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大烟隐去了,纸烟又走上台前,成为主角,命运似乎注定云南的经济无论如何离不开一个“烟”字。红塔集团总裁字国瑞先生告诉我们,去年玉溪卷烟厂上交国家的利税高达一百九十三亿,占了云南全省财政总收入的百分之五十六;而声名远播的玉溪厂仅五千职工,统计下来,人均创利税竟高达四百万元,无异于一个人等于一个大企业。听至此,我先是一惊:烟的利润之高我知道,但高到如许程度,却没想到。继而我又为之亦喜亦忧:喜的是,玉溪卷烟厂活力勃勃,保持了高速腾跃发展,创造了奇迹;忧的是,倘若玉溪烟厂一朝停产,云南的经济也许就不堪问了。
从根本上说,云烟能创造如此高额利润,是与人类对烟草的需求分不开的。烟究竟是有益无害还是有害无益,争论一直没有停息,而人类几千年便也在这争论中始终与烟为伴,现在当然是吸烟有害论占了上风了,但人类似乎尚未下定与烟告别的决心。这个决心太难下了。据说湖南有位老人活了一百零二岁,别人间他的长寿秘诀,半天,他只吐出了两个字:吸烟。别人一追问原委,他才说,你们看见我房梁上挂的那块腊肉没有,已经挂了好几年了,它从来就不会坏,因为它是用烟熏过的;人也一样,经烟一熏,就不会坏了。听的人无不为之咋舌。记得夏衍先生九十岁那年写过一篇文章,叫《九十自述》,登在《收获》上,其中也说到吸烟问题。他说,有人说吸烟有多大危害,完全是胡说,我吸烟吸到了八十五岁,“文革”中还一直吸的是劣质烟呢,我之所以戒烟,只是因为有天早晨自己忽然不想吸了而已。夏公平时出言很留余地,这回谈吸烟不知为何如此斩钉截铁,颇出意外,所以我一直记着。我还注意到,为自己开脱或寻找依据的烟民,大抵喜欢援引某些伟人既吸烟又长寿的例子,好像这么一来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并喝退他那厌恶烟味的妻子了。我们访问团的顾问汪曾祺汪老,就是一个执迷不悟的烟民,他送给玉溪卷烟厂的题词居然是:“宁减十年寿,不离红塔山。”何其顽皮。当然了,这些经验主义者、浪漫主义者们对烟的顶礼膜拜和阿谀之词,一旦放到科学家的显微镜下一照,便立即黯然;君不见,有多少死心塌地的烟民,身染重病后也不得不与心爱的烟卷告别。不过,有了这么多异端邪说作根据,有了这么多顽健的烟民作强大后盾,烟草业的老板、经理、总裁先生们,你们也该感到“吾道不孤”,称心惬意了吧?
不过,话说回来,烟民固嗜烟,但并非嗜一切烟,也并非所有的烟草业都能扶摇直上,倒霉的厂家多得是。云烟的名贵、畅销,首先是与云南的烟叶之好分不开的。有位专家直言不讳地告诉我,烟好抽不好抽,主要看尼古丁的含量足不足,尼古丁也许确乎有害,但它同时能给人带来欣快感,事情就是这么矛盾。云南烟叶为什么好呢,因为云南高原的土壤是酸性的红壤,这本身就有利于烟叶之生长,而它的无与伦比的气候:日照时间长,无霜期长,雨量适中,特别是一日之内温差大,更是有利于烟碱的积聚和增厚。这还不算,大植物学家蔡希陶又在二十年代为云南引进了优良烟种“红花大金元”,不啻如虎添翼,完成了云烟种植史上的一次大革命。想想看,如此条件下诞生的烟叶,能不佳绝天下吗?普洱茶好,云南药材好,“云腿”好,云烟更好,天何独钟于云南乎?一九二二年,用“红花大金元”烟叶试制的“大重九”香烟问世了,从此掀开了云南烟草业的风雨历程。