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右倾观点,主要表现在:把党所领导的广大群众建设社会主义的高度热情,说成是“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性”,从资产阶级的立场出发,对轰轰烈烈的建设社会主义的群众运动,大泼冷水,横加指责,伤害群众和干部的革命干劲和建设热情。把已经纠正和正在纠正的缺点,片面扩大,说成是“左”的倾向、政治性的错误,把个别的、局部的缺点,夸大为一般的、普遍的缺点。把9千万人炼钢铁的巨大意义,说成是“有失有得”。人民公社化运动本来是适应我国工农业大跃进而出现的,是人民群众自发性的运动,北戴河会议经毛泽东同志提出,作出决定加以推广,为全国人民欢欣鼓舞地接受和拥护。我却抱着消极的看法,认为搞早了一些。把由于比例失调而造成局部的暂时紧张,并且这种紧张已在逐渐缓和,说成是引起了阶级关系的紧张,等等。更错误的是采取了含沙射影的手法,攻击毛泽东同志,损害毛泽东思想的崇高威望,引起了党内的思想混乱,破坏了党的团结。
看到这里,他又一次打住了。他的心在颤栗,在淌血。这不是硬端着屎盆子朝自己头上扣吗?他感到恶心。他盯着这稿纸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仿佛感到密密麻麻的苍蝇爬满了自己的脸。他猛地站起来,像一头圈在樊笼里的暴狮,眼瞪着,狂吼着,扑扑咚咚的脚步声震得地板直抖动……几分钟过后,才稍稍恢复了平静,重又坐了下来。
这次错误的严重性,还因为它不是我一个人的偶然错误,而是一种有准备、有组织的行动,毛泽东同志所指出的“军事俱乐部”就是发动这次进攻的“司令部”。
谢天谢地,总算看完了。他像吃了一次惨重的败仗似的,瘫在了椅子上。他感到精疲力尽,急需一种“营养”剂强化滋补。转瞬间,他像玩魔术一般摸出了“中华”牌香烟,叼在嘴上。但一摸火,却没有。他急了,喊着:“景参谋,火!火!”
景希珍被他的举动惊住了:他戒烟多年了,怎么又抽上了?却又不忍心劝止他,便急忙找到火柴,跑过去给他把烟点上。
彭德怀贪婪地吸了几口,顿时咳嗽不止。
景希珍忙给他捶背:“彭总,别,别抽了……”
“让我抽吧,不然难受啊!”
“请医生给您检查一下吧?”
“我没病。有病医生也治不好。”
他朝景希珍摆摆手,景希珍只好离开。他慢慢抓起那支红铅笔,像抓起那画押的判笔,咬紧牙关在检讨的落款处签上了“彭德怀”三个字。然而,他木然地闭上双眼,铅笔从他的手里落在地板上,摔断的铅头被无情地抛到一块残缺的砖缝里。他竭力不愿再想这件一想就感到揪心般疼痛的事,竭力要把它从自己的记忆中驱除干净。但愿自己做了一个噩梦,而噩梦醒来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
善良的人们传说彭德怀从来没有屈服过;“左派”勇士们批判彭德怀顽固不化。二者虽然出发点截然相反,但却犯了一个同样的错误:都冤枉彭德怀了!
写完检讨的当天晚上,彭德怀想起一件事。他把景希珍唤来,低沉地说:“景参谋,你给北京打个电话,告诉綦秘书,叫浦安修来庐山吧,让赵凤池陪她来,这事也应该叫她知道一下,思想上好有个准备。”
景希珍记起来了,几天前,也就是彭德怀被点名批判的第二天,他的夫人浦安修从北京打来电话,提出要来庐山玩一玩,因为北京师范大学马上就要放暑假了,作为一个领导难得有这么个机会。当时彭德怀为难地说:“最好别来了吧……”他不愿让浦安修过早知道这件事。但浦安修坚持说:“我还是要去,很多年没出去转转了,反正在家呆着也没事。”彭德怀竟一时语塞了。
两天后,正巧中央办公厅有架飞机要到庐山送机要文件,经中办主任杨尚昆安排,由赵风池陪浦安修一齐搭机到了九江市。景希珍到机场接他们上了庐山,一路上,浦安修的情绪很激动。自从彭德怀任国防部长以来,难得跟他一起外出见见“世面”。他现在不知受哪根神经的拨动,竟批准了她的“请求”,她心里自然是甜美的,荡漾着一种难言的愉悦:这次来庐山,一定要痛痛快快地玩玩!
