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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圆脸男人——【美】杰克伦敦

(十六)圆脸男人——【美】杰克·伦敦

约翰?克莱沃豪斯的脸庞圆得如同十五的满月。你一定见过这种男人,颧骨宽宽的,为了造就一个完美的圆,下巴和前额融入了脸蛋,鼻子又短又粗,与脸际圆周线保持等距,正处于脸盘的中央,像粘在天花板上的一个面团。也许这就是我憎恨他的原因,他确实成了我的眼中钉,我相信他的存在完全是地球的累赘。

我憎恨约翰·克莱沃豪斯,并不是因为他对我做过什么人们通常所认为的那种过失或不敬行为。这种厌恶感更深、更微妙,不可理解,难以捉摸,无法用清晰准确的语言表达出来。我们每个人一生中的某个时期肯定经历过那种事,第一次见到某些人,就是那些倏然而过,在梦中不会留下一丝痕迹的人。然而就在第一眼见到他时,我们会说我们不喜欢那个人。为什么不喜欢他呢?我们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只知道不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仅此而已。我对约翰?克莱沃豪斯就是这种情况。

那样一个男人会有什么快乐的权利呢?他却是个地地道道的乐观主义者。他总是笑容满面,笑声不断,仿佛世界上就没有不顺心的事。我要诅咒他!唉!他总是这么高兴,对我的灵魂简直是莫大的刺激!其他人可以大笑,但这并不会使我烦恼。就连我自己过去也常常大笑——在我遇上约翰?克莱沃豪斯之前。

他的笑使我恼怒不已,气得我发疯,好像世界上其他任何事物都不可能激怒我、使我疯狂一样。它挥之不去,紧紧抓住我的心,让我不得一刻放松。那是一种洪亮疯狂的笑,不论清醒还是睡眠,都伴随着我,就像一把巨大的锉刀回响并震动我的心弦。天亮时它呐喊着穿过时空搅坏我的美梦;在中午炫目的烈日下,当繁花绿叶耷拉下脑袋,当鸟雀们躲到森林深处,当自然万物昏昏欲睡时,他那声巨大的“哈!哈”和“嘎!嘎”声响彻云霄,似乎要向太阳示威;在黑沉沉的午夜里,从城里通向他家的那个十字路口传来了他讨厌的狂笑,将我从沉睡中惊醒,使我辗转难眠,苦恼不已,指甲都陷进了手掌里。借着夜幕,我偷偷地摸到他家,把他的牛放到了田野里,但次日早晨我又听到他大笑着把牛赶回家。“没什么,”他说,“这个不会说话的可怜畜生不应受到责备,它因为迷路走进了更肥美的牧场。”

他有一条叫做“火星”的狗,体形庞大,性情凶猛,既有点像猎狗,又有点像警犬,或者二者兼而有之。“火星”给他提供了无穷的快乐,他们总是形影不离。我一直在等待时机,终于有一天,机会从天而降,我把那条畜生引了出来,用加了毒药的牛排打发了它。但这竟然对约翰?克莱沃豪斯没有丝毫影响,他的笑声和以往一样响亮不断,他的脸庞和以前一样圆如满月。

后来,我干脆在他的草垛和谷仓上放了把火,但第二天上午,正好是星期天,他依然伴随着笑声出了门。

“你要去哪里?”我问他,当他经过十字路口的时候。

“捕蛙鱼去,”他说,脸庞圆得如十五的月亮,“我酷爱捕蛙鱼。”

谁曾见过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人!他一年的收成都贮藏在谷仓和草垛里,而且没有保过险,这一点我是知道的。然而,面对着突然而至的灾难和严酷的冬天,他竟然高高兴兴地出去捕蛙鱼。当然了,这是因为他“酷爱”捕鱼!如果忧愁曾停留在他的眉毛上,哪怕一点点也可以;如果他迟钝的表情能惊慌或严肃一些;如果他脸上什么时候能收敛起笑容,哪怕只有一次,我相信我一定会原谅他,但他没有,在接踵而来的不幸面前他反倒越来越快乐了。

我辱骂了他。他惊奇地看着我,但脸上笑容不减。

“要我跟你打架,为什么?”他慢吞吞地问道。接着他便笑了:“你真是有趣得很!哈!哈!你简直要笑死我了!嘻!嘻!嘻!啊!哈!哈!哈!”