我们在玉溪烟厂参观时,注意到了一个有趣现象,那就是玉溪--所有的香烟都不是用当年的烟叶制成的:“红塔山”用置放了二年半以上的烟叶来做,“阿诗玛”用置放了二年的烟叶来做,“红梅”则用置放了一年半以上的烟叶来做,这叫作“自然醇化”。噢,敢情“红塔山”好抽的秘密在这里。一位正在烟叶库搬运的工人笑笑说,这其实是公开的秘密,但没有雄厚的周转资金垫底,谁敢这么干哪。我徜徉在巨大的烟库里,看排排林立的烟叶的高墙,暗暗呼吸着正在“醇化”中的缥缈的烟香,有种喝了好酒后的沉沉欲醉的感觉。啊呀不好,我突然意识到,我的烟瘾还没断根,抽烟的冲动给勾起来了,我赶紧逃离了烟叶库。
我带着严防“烟瘾复辟”的高度警觉继续在烟厂参观。我想,虽然我个人不抽烟了(这一点我要大声地对自己反复说,尤其在烟厂这一严峻氛围中),但我要客观指出,玉溪卷烟厂为我们中国人争了一口气,创造了骄人的战绩。当我听说玉溪卷烟厂现为亚洲第一大烟厂。并在烟草行中排名世界第五位时,不由感慨系之。前四位据说是美国的“万宝路”,英国的“555”,法国的“雷诺”,英国的“罗浮门”。好啊,老牌帝国主义全都凑齐了,但他们再也不敢小觑中国,必须老老实实把玉溪厂排到第五位了。真是解气。我明明知道鸦片烟和纸烟性质迥然不同,但我还是想起了鸦片战争和林则徐。那时候,侵略者把毒品倾销给我们,他们自己不抽,却诱逼着我们抽,然后吸我们的血,那时烟的利润高达二千倍,致使我国白银外流,银价上涨,国将不国,那时靠索取鸦片商人贿赂发财的无耻官僚如蚁,目之所遇,多是形销骨立、面如土灰的烟鬼。当此危殆之时,林则徐拍案而起,“春雷忽破伶仃穴”,虎门销烟何决绝,他不愧为世界反吸毒的伟大先驱!可惜那时我们无论在政治上、军事上还是市场上,都显得多么衰弱不堪哟,林则徐终究作了列强祭坛上的牺牲品。想起这一切,真是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啊。时间来到本世纪的七八十年代,随着改革开放,随着外国电器、电子计算机、外国参考片、卡拉OK、肯德基们的涌入,外国的香烟也大模大样地进来了,于是,经理先生们以夹一根“万宝路”、秘书小姐们以夹一根“摩尔”为时髦,倘若再在马路边上有事没事地掏出“大哥大”,装模作样地说一通鸟语,那就更时髦了。眼看着“希尔顿”、“登喜路”、“万宝路”、“555”及“骆驼”们又要压倒我们了,眼看着洋烟贩子们又在窃喜了,虽然不再是鸦片,不再是经济侵略,但被人压得抬不起头总是可悲的,就在这时,“红塔山”们“拔烟南天起”,遏制了这股危险的势头。在大量的市场较量中,洋烟渐感不支,有的落荒,有的被击溃,有的不得不杀价,“红塔山”的售价已高踞于外国名烟的上头,据说“红塔山”的牌名现已价值一个天文数字了。这些均为市场规律使然,洋商也奈何不得。
在玉溪郊区,在一片平畴上,玉溪卷烟厂显得并不突兀,甚至有些平淡,但你走进车间看看吧,你会惊讶于它的现代化程度之高。灵活的机器人在运货,在装箱,它好像长了眼睛,会巧妙地躲开观者,有条不紊地做事。每过三分钟左右,它就把几十件香烟送上轨道去入库,而运送原料的无人驾驶车,比司机还要狡猾地穿插其间,你不必担心发生“车祸”。巨大的卷烟机最为奇妙,它的指法赛过了世上最伶俐的姑娘,它一分钟即可卷出一万两千支烟,等于每秒两百支烟,也就等于每秒印一张一百元的人民币,而这种机器有十几台呢。有一瞬间,我产生了幻觉,觉得巨大的车间里,一百元的纸币像雪片似的降落着,降落着,耳畔则响起最优美的音乐,让人飘飘欲仙。此时,我的烟瘾好像又从喉咙深处唤醒了,我快步走出车间,好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一些。