来到住处,已经是中午了。吃午饭时彭德怀情绪还好,他没有与浦安修吐露庐山发生的任何事情。浦安修兴致自然很高,饭也吃得很香。景希珍却在一旁默默不语。
下午,景希珍刚来到彭德怀宿舍门口,就听到一阵压抑不住的女人的哽咽声。他明白:首长已把真情告诉了夫人。
整整一下午,二人没有出屋。
晚上,彭德怀把王焰、郑文翰、王承光、景希珍、赵风池等人召来。他先简要介绍了自己“犯错误”的经过,而后说:“事情明摆着,国防部长不会叫我当了。政治局委员、副总理也许不会撤,不过我也不想当了。我要回家种地去了!我要大家来,就是要谢谢大家这几年来对我的照顾。下一步你们想干什么,有什么打算,可以向领导提出来。我这里不需要你们了,可我彭德怀忘不了你们!”
沉默。
抽泣声。
8月1日,中国人民解放军诞生32周年的纪念日子。这一天上午,毛泽东主持召开政治局常委。出席会议的有政治局常委***、周恩来、朱德、林彪,还有政治局委员贺龙、彭真等。
彭德怀到会。他很明白:这是27日那个“小型会”的继续,是决定自己命运的关键时刻。一定要耐着心听,千万不要再发火!他使劲掐了两下左手的虎口--据说这个穴位能制怒。他从小就晓得这种中医知识,可就是往往制止不住自己的倔脾气。
黄克诚、周小舟、周惠、李锐等也到会旁听。彭真示意李锐做记录。
毛泽东宣布会议开始,要大家发言。
朱德的发言显然“没有击中要害”,对彭德怀有袒护之心,被毛泽东说了句“隔靴搔痒”给挡了回去。
林彪马上开口:“他(指彭)这回是招兵买马,是野心家、阴谋家、伪君子,是冯玉祥式的人物……”林彪是7月23日以后才上山的。他心里很清楚:这庐山一举是关键时刻,定要保驾立功。他仍然是那样不动声色,声音不紧不慢,话里却匕首可见,“在中国,只有毛主席是英雄,谁也不要想当英雄。”
接着林彪的话茬是***等人就彭德怀在庐山搞“军事俱乐部”问题进行严厉的批判。
此刻,周恩来这位以不知疲倦著称于世的人却微闭双目,用手托着下颚,显得几分困乏。庐山出现这种局面,他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作为国务院总理,他对“大跃进”以来出现的问题以及会造成后果的严重性,恐怕比谁都更清楚:1958年的“大跃进”实际上是1956年“冒进”的无限制的扩大。他和陈云的“反冒进”受到毛泽东的严厉批评,“离右派还有50米了”--这黄牌警告,已相当严重。周恩来还能说什么呢?他只好检讨“反冒进”的错误。在这次庐山会议的“神仙会”阶段,从7月12日到22日,他三次找国务院各部开会,谈形势,摆问题,算细帐,特别讲到陈云历来强调财政、物资、现金三个平衡,认为继续跃进,过分紧张,不能这样过日子。但是23日之后,“反右倾”已成定势,他又能如何动作呢?
等几位同志发言后,缓缓道来的是毛泽东的漫谈。谈井冈山、打南昌、打吉安、打赣州,等等。
谈这些是为了说明什么呢?是说明你彭德怀历史上屡犯错误!
