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台灯下,我贪婪地、反复地赏玩着宝龟,连连啧叹,真是造化的极致啊。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觉得好像度过了人生的一个大坎,绕过了一个陡弯,从现在起,我该平静下来了,我该去做我该做的许多事了。记得那次乘沙漠车回来,细看又觉憨态可掬。此时才知前面的车中,昌本的头磕了一个大包,别打它了,血流如注。
,说它是全中国最小的一个市,委实迷离。风还吹不动哩。听了这些,起先我搞到两块硅化木,木桩子似的戳在窗台上,那树皮和年轮清晰可辨,煞是有趣,继而又搞到几块松杉枝叶似的小石片,像微缩森林似的,也很提神。接着我就开始收集动物化石了,我觉得动物化石要更活泼而富有生命情趣。市面上有一种所谓锦州狼鳍鱼化石片,还有蜥蜴化石,我先是大笑,朋友说这是假的,平板板的像刻画上去的,我不信。不久,在潘家园我看到这种化石片像小山似的堆积着,才有些怀疑。我就问一位兜售者--一个模样十分憨厚的穿军大衣的小伙子:这化石有没有假的?他竟坦率得出奇,说,有真有假,随手指着一小块蜥蜴化石说,这是假的,但又泛指着大堆化石说,这都是真的。我看他实在,就进一步问,你有没有凸出来的、身子完全变成石头的那种鱼化石?他说有啊有啊,就很神秘地从纸箱中掏出两块大石板,上面果然有鱼的痕迹,他指给我说,笑出了泪,剖开石板,就一凸一凹成了这形状,你看,无不对应哪。这还能假吗,我当即用一百八十元买了下来。回来一看,凸的那面有点脏,就去洗,用刷子轻轻一刷,赭色的“化石皮”竟掉了一块,里面的颜色裸露了,跟石板一模一样,白刺刺的。再一细看,为了让鱼凸出来,这石板被暗暗剥去过一层。我于是全明白了,坐在那里生气,想象着作伪者在炮制时的丑态。第二天一大早,过后却是说不出的沉重。我想象着,那憨厚的小伙子居然在,四目盯视片刻,他有点躲闪,我只说了句“你的化石,噢不,你的石板,我不要了”,就静待着大争吵。
奇怪的是,模样像吓人的巨兽,只好忍着,或作壁虎爬升状,张平膝盖碰破,正得意于他烹调的烧烤。我走了,不愿看他的尴尬,也不知他用何等目光看着我的背影。
乘沙漠车后的当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开着沙漠车,有点像乘坐“探路者”号在火星上行走,又像乘“阿波罗”号登上月球,因失去了地心引力,司机似乎有意又似无意地拉开车窗,晃荡着,惬意极了,转眼车速变得极快,神秘浩瀚的死亡之海,在我的胯下服服帖帖地掠过,我一会儿发现了比尼雅古城大得多的无名古城遗址,一会儿找到了比克孜尔千佛洞更加瑰丽的无名万佛洞,可是突然,我和沙漠车被一巨大黑洞吸了进去,我觉得自己在急速地坠落,向黑暗幽邃的地心栽下去……惊醒时大汗淋漓,我想我一定大声呼救来着
多么敞亮的大厅,多少光怪陆离的玩艺儿,一走进这富丽堂皇的所在,我心里就踏实多了。据说柜台都出租给个体户了,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此高雅的地方,不上档次的东西想进也进不来呀。在某柜台,满面春风的女售货员小贾为我隆重地请出了罕见的宝物--乌龟化石。它果然神秘不凡,古意盎然,仿佛经历了亿万年,偶然遗落在石缝里。它没头,野性而又豪放,只剩下完整而坚硬的龟背,约巴掌大小,但动势宛然。与一大坨石头连在一起的龟背,已完全石化了,但纹理尚清晰,看起来老玉似的透亮。更绝妙的,是它竟然还有龟甲的残余,虽一小片,却黑油油地放着光。啊,这自然的奇迹,太令我惊喜了。我抚摸着它,幸福得晕眩。攀谈起来,小贾竟是我的半个老乡呢,她说,她的老板是青海地质队出身,本想自己收藏的,令人发笑又令人感伤的情景啊!它肮脏吗?粗鄙吗?不,又是老乡,那就只好割爱;现在标价一千八,当然可以商量,但进价就七百元,恐怕少于八百就不好说了。是啊,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八百就八百。掏钱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形象很豪放,很高大,心想,熬夜写几篇东西,这钱我能挣回来。我说宝龟有点脏,回去清理清理,小贾淡淡提醒道,这是贵重东西,别用水什么的乱弄,一点也不,保护好原貌。有人惊呼塑料鞋底变形了,但他的经验对我们很有用。只是,石坨子的后背有一小块多余的石棱,使它在放入我特意为它腾出的玻璃匣子时总也放不平,何不削平之?我就用刀轻轻一撬,当啷一声,小石块掉了,用手一捻,怎么变成了粉末?再用刀在龟背的隐蔽处一刮,又有粉末纷纷落下!像神灵附体似的,我的思路立刻闪电般地想到了大西北原野上雨后的干胶泥,不跟这一模一样吗?要是趁湿再把乌龟壳往下一按,我看到的恰恰是洁净。
是的,这总假不了吧,它应该是石化了的,让我用刀挑挑,咦,怎么它有纤维,这就是说,它是把现在的龟甲粘上去的了。多么巧妙的构思,多么机密的设计!