我和朋友们来到了距离烟厂不远的一个山丘上的“红塔”之下。这红塔远没有香烟盒上印的那座红塔玲珑和气派,甚至有几分寒伧。这种塔,在随便什么山野里也不难找到,它只够得上县级文物保护单位的资格。但我没敢小看这座塔,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嘛。据介绍,它建于元代,比较古老。它原先是座斑驳古旧的青灰色塔,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时,崇尚红色,狂热的人们便将之涂成红色,红塔遂产生。那时烟厂出过些“宝石”啊、“春耕”啊之类牌子的烟,没什么影响,谁也没料到,二十多年后,伴随着“红塔山”牌香烟的走红,这塔不但冲出滇中,且以挡不住的势头驰誉世界。若按照堪舆专家或风水先生的眼光看,此塔定然不凡。过去我们常说延安的宝塔虽不高却气吞山河,玉溪红塔固不如延安宝塔,但在经济界也称得上气冲霄汉了。玉溪人尊重红塔,前不久还刷过一道漆,红灼灼照人,但他们并不迷信红塔,他们不断思索着、总结着作为经济奇迹的“红塔山现象”的内在与外在原因。
我们慢慢走下了红塔山,回首望去,夕阳把塔尖染得火炬般灿丽。我的头脑里有许多互相矛盾的东西在打架。我想到:人类要健康地发展,就应该戒烟,而云南经济要腾飞,又应该大力生产烟,这是一种矛盾。云南经济靠烟支撑,形势尚好,但靠烟生存毕竟是危险的,云南似应逐渐摆脱对烟的依赖,这又是一种矛盾。作为内陆农业省,且并无优惠政策,玉溪厂创造了奇迹,这当然好,但这是否能证明靠加工某些抢手的经济作物可以直接走向现代化呢?或者说,能否代替现代化的必然进程呢?这更是一种矛盾。我注意到,车间里那些高精密的机器,如帕西姆、吉弟之类,均来自美、英或意大利,说明我们还在借“机”生蛋,我们还缺乏足够的科技、能源方面的综合能力。
这时候,负责接待我们的王女士早等在山下。几天来,我们已很熟悉。她是知青出身,办事干练泼辣,头脑清晰,内在精明,颇具女强人之风。在以后的相处中,每到我们遇到麻烦时,她会突然如救星降临,例如,邓刚的木雕大佛必须托运而邓刚为之心疼不已汗流如注时,王巨才接到父病危急电需要立即乘飞机时,吕雷的机票急需更换时等等,她都能化险为夷。她的办事效率和处理复杂问题的能力之高令人吃惊。她长得不算怎么漂亮,却总能把人们吸引到她的身边,包括她的几个下属,个个应答如流,遇事锐身自任,让人想到贾探春派活的景况。只有在卸下一天的重担,唱卡拉OK时,我们看她手舞足蹈的样子,才发现她丰富的柔情。这是不是一种粗豪与温柔扭结在一起的魅力,一种高原性格?我忽然悟到,玉溪人取得重大成就的秘密,从根本上说,是来自他们的顽强性格、苦干精神和创新意识。人的质量才是最要紧的啊。
一九九七年四月
15.尔羊来思
一日,忽然接到我的同乡,书画篆刻艺术家陈冠英、张维萍夫妇寄赠的“百羊交泰”长幅,一百方“羊”的篆刻印章拓在宣纸上,红白相间,列出赫赫方阵,令人目醒神惊,为之一震。他们知道我属羊,所以寄来百羊图,其实他们在熬过十多年的无数个昼夜后,已刻成了一千两百方生肖印章,百羊图不过是其中的十二分之一罢了,至于百龙图、百马图、百虎图、百蛇图们是怎样的壮观,我尚无缘窥其全貌。这可真是一项罕见的浩大工程,恐怕为了这一千两百方石印,光是磨落的石粉也得装上几大筐,更遑论倾注其中的灵智和心血了。