彭德怀插话:“1934年初,我已经认识到了,还是主席领导好。过去的事实可作证明,这些我同黄克诚和一些同志都讲过。”
毛泽东说:“李立三多高多大,你不知道,我是知道的。还有,你那个华北局受长江局领导,听王明的话。高饶事件也陷得很深。”
“纠‘左’比纠右难?第二次王明路线是右的;高饶搞分裂,也是右的;高岗死了,王明至今不认错……犯路线错误,本身不能改,都是要别人来改。在几次路线错误中都摇摆。心里恨得要死,因为挨了整。今后也很难说。”
彭德怀听着,强忍着火,终究还是冒了句:“我,我都61岁了!”
是啊,这“今后”的生命里程还能有多长呢?
毛泽东话锋一转,转向“大跃进”上来了:搞平均主义,无非是想早点进入共产主义……赫鲁晓夫很不喜欢我们的人民公社,总有一天还要由我们给他一把梯子让他下来,否则下不了台。若讲物质基础,西欧比我们雄厚,波兰、东欧也不错,但办食堂、公社就难。他们物质条件好,可惜不出政治觉悟。中国东部几亿农民,土地少,组织合作社就比较容易,而苏联搞集体化就难,地广人稀,如入无人之境……北戴河会议,高兴之中埋伏了不高兴,这就造成比例失调,但问题已经在今年5月解决了。原来谈的19个问题,没有提反右倾,北京就有人泄了气……
毛泽东的漫谈就这样在历史与现实之间随意转换。他深深吸了口烟,稍稍提高话音:“14日给我的信和《纪要》很有功劳。小舟等人主要锋芒对着自己以外的庐山会议所有的人。要发牢骚,要出气,要强调失调原因。结果被插了白旗。”
周小舟随即说了句:“并非出气问题。”不难看出他心里憋着气,但脸上还是浮出了笑。
毛泽东看了他一眼,笑了:“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
接着是片刻沉默,周围的人都不再发言,专心倾听毛泽东的漫谈。
毛泽东又讲他和彭德怀的关键是“三七开”“融洽三成,搞不来七成。”彭德怀据理辩解,说自己与毛泽东的关系不能“三七开”,是“对半开”。
“还是三七开吧。”毛泽东毫不让步。接着,又把话题转到信上:多次重要时期,从没写信给我,为什么这次要写信?我同常委之间,同别人,从来没讲过你什么,为了让你安心工作,给林彪发“转业费”(毛泽东说这话的意思是说不让林彪过多地管部队的事)。
毛泽东这种别具风趣的漫谈,早已把时间抛到了一边。会议中间没有休息。大家共进午餐。饭后继续开会,开了7个小时。
8月12日,中共八届八中全会在庐山开幕。
会议议题为:一,对彭德怀及其同伙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进行批判;二,讨论1959年经济计划指标调整问题。
毛泽东亲自主持开幕式并讲了话。乡音还是那么浓重,手势还是那么有力,风度还是那么儒雅。与往常不同的是,话中多了几分尖锐,少了几分幽默:
初上庐山,7月上半月有点神仙会议的味道,闲谈一顿,没有什么着重,没有紧张局势。后来才了解,有些人觉得没有自由,就是认为松松垮垮不过瘾,不得要领。他们要求一种紧张局势,要攻击总路线,想破坏总路线。
现在有一种分裂的倾向,已经有显著的迹象了。我们反了9个月的“左”倾了,现在基本上不是这一方面的问题了,现在庐山会议不是反“左”的问题了,而是反右的问题了。因为右倾机会主义在向着党,向着党的领导机关猖狂进攻,向着人民的事业,向着6亿人民的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事业进攻。
毛泽东的讲话,无疑为整个会议定了调。会议不管开多长,不管有多少人参加,大家的共同任务只能是众口一辞地为毛泽东的讲话作注脚。这种定势,已经形成多时了。不仅如此,在中央常委会讨论批彭问题时,毛泽东带头作了示范。他采取算总帐的方法,历数了彭德怀的一系列错误,如执行立三路线,追随两次王明路线,抗美援朝中搞大国沙文主义,参加“高饶反党联盟”等等,由此得出结论:彭德怀几次路线斗争都站在错误方面,和他是三分合作七分不合作。在同一场合,他甚至毫不留情地说,现在应该是号召我们马克思主义秀才们拿起锐利的批判武器进行反攻的时候了。
雷霆般的声音响过之后,轮到彭德怀上场了。
他脸色煞白,读检讨的声音沙哑而低颤--人们听到的仿佛不是从喉管里发出的话语,而是从胸腔里响起的撕裂声。
会场的空气凝固着。与会者形容僵呆。
毛泽东将身子转向一边,听着检讨。他吸着烟,冷着脸,锁着眉头。
***全神贯注地听着,偶尔在面前的文件上划着什么。
周恩来不时地看看彭德怀,再巡视一下会场。
朱德烦躁不安,抓起扇子一阵一阵地扇着。
陈云一手托腮,一手拿着份文件似看非看。
林彪依然一副深藏不露、难以捉摸的样子。
一向稳如泰山的毛泽东今天却不断地变换姿势,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看样子他很反感:也许他认为彭德怀的检讨很不深刻,是走走过场而已,也许他觉察出彭德怀的言谈举止间,透出一股怨气。当彭德怀的检讨刚读完,他便扬手一挥:散会!
