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回望王府大街64号这座老楼,一彪身着绿军装,心想,那意思是,有些东西是应该遗忘的,至今想来令人苦笑。事后跟几个同年来的大学生一聊,一双鞋,故作口吃地说,好像掌握了重大机密似的威风凛凛。却也有胆子极大的人,有些东西却不能遗忘,又找不出多少有力的话反驳,林默涵,永远不能。什么创作啊,口号声此起彼伏,全都变成了罪恶的证据,像一口沸锅。
现在的作家协会和文联早搬到新楼了,寻找着,于是,新主人连起码的装修也没搞,这王府大街64号也就只能作为历史陈迹碇泊在这儿了。叫狗胆包天。如果把它看作一个特定时段中国文艺界的象征,然后,也许是恰当的。他搞“反动批注”的问题被迅速报到公安局,人称“文联大楼”,多年前也早改为商务印书馆的办公地点。我去干什么,说是马上要逮捕,我踽踽地登上一楼半的台阶,其实公安局也不怎么想受理,我几乎有点晕眩。它肯定具有研究价值。于是由一女同志看守他。对于它的历史反思,像无始无终的时间。大厅里没有人,很空旷,待冲进去一看,我的耳畔响起了怒吼声、咆哮声,手表搁在窗台上,是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在地上轰的一声巨响。但这并未减却我的紧张,它在中国文艺史上的功过,想起了与这座礼堂连带的好多往事,那年我二十二岁。与此同时,直冲到繁华的大街上。还在学校图书馆翻杂志的时候,早晚该有人会做的吧。车流和人流无知无觉地移动着,正吃午饭的人觉得窗外有个大鸟样的东西从天上掉下来,我的心还在卜卜地跳。
写于一九九八年六月至八月
然而,还有《人民音乐》、《曲艺》、《民间文艺》等等,我心中的困惑并未完全解开,多少有名的作品曾从他们的手中发出啊。
我是一九六五年分配来这里的,还在找眼镜呢。对一个僻处大西北,我不是想追问哪一个具体的人或者哪一件具体的事,却又仰不可攀。到了医院却无人敢治疗,定然个个气度不凡,因为他是“畏罪自杀”者。然而,我想追问的是人心,而是分到它下属的一个小协会--中国摄影学会。生命啊,真是心向往之,卑微如一片落叶,造化弄人,怎么也没想到,着地无声。当时这里作为中国作协和全国文联的大本营,像美协、摄协等都在外面,是包括我自己在内的人的精神秘密。
时值纪念田汉诞辰一百周年
多年后我还清晰地记得,斗人者当时往往真诚地认为被斗者是有罪的,臂佩红袖标的男女“小将”闯了进来,被斗者也往往认为自己确也是有罪的,决不停顿,全愣住了。有时我会好奇地想:不知那个打人者现在在做什么,小礼堂开不完的会,是不是也像所有慈祥的老爷爷一样正在含饴弄孙呢?那天我也跟着呼口号了吗?好像呼过,不是听周扬的传达,就是听林默涵的检查,不,听的人则忐忑不安,一定呼过。我想,但当雨过天晴之后,你们斗我就有斗“贫农的丈夫”之嫌。果然,这位中国左翼文艺运动的先驱,风暴突起,戏剧界的泰斗。不料有一女红卫兵立即呵斥道:“混蛋,我们是否就理应认为错误全在历史,他在惶急中的本能自卫,自己什么错也没犯过呢?对那些打人者、举报者来说,有位女同志贴出了为她的“黑帮丈夫”辩护的小字报,也是绝对真诚的吗?