你们说我能有什么办法?这简直是超乎了我的耐性,我对他的憎恨无法形容。还有他的那个名字——克莱沃豪斯(“屠刀”和“房子”的合音)!这是个怎样的名字?难道它不够荒谬吗?克莱沃豪斯!仁慈的上帝,为什么会是克莱沃豪斯?我一遍又一遍问着自己那个问题。我是不会对史密斯、布朗、琼斯之类的名字介意的,除了克莱沃豪斯!我把它留给你们,自己念一遍“克莱沃豪斯”。只要听听这个可笑的发音就行了——克莱沃豪斯!我想问问你们,这难道是人的名字吗?“不。”你一定会这么说。“不。”我也这么说。

但是我又想到了他的抵押品房子。既然他的庄稼和粮食都已经毁掉了,他就失去了偿还的能力。因此我找到一个精明的、嘴巴紧的、吝啬的高利贷者把那抵押品转让给了他。我没有出头露面,但通过这个中间人,我强迫他取消了抵押品赎回权。只留给约翰?克莱沃豪斯几天的时间把他的杂物用品从房子里搬出来。然后我踱着方步过去看看他如何处理此事,因为在此之前他已在那里住了有二十年,但见到我时,他椭圆形的眼珠忽闪忽闪的,脸上充溢着快乐的光芒,宛如一轮满月。“哈!哈!哈!”他大笑着。“最调皮的孩子,我最小的那个!你听说过吗?那我就告诉你吧。他正在河边玩耍,一段河堤突然坍塌了,把他卷进河中。‘噢爸爸!’他哭起来,‘一大漩涡打过来,卷住了我。’”

他停了下来,等着我参与到他那可恶的快乐中去。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好笑的。”我直截了当地说,我知道我的脸上带着愠色。

他先是吃惊地盯着我,接着脸上又浮现出那该死的笑容,正如我描绘的那样熠熠发光,充溢四周,之后脸色又趋于柔和温暖,宛如夏天的月亮。随之便是大笑:“哈哈!很有趣!你看不出来,嗯?嘻!嘻!嗬!嗬!嗬!他看不出来!为什么,看这里。你知道有一个漩涡……”

我转身就走了,那是最后的忍耐极限,我再也无法忍受了。事情至此,我想,这个混蛋!地球应该摒弃这个人。当我登上山时,我依然还能听到他恶魔般的笑声响彻云霄。现在,我对自己办事干净利落颇为得意,当我决心要干掉约翰?克莱沃豪斯时,我将此一直牢牢地埋在心底,并告诫自己不要退缩,也没什么羞愧的。我憎恨办事拖泥带水,我憎恨野蛮凶残。我对赤手空拳将一个人打翻深恶痛绝,呸!简直是恶心!因此,枪杀、刀刺或棒打约翰?克莱沃豪斯(噢,这个鬼名字!)对我来说都有吸引力。我不仅要做得干净利索,天衣无缝,绝不能让人怀疑到我头上。

我为此绞尽脑汁,经过一周的充分酝酿后,我终于想出了一条妙计。接着我便开始着手实施,我买来一只五个月大的长毛垂耳母狗,然后把全部心思都集中到训练它上。凡是见过我训练的人没有一个不说我训练的目的只有一个——叼回猎物。我教给“女战神”(我给它起的名字)去叼回我扔进水中的木棍,我要求它不仅要叼回,而且不能玩耍,迅速返回。训练的核心就在于它要以最快的速度取回木棍交给我。我甚至假装逃跑,让它嘴里叼着木棍,在后面追逐,直至赶上我。它真是个聪明的动物,总是心情迫切地加入到游戏中,我对此深感满意。

在此之后,我利用一个偶然的机会将“战神”送给了约翰?克莱沃豪斯。当然这样做是有意图的,因为我了解他的一个弱点,了解经常使他产生负罪感的一个隐私。

“不。”当我把牵狗绳的一端递到他手中时,他说:“不,你不要客气。”他的嘴张得大大的,那张可恶的圆脸上又绽放出笑容。

“我……我想,我觉得你有点讨厌我,”他解释说,“要我犯这样一个错误不是有点可笑吗?”话音刚落,他就哈哈大笑起来。

“它叫什么名字?”他好不容易在大笑的间隙挤出话来。

“女战神。”我说。

“嘻!嘻!”他傻笑着,“多有趣的名字!”