抖开百羊图,似有一股强劲的生命热流迎面扑来,又有恍然置身兵马俑堂皇之阵的感受,所刻虽是千姿百态的羊,或静卧,或蹦跳,或健举向天,或回眸凝思,但总有种“人化”的气息流荡其间。名篆刻家唐醉石之子唐达成先生看后评曰:“气魄宏大。”不久,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专门报道了冠英夫妇的艺术成就和刻苦精神,我这幅百羊图的声价遂大增。
冠英夫妇要我就百羊图说点什么,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好像愈是思索生命现象,困惑反而愈多。因为属羊,我有时会冒出很怪的念头,比如暗忖自己哪些地方像羊,平生的性格运命与羊有没有干系之类。再看周围的熟人,比照他们的面貌神气与他们的属相,有时候还真能让人会心一笑。现代都市人离狩猎文明、农耕文明愈来愈远了,但人们仍能牢牢记住自己的属相,也真是一个奇迹,倘若只是远古风俗的残留,恐怕不会留得这么顽固。莫非在属相与生存、生肖与生命之间,真有什么割不断的深刻的文化血缘么?印度有一首古歌唱道:“部分脱离整体只是梦幻,万物与汝共一灵魂”,似可给我们一点暗示,我们自以为远离了动物世界,现代得不能再现代了,其实,不管人类怎样智慧而尊贵,却无法摆脱宇宙生物圈中动物之一员的身份。意识到自己高等动物的优越是必要的,但时时记住自己终归还是动物也未必是坏事。人有时还真该到动物这面镜子里照照自己。
就说羊,按训诂学,羊者祥也,吉羊者,吉祥也,把羊当作吉祥物备加尊崇的风俗由来久矣。早在夏商周青铜器中,就有三羊彝、四羊方尊一类稀世珍品。《诗经,小雅》有云:“谁谓尔无羊,三百维群”,“尔羊来思,其角溅溅”,“或降于阿,或饮于池”,绘出一幅风和日丽,百羊群聚,角角相偎,优游自得的牧歌场景。人与羊的交情,少说也有一万年的历史了,羊是驯化得最早的动物。倘说牛是劳动工具,马是战争工具,人们离不开它们,那么羊对人来说,似更富形而上的深邃意味。以羊打头的字就有“善、美、羡、姜、羹、羲、羲”等等,全是些很吉利的字,“羲”字的含义是一人正在操刀宰羊,而“美”拆开来是大羊,以羊为美也许是羊们的最大荣耀了。
不过,在我看来,羊主要还是善的象征。它是那么沉静,谦和,不声不响,与世无争,连吃奶都跪着,仿佛满怀感激来享用大地母亲和上苍的赐予。现在的人,愈发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了,有的人每天大鱼大肉地吃着,却脑满肠肥如行尸走肉一般,更甚者还要制造罪恶,可是羊呢,仅仅是吃草,吃这最低廉、最粗糙、最微贱的东西,居然献出温暖的羊皮,鲜美的羊肉,香醇的羊乳,这还不是善的极致么?
我最忘不了的是,有一年,“五七”干校过节宰羊,屠者无能,或太富“羊性”,杀了一半就胆怯了,结果脖子上带着血刀的羊逃逸了,一路滴血而奔,目光中满含惊惶、哀怨、失神,听说它后来死在半途上,血尽而亡。当时我真有掩面而泣的冲动,为物竞天择的无情,为生命的短暂飘忽,也为弱者的无告而泣。当然,这终不过是“君子远庖厨也”之类,一旦吃起羊肉来,我早忘了自己的悲悯,且凶狠无比。我想,人类爱羊,又不得不杀羊,心里其实是很矛盾的,面对生态与道德的悖论,贡献与牺牲的必然,便对羊深荷歉疚,于是才在无数建筑和器物上刻画着羊的庄严神圣的形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