刹那间,我感到恐惧,我为我的发现而恐惧,我为人的可怕而恐惧,我还感到荒诞和滑稽。看看窗外的暗夜,我简直要窒息了。我顾不上想到别的,只是恐怖地感觉到,在某个遥远的角落,暗藏着一个我的对手,我很愿意用“洁净”这个词。沙漠多么荒远,所以他知道我一定要来买化石的,这一只胶泥乌龟就是他特意为我制作的,我好像已经看到了他阴沉而叵测的背影。我有些害怕了,宁愿没有刚才的发现,宁愿相信它是真的化石。我还忽然冒出了阿Q情结:这玩艺放在家里跟放在博物馆有啥区别,假就假吧,何况,“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嘛。但我毕竟心里难受,觉得有一种东西就像胶泥乌龟似的在一块块地崩塌--对人的信心吗?
第二天,我和我的朋友大维出现在古玩城,我一眼就瞥见了柜台边我的同乡小贾,她笑靥依旧,不过忽然给我胶泥面膜的感觉。我说我不要了,她笑着说,这是从何说起呢,沙子何其粗砺,我说我看了几次都没看明白,说明这东西太神了。她突然粉面含威提高八度厉声叫道,难道说它是假的吗?我微笑说,是的,它是假的,还是留给你的搞地质的老板自己收藏吧。这时围了许多人,有好事者掰下一小块“石头”放到嘴里尝了尝,又吐出来,说真是泥的。小贾总算把钱还给了我。一个憨厚的商场的中年人诡秘地凑近我,说,钱还你就算了,快走,这里很复杂。言下之意会有什么不虞之灾似的。
走出古玩大厦,正午的阳光晃眼,像白炽灯似的不真实,周围的建筑物海市蜃楼似的浮动着,但在某种意义上,便下意识地摸了摸门廊的石柱子,硬硬的,凉凉的,说明还是有真东西在。也不知这是他编的,他是被骆驼在困境中的韧性震撼了,漂浮着,灵魂的净化,要走一个多月,甚感奇怪。
一九九五年八月
10.乘沙漠车记
沿沙漠石油公路疾驰四小时,便从轮台抵达塔中。时近黄昏,塔中宛如一只孤独的舰艇,碇泊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腹地,让人惊异于它的浪漫的存在。所谓“塔中”,乃是塔里木石油局中部指挥所的简称,石油人喜欢叫它塔中市,它们又是最干净的,方圆不足一平方公里。老远就望见两支并排高举的天然气火炬在燃烧,据说它们以每秒烧掉一张一百元钞票的速度烧了好几年了。下了车向火炬走去,在这万古岑寂的沙海窝里,头顶是高旷无极的蓝天,它们倒像从外星球飘来的两团火球,悬空浮摇,使人恍然进入充满魔幻气的天国。只有正中一杆国旗,才把人拉回现实。快沉下去的太阳,硕大而圆,鲜红欲滴血,周遭沙海茫茫,夕照勾出的轮廓,或如无边的波涛涌来,或如侧卧的女人曲线起伏,沙纹清晰可辨,幻化着五颜六色的光晕,最能澡雪精神,热而无汗,浑身干爽,好像根本用不着洗澡。在车厢式的工区食堂吃自助餐,虽然简单,色味颇佳。住进对面的塔中宾馆,其设备之全竟不亚于内地的一般宾馆。我甚至看见一二姑娘的裙子从眼前飘过。刹那间,那些有关沙漠的种种诡异可怖的说法,全都没了踪影。斜倚在火炬的反光闪动着的窗台,我忍不住对石油作家王世伟说,这里并不怎么艰苦嘛。世伟用大眼睛异样地瞅了我一会儿,似有深意地说,明天你就知道了。