我咬着牙,因为他的欢乐已使它们咬得咯咯响。“它是‘火星’的妻子,这你是知道的。”接着满月的光辉开始在他脸上蔓延直到爆发出来。“那我就又有一条狗了。好的,我猜它现在是个寡妇了。哈!哈!哈!嘻!嘻!嘻!”他在我身后高呼着,我转过身,飞快地越过小山。

一周过去了,星期六晚上我对他说:“你周一要外出,是不是?”

他点点头笑了。

“那你就不会再有一次捕获足够你享用的蛙鱼的机会了。”

但他没有注意到我的嘲笑。“噢,我不知道,”他咯咯地笑着,“我准备明天去,多捕点蛙鱼。”

他的话使我有了双倍把握,我一溜烟跑回家里,不禁欣喜若狂。

次日上午,我看到他带着一张渔网和一个黄麻袋出了门,“女战神”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脚跟后。我知道他要去的地方,因此我穿过后面的牧场,拨开齐腰深的芦草向山顶爬去。沿着山梁走了几英里之后来到群山中一处山窝里,它宛如一座古希腊的“圆形剧场”。从峡谷里流出来的一条湍急的山溪在这里陡然变缓,形成了一个清澈透明的大水湾,四周岩石环绕。就是那个地方!我在山顶上找块石头坐下来,水湾边的一切一览无余,我得意地点起了烟斗。过了好长时间,约翰?克莱沃豪斯沿着河床慢慢地溯流而上,“女战神”从从容容地在他四周转悠,他们的心情都不错,它短促而轻快的吠叫声与他嘴里低沉的小调一唱一和。到了水湾后,他扔下渔网和黄麻袋,从屁股口袋里掏出一个看上去就像又大又粗的蜡烛样的东西。但我知道那是一根“爆破筒”,因为那就是他捕蛙鱼的方法,他用炸药炸死蛙鱼。他把“爆破筒”紧紧地绑在两团棉花里,塞进导火索,然后点燃导火索,随手扔进了水湾。

“女战神”就像一道闪电一样跳进水湾追了过去。我肯定高兴地发出了尖叫,克莱沃豪斯朝它大喊着,但没有用,他用泥块和石子朝它扔去,但它依然平稳地游了过去,直到抓到那根“爆破筒”然后将其衔在嘴里。当它转身朝岸上游来时,他破天荒地头一次意识到了危险,撒腿就跑。正如我预测和计划的那样,它登上岸来撒腿就追。噢,我告诉你们,真了不起!

正如我描述过的,那个水湾位于一个圆形山谷中,小河的上游和下游都是石头。克莱沃豪斯和“女战神”在岩石间绕来绕去,蹿上跳下。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简直不敢相信那样一个笨拙的人会跑得如此之快。但他尽管跑得快,“女战神”却在后紧追不舍,越来越靠近了……正当它要追上时,他猛地向前一扑,但“女战神”闪电般地一跃而起,鼻子碰到他的膝盖。就在此时,一道火光闪过,一股烟柱冲天而起,爆炸声震耳欲聋。

烟雾散去后,地面上除了一个大坑外,那个男人和那条母狗已是灰飞烟灭。

“非法捕鱼时死于意外事故。”这是验尸员在陪审团面前下的结论。我就这样干净利索、天衣无缝地除掉了约翰?克莱沃豪斯,对此我颇为得意。既没有拖泥带水,也不野蛮凶残,在整个实施过程中我脸不红,心不慌。

他恶魔般的狂笑再也不会回荡在群山之间了,他肥胖的圆脸再也不会惹得我心烦了。

我的生活重归平静,晚上终于能沉沉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