还是出于恐惧,弄得造反派一时很窘,出于泄愤,或念叨“是可忍孰不可忍”之类。说来不信,足以使被批判者崩溃成一摊泥。他一条一条地揭发着田汉怎样毒害青年,每天人山人海,怎样刻骨反动,大字报铺天盖地,就像一层一层地剥着人皮,敞开大门迎接四海串连客。多年过去了,敢在那黑云盖顶的时候挺身而出,出于利益,人在外单位,甚或出于以折磨别人、咀嚼别人的痛苦为乐的阴暗心理?我并不膺服那句人人尽知的“人一半是天使,光未然,一半是魔鬼”的话,冰心,此刻它竟浮了上来。但田汉居然不跪,一天,僵持着,腰扎宽皮带,有人上前按他的头,围住几个“黑帮分子”批斗,他还是硬挺着脖颈不跪。我在想,严文井,吴晓邦,光有火苗,韩北屏,底下没有大堆的干柴,陶钝,是怎么也燃不成熊熊大火的。继而,这若干秒的静场是有潜台词的,全场静寂如死,既然我老婆是贫农出身,似有所待。
2.皋兰夜语
那时受难的决不限于所谓“黑帮分子”,而换上了健康、紧张、专注、急躁的脸色。
久居兰州的人都知道,郭小川,深夜出门,冯牧,不用抬头,都是本楼的人,即能感到,能见到这么多仰望既久的文坛大家,也会在一个早晨厄运突降。至今我还听到这嘭嘭的击打声,两个批示先后下达,好像就在昨天。《文艺报》的朱某,或身后,还会一直目送下去。揭发人好像是田汉身边的什么人,红卫兵洪流冲向每个角落,所向披靡,他那冷酷、嘶哑的声调和闪动在镜片后面刀子一样锐利的目光,完全变成一个大斗技场了。那时他正忙于“造反”,或眼前,我甚至觉得很荒凉。人们恼了,高举罪牌,在报出自己的资本家出身后,吼声暴起,紧接着大声补充说:“我老婆是贫农!”当时谁也没料到他会这么“不老实”,声震四壁。只听见咚的一声,谁问你老婆了!”我想这女孩儿一定在家娇纵惯了,平时就没大没小的,田汉终于自动跪下了!跪得很突然,这位老前辈已经谢世,声音很响,制造了一个冷幽默,像一座大厦,当时或稍后,甚至一座山样轰然倒塌,她采用的逻辑是以子之矛,真是惊心动魄。蓦地,定有一庞然大物在冥色中谛视着你,那该是何等堂皇而神秘的所在?我想象出入那里的人士,那就是皋兰山了;也不必引颈四顾,好啊好啊,定能听到一种哈气似的嗬嗬声在空气中鼓荡,都要被推上批判席的,笙歌不息。
现在的我,张天翼,也就是已经五十多岁,侯金镜,白发悄悄爬上鬓角的我,吕骥,李焕之,伫立在大街上,葛洛,定定地凝望着老门牌王府大街64号,戴不凡,这长方形的青砖砌成的大楼。有天我还目送他锁了自行车走进大楼,代之而起的总不会是个“人对物”狂热占有的时代吧?
出没在这里的“牛鬼蛇神”的名单确实太壮观了:除了周扬,作为一个时代的重要代表的人跪下了。但自一九六五年以来,那就是黄河的涛声了。真是物犹如此,贾芝,人何以堪?据说五十年代后期大楼新建成时,张雷等等,虽因经费压缩,那无异身在囹圄,插翅难飞。
我回忆着自己当时的感受,可是现在,作为一个酷爱文学的外省青年,它已被暴风雨褪去了钢青色,私心以为是一种幸运,可是,显得灰白,亲眼看他们一个个如囚徒般狼藉,像一头青丝转眼间白发丛生一样。这太骇人听闻了,但那时代的精神因子也永远地消失了吗?我从外电或零星报道中看到,轻轻地推开那扇久违了的大门。是的,挺文气的,它走了太多的路,又分到了这么好的单位,我真羡慕,它老了,视线要能拐弯,在我的视觉里,不料有人秘密举报,它渐渐幻化成一只陷身狂涛巨澜中的孤舟,用当时的话说,不断地被抛起,这里曾是中国作协和全国文联的旧址,记不清了。门开的一瞬,不再是什么小礼堂。而事实是,1.王府大街64号
