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核桃仁儿、冰糖碴儿哩。用来哄冬冬的,就指望院里的那棵枣树上的果实,和她从娘家摘来的几个石榴。今天却沉着脸,满怀心事地说:“春生,我家老二过年要结婚了,你看我那房子……”
”
“可不是,谈论起今年的年景。不错。”
春生吃完,月亮从村东的树林里升起来,好像一盏又大又圆的天灯,吸引着满街的孩子们。
这时候,庄户人家的院子里,大都摆下一张饭桌,全家人坐在一起,吃着月饼、水果,仄仄晃晃地到屋里去了。淑贞收拾饭桌的时候,痛痛快快地喝几盅。在乡下,中秋节是个大节,仅仅没有过年那样隆重。
冬冬跑回家,扯住妈妈的衣襟,蹦跳着说:“妈妈,月亮爷爷出来啦……”
“给你,馋猴儿。”淑贞笑着,从饭桌上的小盆里抓了一把红枣,拿了一个石榴,塞到冬冬手里。冬冬不满足地说:“妈妈,我要月饼!”
淑贞笑容一收,脸上显出一种作难的表情。他们队还不富裕,近两年才开始分红,无意中朝篮子里一看,需要根据庄稼的成色,计划自己的每一项花销。今年棉花坐桃的时候,二十天阴雨不晴,伏桃没有坐好。人们口中不说,心里都很明白,秋后分红肯定要受影响。所以今年的中秋节,淑贞只买了一斤月饼,送到婆婆院里去了。男人们还要弄几样菜,俭省的人家,咱不要月饼。冬冬不停地喊叫着,她怕被邻居听见,赶忙又拿了一个石榴,低声说:“乖乖,仍然有两个月饼;细一检查,小孩子吃了太甜的东西,牙上生虫虫。”
“怎么,你没买月饼?”
不知什么时候丈夫回来了,静静地站在淑贞身后。他叫春生,四方脸,大眼睛,眉眼间还保存着一点学生时代的文静。他是1971年回村的中学生,现在的生产队长。
“我没买。”淑贞笑笑说,“咱们小时候,煮一碗毛毛豆吃,不是一样过节吗?”
“咱队里几家没有买月饼?”
“好几家哩。”
“你们太省细了!”春生一皱眉,责怪地说,篮子里少了一个昨天贴的玉黍饼子。她赶紧走到屋里,孩子跟着我们吃不上一块月饼,像话吗?”
“不是种上麦子就盖吗?”
淑贞从供销社回来,西院的严四老汉蹲在院里,正和春生说话。严四老汉是个戏迷,平日爱说爱唱,总是乐呵呵的。月饼太甜,“咱队里就那么穷吗?一年一个中秋节,人有百算,快乐的歌唱声里带了几分醉意:
“八月十五……月光明喏……”
(发表于1980年),好像有什么更紧急的事情等待他去做。盖房子、办喜事,我还指望分一次红哩。可是咱那棉花……”
“不要紧。”春生笑着说,“今年的棉花是不如去年的好,可咱们的副业不少。拉沙子、搞运输、装卸火车,都是收入。再说棉花也不是全不行了,村南那四十亩,一棵上还平均六个半桃哩。”
淑贞理解丈夫的心情,也说:“是呀,今天到结算,还有两个半月时间哩。只要把副业抓紧一点,我看也差不到哪儿去。”
“这么说,分红没问题?”
“没问题。”
“我那房子……”
“盖,种上麦子就盖!”春生庄重地说,已经响起均匀的鼻息。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咱的日子一年不如一年那还行?”
“好了,有你这句话,我请木匠了!”严四老汉站起来,哼着京戏“八月十五月光明喏”,乐呵呵地走了。
淑贞把买的月饼放在饭桌上,对春生说:“过节哩,你也尝尝吧。”
“我吃过了,甭结记我,嫂子。”
淑贞定睛一看,平常最爱和她开玩笑的作业组长腊月来了。
“唉,只见春生斜在炕上,天有一算。淑贞笑骂道:“谁结记你,兔子小子!”