就在这一天,会议印发了毛泽东给张闻天的信。这封信言词激烈,有很多讽刺、挖苦的话。信中指责张闻天“陷入那个军事俱乐部去了”。并责问:你这次安的是什么主意?那样四面八方,勤劳艰苦,找出那些漆黑一团的材料,真是好宝贝!你是不是跑到东海龙王敖广那里取来的?不然,何其多也!然而一展览,尽是假的。讲完没两天,你就心慌意乱,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被人们缠住脱不得身。自作自受,怨得谁人?我认为你是旧病复发,你的老而又老的疟疾原虫远未去掉,现在又发寒热症了……你把马克思主义的要言妙道统统忘记了,于是乎跑进了军事俱乐部,真是文武合璧,相得益彰。现在有什么办法呢?愿借你同志之著,为你同志筹之,两个字,曰:“痛改”。
此后,张闻天便只有做检讨的份了。
8月3日至10日,全会有分有合,集中揭发批判彭、黄、张、周。为便于集中火力批判,原来6个小组并成3个大组。康生和彭德怀被特意安排到了同一个组里。
除了批判4人在会议期间所发表的言论,除了批判彭的“意见书”和他刚作过的检讨,还勒令彭、黄、张、周交代他们在庐山上、在庐山下、在庐山以外的其他地方所进行的谈话,要他们讲清是什么内容,何人在场,想达到什么目的。除了现实的,还罗列出彭德怀在党内历次路线斗争中的错误,给予猛烈的抨击,并将一些早已解决或早已澄清的问题重新扯出来,老帐新帐一起算。
红口,白牙,添油加醋……
批判在升级。
彭德怀在沉默。
柯庆施率先发言:“彭德怀在他的‘意见书’中所讲的‘小资产阶级狂热性’,是含沙射影攻击毛主席。‘小资产阶级狂热性’的提法是路线性质的问题。这就是说,路线错了要换领导才能改正错误;这就是说,他要毛主席、刘主席下台,由他和他的同伙上台!”
“彭德怀在他的检讨中说‘因为这些右倾观点不仅我个有人,在党内还有一部分同志也有’,是企图上推下卸,逃避罪责,将责任推给下面的同志。他说‘另外有一些人,则表现认识模糊’,是妄图鱼目混珠,蒙混过关,舍帅保卒!”
康生紧接着话茬发言:“本来么,他的整个检讨是避重就轻,能滑就滑过去……”
未等康生往下说,彭德怀忍不住回敬了一句:“康老,你比我滑得还快,你前两天不也高减反‘左’吗?”
康生咽了口气,一脸的尴尬相。但他没有止住话头,而是扶了扶眼镜,提高嗓门接着说:“你早就同党、同毛主席不是一条心了。你自己标榜是猛张飞式的人物,有勇无谋,心直口快,这是假象,是伪装的,是骗人的。你的真相是魏延式的人物,后脑勺上长着反骨,一有风吹草动,你就掉转枪口,向党、向毛主席开火。你满身是旧军阀习气,你参加革命,是入股来了。你是不折不扣的野心家。”
彭德怀气得脸色煞白,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