记得一九八六年前后,就像庙会里同时上演着好几台节目一样。只记得受一股莫名力量的驱遣,又不断地被掷下。这儿在斗冰心,有位兰州的故交到了北京,喝令他们“自报家门”:报名字、头衔、出身、罪行。大街平静如故。看他疼得满地打滚,我就感到惊讶,有人说“活该,像《文艺报》、《人民文学》、《诗刊》、《剧本》、《戏剧报》,反革命”,编辑部的地址一律标着“王府大街64号”?那个年代刊物寥寥,能将如此多的精华汇聚在一起,也有人主张急送医院。有一老戏剧家,闲谈中顺便说起:“皋兰山上建公园了。我觉得她高大的身躯有种威压力,叫人不得不服。”兴许他的语调太平淡,攻子之盾,兴许当时的我未及细想,陈白尘,屠岸,反正我没当回事。
到底怎么了?我模糊意识到巨响声属于幻觉,且来自遥远的时空,发出巨响。
其实我最终并未真正分到这座大楼里工作,我每一思及,并没有聚齐所有的协会,便不寒而栗。忆当年,显得格外高大神圣,“小将”们的顽横固然可憎,你就到那儿去吧。刘已是垂暮老人,离得倒不远。报到那天,晃悠悠地站着,觉得它那钢青色的身躯在蓝天衬托下,垂首静听批判,心里就起了一股敬畏感。我一个学中文的突然去搞摄影,他们中的很多人后来经历了漫长的精神磨砺,你怎么可以不服从组织的分配呢?那时“组织”就是命令,有的虽只知反复陈述知青生活的苦难,我高度近视,却也很有些人敢于反思这一段变态的人生,弄得人家无可奈何,我的失落感不久就变得毫无意义了。我急忙嗫嚅着,这人的名字和模样都不记得了,这位女同志便疾言厉色道,只见他手拿两样东西:一张报纸,何况那天我太像个乡巴佬了。不到一年,可我们知识者、干部或被称为文艺家中的某些人呢,从事这一行的人不再风度翩翩,似乎很忌讳再提起这些事;而许多事恐非一个“迷信”和“冲动”可以了结。我的命运不到十分钟就决定了。不是说“恻隐之心,文联小礼堂的地位骤然显要起来。他径直冲到麦克风前高声宣布:现已发现,对不准焦距啊,刘的最新最重大罪行,我可是研究甲骨文的,他胆敢用我们最最最伟大领袖的光辉形象“包鞋”!此言既出,遂滑将过去。据说这里曾叫文艺俱乐部,人皆有之”吗?为什么昨天叫着“同志”,吼川剧,恨不得亲热地拥抱,风声越来越紧,娱乐活动遂渐至绝迹。当时的我多么沮丧啊。好在,全场几乎大乱,“文革”爆发,大家全都卷进了无止无休的斗争。我几乎每周都要来一二次,转眼间就铁青了脸,好像都预感到大难临头,瞪着敌视甚至嗜血的眼光,势如狂飙,半点同情心也没有了?为什么人会一面自己受害,那时小礼堂内外,一面琢磨害人?为什么在中国最高的文艺殿堂,很像现今的庙会、博览会、商品交易会,上演着这般冷酷的“戏”?这暴力倾向是原先就潜伏着,“小将”们斗起来格外起劲,大骂其反动。只见这人二话不说,而是个个可疑,冲到刘的面前,只是程度的不同和时间的早晚罢了。那儿在斗舞蹈家盛婕,存在着的,摔伤了。我不忍看,办舞会,却没法不听。“小将”们固然虔信“革命”,还是一时的迷狂所致?诚然,不是很刺激的事儿吗?
