一股杀机,一股凶险,一股邪恶的力,一股非经历过所不能道出的玄秘。那里是伤心处,一个人的伤心处,并牵动一个家庭,成为伤心处,而从泛义上讲,不要问教堂里的丧钟为谁而,鸣。世界上有一个人死了,这是人类的损失,他是我们中的一个兄弟,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丧钟为他而鸣的同时也諕是为你而鸣,为所有人而鸣!那天是一九九四年元月一日。
太阳十点多的时候,才从雾蔼和瘴气中,餺出轮廓不太清晰的一张脸儿。这时它已悬挂在东山一竿子高的地方了。群山萧瑟,在这寒冷的季节不见一丝绿色,不见一丝水气。干燥。空旷。凄凉。黄腊腊的山崖,不着一片树叶的冻僵的树枝,天空中偶尔飞过的几只乌鸦。这正是北方的严冬的风景。艾青阴郁地说北方是悲哀的。艾青说过之后,郭小川又说,陈辉又说。他们喋喋不休地谈论的,正是这眼下的风景。
十点多,懒洋洋的小镇,像贪睡的人一样,才渐渐苏醒,而随着人的走动,才开始有了一些生气。小镇正是果戈理笔下的那种尘土飞扬的小镇,散漫的,缺乏诗意和幽默感的,没有任何的造化的神奇的小镇。那平庸的、简陋的、给人带不来任何的新鲜感的灰色低矮建筑物,和数不清的面目平庸、目光呆板的男人和女人,构成这小镇的千年不改的风景。
小镇的唯一的一个特点,是有一条公路从小镇中间穿过,从两排灰色建筑物中间穿过。汽车像一个汽缸,轰轰隆隆地过来了,气浪向两边冲去。小镇则像一个活塞,满街的人,侵略到了公路上,在飞驰的汽车擦肩而过时,行人暂时地被挤到了两边,汽车一过,又弹回来了。这路是一条横贯中国东西的大动脉,国民党时期它叫咸宋公路,建国初期它叫西包公路,前些年改革开放开始,全国公路大联网,它叫210国道。
按说,公路从镇子中间穿过,这是不合适的;何况它是国道。这事一些年前就提出来了。但是,一边是大山,一边是河,小镇完完全全地占据了狭窄的川面,因此,要另辟新路,得花费大量的资金。于是这事虽已提上议事日程日久,但还要待些时日,起码,它要完成一件事情以后,才有各种综合因素相加,令它产生搬动的可能。这事情就是一九九四年元月一日的这场车祸。
平日,这既是街道又是公路的路面上,南来北往的车,一辆接一辆,有时堵车,满街道的金属怪物,更是涌涌不退。不要用眼睛,光用耳朵来听,机器的轰鸣声,喇叭的怪叫声,司机们的相互吵骂声,你就会知道,世界在你一觉醒来之后,已经乱到什么程度了。但是在今日,一九九四年元月一日这一天,小镇的街道上,车辆却很少,偶尔有一辆车穿过,风驰电掣一般地,就没影了。今天是一个节日。节日总让人轻狂和浪漫,飞驰的机械动物的车也似乎懂得这一点,这些车包括一个多小时以后就要压上我堂弟身体的那辆。当然,街道上所以车少,正是因为是节日。劳动者有休息的权利,这节日就是体现权利的时间,只有那些傻瓜才去上马路。
十点多,小镇苏醒了。体现小镇苏醒的第一个标志,是家家都有一个头发蓬松,眼角屎扒在眼角的女人,随着吱呀一声门响,探出半个头来。在探头的同时,大约虚掩的袄襟敞开了,露出不雅,于是赶紧用推门的手,将袄襟一左一右掩住。