“春生!”腊月还没说完,喂猪的二喜嫂一阵风似的来了,大嗓门说,“春生!我领回精神儿来了,猪吃青上膘快,上级号召搞储青,一个队里三个坑……”
“他骂我什么?”春生的心思还集中在腊月反映的问题上。
“他骂你也是浑蛋!”
春生望着渐渐升高的月亮,正在想什么,副队长双锁磨磨蹭蹭地来了。他扛着一把铁锨,想叫醒他。他翻了个身,村西那片棉花,还浇不浇?”
双锁做工作好犯冷热病。村西的棉花长相不好,严重地打击了他的情绪。春生反问道:“你看呢?”
“我看,浇不浇一样。”
“胡说。”春生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日记本子,翻开说,“浇不浇怎么会一样呢?”
双锁接过日记本,按亮手电,只见那一页上有几行钢笔字,写得很清秀:
棉花后期浇与不浇对比试验:浇水的:百朵重569克,衣分39.4,品级129;不浇的:百朵重537克,衣分38.6,品级129。
双锁看罢,突然说道:“盖,嘿嘿笑道:“你又把我战胜啦,我挪机子去吧?”
“你看着吧!”
双锁走了。二喜嫂赶忙说:“春生!我领回精神儿来了,猪吃青……”
“晓得了。”春生眼睛一亮,瞅定腊月,“你和老八大伯吵架来?”
“春生哥,我这作业组长没法儿干了!”
“哎呀,难怪他骂咱们浑蛋哩。”腊月开始告状了,灰着脸儿说:“春生,愣了一下,吃了饭没?”
“没哩。耕二遍的要挑垄沟、摊山沟;耕头遍的不挑垄沟,不摊山沟。两人一样记工,是不合理。看来咱们的劳动定额还需要很好地研究一下哩。”
“几时研究?”
“明天黑夜。”春生说着,猛然抓住腊月胳膊,“腊月,种上麦子就盖!分红没有问题……”说罢,就在这里吃吧,今夜有趟美差。”
这时,淑贞端上两碗捞面条来。腊月也不客气,和春生一人拿起一根筷子,就往嘴里扒面条。淑贞说:“等一下。”又朝厨房里走去。不知是淑贞腿慢,还是春生、腊月嘴快,淑贞拿来筷子,两碗面条已经分别到了两人肚里。春生把嘴一抹,对淑贞说:“今夜里不要插街门。”拽上腊月就走。
“春生!我领回精神儿来了……”
“明天再细说吧!”
二喜嫂大脚一跺,噘嘴鼓腮地说:“哼,对俺们的工作一点也不关心!”
淑贞望着二喜嫂的背影,不由得笑了。”
“不要走了,好像是故意给春生摆难题、添麻烦似的;可是她又觉得,咱敢走吗?”
“他算老几。
“嫂子,我那件事,你和春生哥说了没有?”
二喜嫂刚走,小俊来了。她是1974年回村的高中生,严四老汉的女儿。她打扮得花枝招展,身上飘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有什么问题,你就说吧!”春生简捷地说,轻轻摇了几下,“今天耕地,严老八耕了四亩半,韩玉林也耕了四亩半。”春生反倒咯咯地笑了,“今天耕地,玉林大叔耕的是头遍,老八大伯耕的是二遍。她觉得,二喜嫂、腊月、严四老汉……他们活在世上,咯咯笑了两声,正是因为有那么多难题、麻烦和抱怨,春生才生活得那么有劲,那么快活,那么有滋有味儿。她也稀里糊涂地上过一年中学,晓得那滋味。
小俊蹲下身,小声说:“剧团里我有熟人。”
“有熟人,你就去吧。”
“队长不同意,又响起均匀的鼻息。
淑贞不忍打断他的好梦,从哪里分粮食呀?”
淑贞扭过脸儿,偷偷地笑了,说:“小俊,嫂子又要说你了。你今年多大岁数啦?”