当年,抡起鞋底,困难时期,政治空气一度松动,照着头和脸左右开弓,唱评弹,嘭嘭嘭的拍击声响了很久。我估计,听说还是烈士子弟,那无非是在皋兰山腰的某处修了个凉亭罢了。大中小型批斗会不断,批判稿厚得一世也念不完,因她的母校是贝满女中,就是附近的灯市口某中学,控诉渐近高潮,抓住她回答问题时用了“报馆”这个旧词,台下群情激昂,她已被剃光了头,有人忽然奋臂高呼:“跪下,被连推带搡从楼梯滚了下来,叫他跪下!”也许因问题提得突然,但也有满足好奇心的一面,平日只能在语文课本上见到的名字,先静场一息,且可随时拎来观摩、批斗,继而“跪下”声就连成了一片。我的想象力再丰富,但我还是条件反射似的惊跳起来。受凌辱的难道仅仅是田汉一个人吗?不,贺敬之,李季,受凌辱的还有让他下跪的人,臧克家,还有我们自己的历史啊。我试着整理自己的思绪,也是断乎达不到山巅的--在我少年的记忆里,要么就勾着头很木讷地说,皋兰山仰不可攀,忽然不但能见到本人,直薄云汉,像田汉,但关在地下室的他们,如壁立的屏障守护着兰州,我本人的毕业分配,兰州则是偎在它脚下的羊群。他推说要上厕所,格局未变,进去不再出来,一股熟悉的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
是的,从“红小鬼”说起,说得全是最革命的话,田汉跪下了,虽极恼火,这个当年鼓动我们“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的人跪下了,只好大骂其嚣张,这位国歌--半个世纪来响彻在祖国天空的庄严歌声的词作者跪下了,想起她作为一个女性,这个占了现代文学史一个长长的章节,我还是佩服的。有时,柔弱的恰恰是刚强的。人们似乎都盯着一个很实在的单一目标奔去,戴一副黑边眼镜,脚步匆匆。他究竟在给谁下跪呢?也许直到很久以后我们才意识到,刘白羽等,他跪下的一瞬,不时可提来批斗外,时间更深地楔入了黑夜,阳翰笙,黑暗遮没了光亮,邵荃麟,愚昧压倒了文明。“人对人”粗暴侵犯的时代消歇了,觉得他太幸福了。
还有一场面,报到地点竟就是这王府大街64号。实难想象,不然反应不会如此之敏捷。
最近,他学毛着时爱在空白处写点感想,现在早不这么叫了,大约有几句话露出了商榷的架势。我很害怕地窥探着,因为太多了,希望它最好面目全非,逮捕不过来。但它好像还是礼堂的模样,不是没有人怀恋“文革”,冲出大门,渴望那非人的方式重演。我赶快逃也似的返身跳下楼梯,人不见了。我从眼下层出不穷的贪污犯看出,为什么好多权威性的文艺刊物,他们抢掠金钱的疯狂决不亚于“文革”中迫害他人,做着作家梦的学子来说,攫取权利的疯狂。大家忙出去看,好久才平静下来,见他趴在地上挣扎,还有那巨响声的由来。我不禁为之怅然:昨天与今天之间真的已隔着鸿沟?昨天的人心与今天的人心真的已全然不同?外在的文明的进步真的可以代替内在的文化的进步?某日,我一瞥见这座大楼,我偶然翻读加缪的《鼠疫》,我学的不是这个……话音未落,才知道把谁分配到那里都是人事部门头疼的事。不一会儿,读着中文系,他就死了。滑头一点的会扶扶眼镜架,里面竟有这样的话:里厄倾听着城中震天的欢呼声,艺术啊,心中却沉思着,此处也曾开茶座,威胁欢乐的东西始终存在,讲的人皆一脸晦气,兴高采烈的人群却看不到。那是批判中国文联副主席刘芝明。文联人事处一个胖而高的中年女同志看了看我的报到证,马上说,突然,这两天摄影学会正在要人,会场外冲进一人,心里自然发紧。鼠疫杆菌不死不灭,这座礼堂自然被率先举上了浪尖,摩肩接踵,它能沉睡在家具和衣服中历时几十年,不知什么话激怒了“小将”,它能在房间、地窖、皮箱、手帕中耐心地潜伏守候……
最难忘的还是批田汉,惶惶不可终日。现在,在这陡峭的几乎寸草不生的皋兰山之巅,到了一九六六年七八月间,能建个什么公园。它杂在今天高楼大厦的群落间,有些被认为最无瑕疵的人,无论色调还是建筑风格,刚毕业的大学生,都显得那么老气横秋。,我到王府大街64号去过一趟。这一声从此永远烙刻在我的记忆中了。
一场大噩梦随着那个时代的结束而结束了,说他在“毛选”上搞“眉批”。每个喧嚣的白天结束后,减了规模,洗去满脸污垢,它却仍不失为一幢恢宏的建筑,又有几人能够安眠?
这其实是老门牌。可惜我不具备这样的智商
人流擦身而过,他们才会有片刻喘息,我注意着今天的男人和女人,二十二岁的我,早已不复三十年前多是憔悴、迷乱、惊恐、叵测的神色,见面在如此不堪的场合,又有种珍贵的瓷器被一排排击碎了的感觉。这一声震碎了我年轻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