很好,街上没有人,或者只有和自己有着同样举动的人,于是这位主妇,闪出她的缩在门后的身子和第二只脚。最后出来的是另一只手,手里端着一个尿盆。尿盆很小,很精致,是从不远处的陶瓷厂以处理品的价格买下的。尿盆里有大半盆米汤一样的东西,聪明的人类给它取名叫尿,即已经死亡了的水。主妇的半个大拇指还处在尿里。黎明前的最后一泡尿令这半盆黄汤此刻还有一些暖意,因此,主妇的手指并不感到寒冷。跨出大门后,主妇刚才的犹豫便一扫而光,变成一个大胆的泼辣的女人了。纵然此时街道上驰过来一辆汽车,或者有-个西装革履的人正沿着街道行走,她也会视而不见。此时的她,用一只手端起尿盆,另一只手辅助,使足力气,抡圆胳膊,于是,天女散花一般,大半盆尿水成半个扇形,向马路上泼去。她泼得很艺术,尿水落得最远的地方,恰好到公路的中心线上,因此这不会引起对面街坊的抗议。
小镇苏醒的第二个标志,还是一盆水,不过这次是洗脸水了。脸是人人都要洗的,而要洗脸就必须用水,这是常识。因此家庭主妇在这一次倒水中,很畅快,很不要动脑子。只见她们红扑扑的脸上,在洗干净以后,涂了些廉价的擦脸油之类,两只袖子挽在胳膊肘子之上,腰间扎一条围裙(扎围裙是做饭的前奏,实际上,烧洗脸水的时候,火已生着,做饭已经进人前奏曲了),风风火火地走出来,以第一次同样的方法,将一盆水倾倒在街道公路上。这时候,如果左邻右舍或者对面的街坊也在倒洗脸水,于是她们会停下来拉一阵家长里短,小镇新闻,一星期的奇事。但这时间一定不会很长,其间的一个主妇,会惊叫一声水滚了,于是妇女们哗然散开,各人仍然钻进刚才出来的那个门。门和门很相似,但谁也不会走错。
小镇苏醒的第三个标志,还是一盆水,这次该是洗锅水了。主妇侍奉得一家老小个个吃了个肚儿圆,人人打着饱嗝,于是叮叮咚咚地,开始洗锅涮碗。洗锅水稠的部分,要留下来喂猪;稀的部分,则像上两次那样,成一个扇形,泼向街面。站在门口,主妇们这一次很徐缓,很悠闲,如果有谈话的欲望,相互可以找到许多搭讪的机会。她们会互相调骂,互相打逗,互相说些出格的话。这些话大都和性有关。如果纯粹是几个女人,她们谈话的那种大胆会令人乍舌。例如她们会争相夸赞自己男人那东西的雄伟,并且毫不脸红地说出两腿一撇,进去一拃这样的俚语来。这时候如果偶然会过来一个她们熟悉的男人的话,这男人便往往成为她们攻击的目标。男人往往会反唇相讥,以攻为守广时辰不对!没有精神了,那东西耷拉着不听使唤了。你去问你嫂子,昨日格晚上她折腾了我半夜!双方打了个平手,那男人哈哈笑着走了。在这种粗俗的友爱的原始色彩的攻击中,彼此都得到了一种感官上的满足。
这时候从城市的那个方向,过来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人。自行车擦着路边,小心翼翼地摇摇晃晃地行走。这时大约十一点半左右。
阳光很柔和,斜斜地照在骑自行车者的脸上。那是一张白晳的脸,有点像女孩子。各家门口站着的肆无忌惮的骄傲的主妇们,现在都把目光投向了他。她们推断他年龄最多二十岁。她们推断他是介乎于肤施城与小镇之间一家工厂的工人。她们想起陕北民歌张生戏莺莺中的那个白脸相公的形象。不过较之传统意义上的白脸相公,这青年留了个郭富城式的现代青年的头,这一点令她们不满。这青年的出现,令她们突然意识到小镇生活的平白和乏味,她们不约而同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裤带头露在外面的赶紧塞了进去,脖子底下那个钮扣没有扣上的立即扣上,该擤彝涕的将鼻涕吸进嘴里当作痰吐出来,并且所有的女性都在同一刻吸了口气,收敛了一下自己不成样子的小腹。她们不约而同地有一个愿望,希望这青年在小镇上多逗留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