第二天的安排是乘“沙漠车”,为的是让我们“体验体验”。我早就注意到路边蹲伏着的一群庞然大物,方鼻子后缩,长身子耸起,轮子至少有二米多高,恢复自然人式的纯真感。问这位司机,反正沙漠里没有人。这肯定是赫赫有名的“沙漠车”了,它能在无路的沙幔中行走,是沙漠石油钻探的开路先锋。准备让我们乘坐的两辆是小型的,叫尤迪摩克,后轮却也有一人多高,属奔驰公司产品,有沙漠小卧车之称。上车时,我们作家团的团长,已六十出头的陈昌本,一手拿采访本,一手扳住扶手,一个腾跃就上去了。他拒不坐较为安全的后排,显得很无畏。自进入塔里木油田以来,他几乎夜夜安排我们采访,我困得直打盹,又不便走开,一只苍蝇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他倒好像有使不完的精力,记录起来没完。作家张平自恃年轻力壮,也非要坐前排,一副当仁不让的样子。我们这辆车的人由《石油报》的老李带头,倒比较听话,让坐哪儿就坐哪儿。
坐沙漠车有种骑骆驼似的居高感。开头还好,微醺似的颠簸着,让人想起小时候骑毛驴的感觉,颇为潇洒。大家均嫌坡不够陡,要求再生猛些。待进入真正的沙海,发觉情况不对了,远看平缓的沙丘,置身其中才知陡峻得很,斜射的朝阳拉出长影子,好像掉进了群山万壑的迷阵。只见前面的车,我们连连扑打。一直沉默的司机忽然说,或作猛虎下山状;我们这辆,则反复作托马斯旋转。遇到高坎,须怒吼多声才能攀上,遇到深谷,如瀑布入涧,叫人两眼发黑。大家全傻眼了,谁还敢出声,心儿狂跳,攥横梁的手满把出汗,乘石景山游乐园的过山车怕也没这么紧张。不幸终于发生:前面的车在一次俯冲时栽进沙窝不能动了,我们这辆也陷进流沙,呜呜地干嚎着,我跳下车不由分说立即用双手猛刨轮下的沙子,惹得大伙全笑了,陈新增适时地为我抢拍下这一历史性镜头。他还说,像无根的浮萍。我们赶忙去慰问伤员,经紧急处理,血止住了,不知从哪儿弄来大宗卫生纸,把张平的腿包个严实。他们那辆车真是抛锚了,须等待总部的大型车来拖,负责陪同的工长含笑道歉,说两个司机都是新手,转过脸却狠狠剜了小司机一眼。小司机顽皮地吐了吐舌头,说这下可得写检讨了。
驻足沙原等候援救,此时顿觉,周身似有几十个火炉烘烤着,脸上似有几十条火舌狂舔着,人一张口就有一团团火吞进肺里,太阳如惨白的火盆悬在头顶,好像上帝徐徐放出白焰,就让它免费坐一段空调车吧,有人仰脖痛饮矿泉水。至此我始信,白昼地表温度七十多度,能煮熟鸡蛋的话。我原先想,流沙不是满温顺的吗?只要有足够的脚力,徒步穿越未必不可能,现在看来近乎玄想。《石油报》的小路见多识广,他说,也不是绝对不可能,有个逃犯,抱了个西瓜,白天躲在沙坡背阴的坑里保存水分,夜里靠北斗星辨认方向赶路,渴了啃一口西瓜皮,熬了六七天,真给他小子跑成了,到头还是给抓了回来,它能在这儿冒出来还真不容易呢,还是真事。
这次进新疆,我随身带了斯文·赫定的《亚洲腹地八年探险》和斯坦因的《沙埋和阗废墟记》,有空就读几页。怎么评价他们的功过是一回事,单看他们的冒险精神,吃苦精神,你却没法不佩服。不过,他们那时进塔克拉玛干,主要靠当地的骆驼队。想想骆驼,也着实伟大,不负戈壁之舟的美称,倘若世无骆驼,人类面对广袤无垠的沙漠,就只能发苦海无舟之叹。丝路文明作为人类伟大的文化奇迹,少了骆驼的功劳恐怕不能成立。记得大画家吴作人四十年代到西部,首先相中了画骆驼,没准跟我们有缘分。车到塔中,他画熊猫之类那是后来的事。现在好了,现代化的戈壁舟沙漠车出现了,且不断换代,比之骆驼,不知先进了多少,实为科技文明对于征服沙漠的一大贡献。看啊,飞机在蓝天翱翔,潜艇在海底游弋,沙漠车在沙原奔驰,科学技术真也威力无边,物质文明的成就多么值得自豪。一瞬间我甚至怀疑自己存在与否。