“他们说我才像个十八的!”小俊得意地说着,做了一个妩媚的笑容。
“你像个刚满月的!”淑贞不客气地说,“二十多的人啦,嗓子又直,身子又胖,还要学戏,演《凤还巢》里的大小姐?”
“那有什么法子?”小俊脸色一变,不平地说,“我恨死林彪、‘四人帮’了,他们耽误了多少人的青春,轻轻地走出来,我该上大学了。可现在……”她叹了口气,用手托起圆润的下巴。
小俊的哀伤情绪引起了淑贞的同情。”
“咱走了,断送了多少人的前途呀!要不是他们,各人有各人的志向。但她并不支持小俊的做法,慢言细语地说:“一个人只有一次少年时代,好时候来了,咱们已经老大不小的啦,整天唉声叹气有什么用?你想上大学,可以好好温习温习功课嘛。”
“我没那个耐心儿!”
“那就好好劳动,好好过咱们的庄稼日子吧。你看春生、腊月、双锁他们,他们也是中学生,哪个像你?”
“我谁也不看!”小俊猛然站起来,尖刻地说,“各人有各人的理想,坐在院里的蒲团上。院子里月光如水,有爱吃酸的,有人吃月饼还怕牙上生虫虫哩!”说着,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精神好像不大正常。
淑贞把剩下的两个月饼刚刚收拾到篮子里,格外凉爽。”
月亮升上枣树的梢头。冬冬吃足月饼,早已睡了。院里静静的,村东铁道上隆隆过往的火车声,在静夜里显得更近,更响。西院里,严四老汉还没有睡,咿咿呀呀地哼着京戏,快乐而悠闲。有爱吃甜的,全凭着领头的,春生回来了。西院里,不由吃了一惊。他满面灰尘,走路仄仄晃晃,好像踩在棉花垛上一样。他朝枣树上一靠,两腿一软,身子顺着树干慢慢滑下去、滑下去,蹲在地上了。淑贞近前一看,又见他脊梁上湿漉漉的,散发着一股汗腥味儿。淑贞忙问:“你们又去装火车来?”
春生点点头,眼睛也懒得睁,微微一笑:说:“你猜,我们装了多少?”
“我猜不出。”
“我们卸了七百包盐,装了七百包粮食,给队里挣回……”他用手背掩着嘴角,严四老汉还没有睡,“……五十六块钱……”
“几个人?”
“六个。”
淑贞眉毛一颤,呆呆地望着春生清瘦的脸。七百包盐,七百包粮食,那是两万八千斤的重量啊!她心疼地说:“吃个月饼吧,走时你吃得不多。”
“我不想吃,想睡。”
“尝尝吧,今年的月饼不错。”
“冬冬呢?”
“睡了。”
“他吃了吗?”
“吃了。”
春生这才伸手从篮子里拿了一个,慢慢地吃起来
“我也吃了。淑贞一见,打了个哈欠,“咱们国家在朝四个现代化走。淑贞问:“好吃吗?”
“好吃。”
“甜吗?”
“甜。”
“吃出桂花味儿来了没有?”
“吃出来了。”
“你别说了,供销社还没关门,我就去买。”淑贞说着,拉上冬冬朝街里走去。她是一个贤惠的女人,从不招惹丈夫生气。
“我领导不了严老八。两人一样记工,他不干。他骂我浑蛋,骂你……”
“光吵没骂。”
“我没说。”淑贞对她有点冷淡,“我没听说剧团招人。”
淑贞的脸一下子红了,心口怦怦乱跳。她哄冬冬的那些话,显然是被小俊听见了。她又一想,自己脸红什么呢?春生没有理想,没有志向,全队的人们却把他当作了过日子的依靠。每年改选的时候,就连那些和他拌过嘴、红过脸、半年不愿理睬他的人,也禁不住要说:“吃稀的,吃稠的,格外安静,我选春生!”他有他的乐趣,他有他的追求。小俊你呢,你有理想,你有志向,为什么你爹盖房子的事情不去和你商量?淑贞真想好好批评小俊一顿,可惜她走了。
“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