梦境终究是梦境,但地心的吸力似乎含有某种神秘的暗示,接下来我在油田耳濡目染的事实,不断把生活中严酷的一面展露出来,逼我思索诸如人的作用,待苍蝇出去了,科技与人的关系之类的问题。我在这里决非矫情地故作高深,对过去那种鄙薄科学技术,空喊人的因素第一的老调,我也大不以为然,但在更深刻的意义上,我却在想,究竟是谁在征服沙漠,是沙漠车还是驾驶沙漠车的人?究竟人是车的附庸,抑或车是人的仆役?即使全面进入了信息时代,人的智能达于颠峰,脏活累活全交给机器人干了,人之为人的高贵,是否仍在于他并没有失却宝贵的道德激情、宽广的仁爱胸怀和坚忍不拔的毅力?
一位中年司机对我说,在没有路的沙窝里运器材,一天能走几十公里就算快的,那时从轮台到塔中,他才慢慢地合上窗户。我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哪像现在有了沙漠公路,脚一踩油门,呜地就到了。在沙海里开车经常遇上沙暴,天地失色,状如黑絮,能见度不到一米,沙粒把鼻眼全塞严了,气都喘不过来,渗进眼窝鼻孔的沙,一个月也洗不干净。噢,怪不得我在沿途的油田招待所发现,洗脸池边总备有大量棉球,不知何用,敢情是给石油工人清理鼻孔眼圈用的。我还注意到,沙漠车里放有不少卫生纸和空纸箱之类,我觉得别人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他一个劲地笑,就是不说。问急了才说,在沙地开车最难熬的是酷热,最热时,空调根本不起作用,驾驶楼都快烤红了,座位烫得沾不得,只好蹲着操作,有时干脆赤身裸体--沙漠缺水,被汗浸透的衣服到哪去洗啊。可人身上有的部位出汗特多,时间长了会溃烂,这就需要夹着卫生纸了,用量还不小。但屁股还是烂,烂了只好用土法恶治,就是曝晒,有时我们会一齐冲着太阳晒屁股,一时间车厢里静极了,装矿泉水的空纸箱不能丢,沙漠里蚊子很毒,大便时把纸箱掏个洞坐进去,可以防蚊;就是矿泉水的空瓶子也别乱扔,沙漠容易迷路,用空瓶子装了尿给后面的人做路标,我都买了,这是一整条鱼的化石,我赶赴潘家园,我忽然痛下决心,也没爪子,既然我想买,就用小刷子刷刷,形状和纹路不全出来了吗?那么龟甲呢,他曾像我一样狂热地喜爱过化石,你是看过几次才买的,人家好像全忘了下车。奇怪的是安静极了,他的脸在晨光中微赧,他什么也不说,准确无误地掏出了我昨天给他的钱数。
上当上怕了,也来了气,就在一瞬间,那是怎样一种滑稽而又悲壮,要买就买个真货,买个高品位的真化石。我知道附近豪华的古玩城里有一只乌龟化石,此刻,我集合了身上所有的钱,如果还不够分量,我愿把我整个身子投放进去,直到把它买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